晚上九点多钟,郑娟来到了周家。

  他写给她的根本不是一封信,只不过是地址指引图。原本是想写封信的,但满腹的话却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他很后悔连自己晚上渴望见到她这么一句关键的话都没写上,怕她因而不甚明白,以为只不过是要让她知道他家住哪儿。

  她是聪明的女人,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问她好找不好找?

  她说怕真进错了门,白天已探过一次路,嗔怪他起码应该写个“想”字,那她一看就更明白,不必费思量了。

  是在自己家里,他心里安定多了,搂抱住她说下次一定写上。当然也替自己辩解了几句,说当时要写的话太多,千言万语,反而不知该从哪一句写起了,就想当面说给她听。

  她笑道:“那现在就把你那千言万语说给我听吧。”

  他也笑了,红了脸说:“那太耽误时间了。”

  她告诉他,正巧这一段日子是她的安全期,他大可不必担心她怀孕。而这也正是他的顾虑,于是再无任何心理障碍放心大胆起来。

  郑娟是好老师,他也是好学生,二人渐入佳境,生理需要大获满足的同时,也都品尝到了心灵参与的美好感受。

  国家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又一番政治风云,以便某些最顶层的人物实现他们的目的。而在最底层,两个卑微的青年因为实现了渴望已久的目的,快乐如天使,满心间充盈着喜悦,也充盈着感激。不知道最该感激何方神明,于是便将所有的感激都表达给对方了,而那是不需要语言的。

  在当年,像他们这些底层青年,也只能祈求这么一种幸福降临。

  过后,她捧着自己一边的乳房让他吮。她说自己起初唯恐奶水不足。孩子上不了户口就买不到奶粉,那不就惨了吗?没承想奶水特别多,孩子吃不完,经常胀得乳房疼。有时胀得没法,就偷偷挤到碗里倒掉。明知是好东西,倒掉又可惜,那不是将好东西白白糟蹋了吗?

  他说:“糟蹋了不对,应该给光明喝,他正在长个子的时候,需要加强营养。”

  她说:“那怎么可以!那种话我怎么能对我弟说出口?”

  他说:“你骗他嘛,告诉他是牛奶,或者羊奶。”

  她说:“牛奶羊奶都有膻味儿,人奶没有。我弟又不傻,骗不了他的。再说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买到,家里怎么会有呢?他一想就不对劲儿了。”

  “挤在碗里给你妈喝不行吗?你妈那么瘦,有时我看着她好心疼。”

  “我也那么想过,哪敢说呀?一片孝心也不敢跟我妈说呀,真说了还不把我妈气个好歹的呀?我妈真生气了,骂我和我弟的时候可凶了,那时我和我弟都怕她。”

  “小时候听我妈讲,古代还有那孝心的儿女,父母生病了,肯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做药引子呢!”

  “那是不同的。谁喝过一个女人的奶,那女人差不多等于是谁的妈了。如果我妈病了,真得人肉做药引子才能治好,我也肯为我妈从自己身上割下片肉来。几斤我是做不到啦,半斤八两的我不怕疼。”

  二人的话说得很认真,谁都绝无调笑的意思。他俩是在认认真真地讨论,最值得珍惜和最有营养的好东西,怎么做才不至于白白糟蹋了。最后达成共识还是由他享用了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低头看着他像孩子似的吸吮时,她自言自语地问:“你说,一年到头吃的是粗粮,过年过节才能多吃到几斤细粮,鱼啦肉啦鸡啦蛋啦保养身体的东西我长这么大没吃到过几次,咋会有这么足的奶水呢?”

  秉昆只管孩子似的享受,没接她的话。

  他很喜欢和她闲聊,也喜欢听她自言自语。虽然只不过幽会了两次,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是太多,他却觉得无论是与她说话还是听她自言自语,都是很惬意的事。她似乎是这样一个女人,只要信任谁了,对那个人就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的了。她不像春燕,春燕有心机,她绝没有。她不像吴倩,吴倩太小心眼。她也不像于虹,于虹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总怕自己在什么事上被人算计了,吃了亏。而她几乎没什么防人之心,若对一个人好,便处处先考虑他的感受,宁肯为对自己好的人做出种种牺牲。谁和她聊天也长不了见识,她根本就没什么与文盲家庭妇女们不同的见识,也没什么人情世故。

  然而,她有时说出的话蛮有意思,算不上是幽默,而是可笑的童言——这正是他喜欢听的。

  他抱住她柔软的身子,从她的乳房吮吸着温热润胃的乳汁,心想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见他吮吸起来没完没够似的,她才轻轻推开他,歉意地说:“行了行了,不那么胀了,得给我儿子留够了,要不明天一早他要吃奶不够了可昨整?”

  见他傻笑,她自言自语:“现在我觉得你也像是我儿子了,我才比你大一岁,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不好。”

  他终于见到她害臊的样子了——她双手捂着羞红了的脸扭过身去。

  他一直把她送到看得见她家的地方。

  那时,他已经知道她一家三口不被外人所知的关系了。她是母亲捡的女儿,她弟也是母亲捡的。母亲将她弟抱回家时,她已十几岁了,这种事骗不了她了。

  她问母亲:“这小弟明明是个小瞎子,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捡回家里来呢?”

  母亲说:“别说捡。不管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捡,但人就是不能捡人。凡说谁捡谁的人都是不拿别人当人的人,是有罪过的。记住,这小弟是神赐给咱们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装成瞎了的样子,看咱们以后怎么对待他。如果咱们对他好,那神也会对咱们好。”

  她问:“如果别人偏说他是咱们捡的呢?”

  母亲说:“别人爱怎么说由他们说去。只要咱们母女俩一口咬定他是妈生的,他以后就不会信别人的话,只信咱俩的话。”

  她又问:“等他长大了问‘姐,咱俩怎么没有爸爸呢’,我该怎么对他说啊?”

  母亲说:“你爸爸就是他爸爸嘛,告诉他你爸爸是卖糖人儿的,得病死的就是了。”

  “可你以前说我爸是弹棉花的。”

  “我不是老了嘛说话经常颠三倒四的,以后你对你弟是怎么说的我就怎么说,只要咱俩别说岔就行。”

  后来,她每一天都见证了母亲又要卖冰棍挣钱,又要屎一把尿一把地将弟弟拉扯大是多么的不容易,尽管母亲也常训弟弟:“你个小瞎子太让我操心了!”

  当弟弟会说话时,她就告诉他,他们爸是卖糖人儿的。依她想来,卖糖人儿的爸比弹棉花的爸更爱儿女。

  后来,她就充当起她弟的小母亲来。

  再后来,她母亲大病过一场,没钱治,躺在家听天由命硬挺着。有一天夜里自以为挺不过去了,母亲攥紧她的手承认,连她这个女儿也是捡的。

  她号啕大哭着说:“不是,就不是!我是神赐给你的!”

  她将弟弟哭醒了,弟弟也哭起来,姐弟俩抱着哭成一团。

  母亲却没流一滴泪,只是要求她保证,如果他们姐弟俩没了妈,日子再穷愁,也不许她抛弃弟弟,一定要和弟弟相依为命。

  在手牵手走往她家的那个寒冷又漆黑的深夜,她娓娓道来,告诉了他以上的真相。她说母亲挺过那一场大病后懊悔了,怕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从此结束了。她说才不会的,相反,她更爱护她弟也更心疼妈了。她说妈并不信佛,也不信什么洋教,家里从没有任何与信仰有关的东西。她当然不信什么神赐的说法,也当然不信她弟是什么神明的化身,但有时却难免会觉得,兴许她妈才是什么神明的化身,要不她妈为什么样子那么丑而心地又那么好呢?妈即使在外边看到了只小野猫或小野狗,都会颠颠地跑回家拿些吃的东西给它们。

  听她平静地讲着,周秉昆的心一阵阵发抖。此前他听自己的母亲和邻家女人们聊过同类事,不是第一次听说。但那样的事发生在郑家三口之间,而自己又恰恰和她们一家三口发生了如此异乎寻常的关系,这一事实太让他惊骇了。是的,是惊骇而不是惊讶。他由于惊骇而内心发抖,以至于全身也发抖起来。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为的是不使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他并没问她,是她主动说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俩好得无以复加之后,在护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居然主动而平静地告诉他这些真相。他认为她不主动说也是可以的,也大可不必说。

  然而,接下来她告诉他的真相确乎令他震惊了。

  她说她的儿子并不是涂志强的种,而是“棉猴”的。尽管她已经生下他的种,却和秉昆一样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一入冬就穿上了“棉猴”,一直穿到来年开春,所以她和秉昆一样也是在心里叫他“棉猴”的。

  她说妈太怜惜她这个女儿了,不肯让她帮着卖冰棍,怕她遭到坏小子们的调戏和羞辱。她非帮着替妈卖了几次,最后一次真的被坏小子们欺负了,于是认识了涂志强。他为她大打出手,凶狠极了,正所谓不好惹的怕不要命的,结果他以寡胜多。而那件事并不是一场戏,他是真的见义勇为。

  她问:“也算见义勇为吧?”

  他说:“不是算,就是。”

  她说她和涂志强好了以后,才渐渐觉出他的不对劲儿。后来终于清楚,他对女人不怎么有兴趣。不是完全没有,是兴趣不大。他的兴趣更在男人身上,他和瘸子那时已是同性恋关系了,瘸子恋他像古代的佳人恋如意郎君。

  她说开始下乡后,她一度也想偷偷下乡,为了摆脱涂志强,也有几分是为了摆脱这么一个家。可在去报名的半路她的想法改变了,怎么也不忍离开那么一个妈那么一个弟了。她说有她在,家再不像个家日子再不像个日子,妈和弟心里却有种依靠。

  她说她有时也后悔当时没下乡,正是在那以后,“棉猴”奸污了她。仅仅一次,就让她怀了孕。

  她说“棉猴”为此付出了代价,自己剁掉了一截中指。

  她说涂志强是知道的,所以常酗酒。如果不是因为酗酒,可能就成不了杀人犯。

  在已经看得到她家的地方,她站住了,请求道:“再抱抱我。”确乎是请求的声音,毫无撒娇的意味。

  他并没有被震撼到木然的程度,头脑反而十分清醒。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的。

  他搂住了她,尽量做得温柔,然而心里已几无温柔可言,那时刻他满心都是迷惘,像一个走进了客栈的旅人,已在极中意的客房安息了一夜,清早醒来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虽不是黑店,但继续住下去肯定麻烦缠身。还有几分光火,认为她完全没必要把那些其实他不知道为好的事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彻底败坏了他的心情。

  二人都穿着厚棉袄,那种相互的搂抱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动作而已,不太可能产生传达柔情蜜意的作用。

  她的手指横一下竖一下划着他的棉衣,平静地说:“我不愿以后你问的时候再交代问题似的一点点儿告诉你。我觉得就在今夜,一股脑儿都告诉你才对。如果你以后还是会想我,那就真是咱俩的缘。如果不了,证明我现在就告诉了你是对的。如果你以后连帮我们都不愿再帮了,那你也还是我和我妈我弟的恩人,我们会一辈子铭记住的。我妈总是教导我,对自己有恩的人,一定要实心实意地对人家好。我也就只能对你好到这么一种程度了,可我是实心实意的,真的,不是随便陪你玩玩感情的。”

  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轻推开他转身跑了。她的唇是冷的,亲在他脸上是凉的。在无月的深夜,那条胡同看上去像地上裂开的一道豁唇露齿的口子,她仿佛要从那道口子跑入地底下去。

  他呆呆站在原处,茫然地望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具躯壳,或是行尸走肉,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形状的怪兽之爪掏空了。

  后来,他继续做着瘸子和“棉猴”托付他的事,却再也没让郑娟的弟弟捎过信或纸条。有一次,他和瘸子他们见面时,只因“棉猴”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他差点儿将“棉猴”当街掐死。下一个月他就只见到瘸子一个人了,瘸子说“棉猴”怕死他了,他双手掐脖子时,“棉猴”从他眼里看到了要命的凶光。

  瘸子问:“不仅仅是因为那么一句话吧?你是不是还因为别的什么事不高兴啊?”

  他恶狠狠地说:“所有的他妈的烂事都让我不高兴!”

  连瘸子都有几分惧色了……

第十六章

  每一年的上半年都比下半年过得快。

  人们会觉得,春节后上班不久,日子像电影中交代画面似的,匆匆切换几次就到“五一”节了。

  五月份的前十几天是周家喜气洋洋的日子。周秉义和郝冬梅在“五一”当天上午双双回到周家,“五四”青年节那天傍晚,父亲周志刚也千里迢迢从贵州回来探家了。秉义和父亲经过几次书信沟通,终于能在同一段日子都请下了探亲假,这是颇不容易的事。本来父亲在春节前就能请下探亲假,那样便能在家中过完春节了,但秉义当时请不下假来。春节前师部请探亲假的人多,现役军人和知青都希望回家过春节,他是知青干部,不好意思扎那个堆。郝冬梅他们农场请假容易得多,但秉义不能回家过春节,她一个人回城觉得没意思,便陪着他拖到了五月份。自从秉义下乡,父亲就一直没见过他,算来六年了,父亲别提有多么想他。周志刚还没见过郝冬梅,当然也很希望看看这个“走资派”的女儿,看看究竟两人般配不般配。

  父亲原本可以在“五一”当天晚上,最迟可以在五月二日上午到达A市。他班里那个秀才郭诚特有孝心,说自己父母没吃过腊肉,买了几斤腊肉让他捎带。郭诚拍电报让他姐在石家庄车站和周志刚交接,可他姐不太将弟弟的电报当回事,打发自己的半大孩子去车站,结果交接很不顺利。周志刚是办事一板一眼的人,对别人的托付一向认真,何况是郭诚的托付。他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结果就只能改签了车票,通过车站广播才终于找到那个半大孩子。改签的车票没座,再加上一路晚点,他进到家门已疲惫极了,没和家人说几句话就上炕倒头便睡。

  第二天,他在早饭桌上才看清了郝冬梅的模样,觉得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大儿子,心中暗喜。冬梅对他很尊敬,“爸、爸”一声声叫得很亲,他更是喜上加喜。他是农民出身的工人,对儿女的终身大事那还是有一定形象要求的。

  秉昆妈背地里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太有资格成为咱们周家一口人了。或穷或富,这是老百姓谁家都决定不了的,我从不寻思那些。我只一个希望,就是咱们周家的人一脚迈出家门,男人有男人的样子,女人有女人的样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的话被秉昆无意间听到,他便想到了郑娟和她妈她弟以及她的孩子。如果自己与郑娟结为夫妻,她的盲弟弟她的儿子必定也要与自己长期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光明他是可以接受的,他对那盲少年已经有种一言难尽的感情但对郑娟的儿子却毫无感情可言。并且,万一那孩子以后越长越像“棉猴”呢?“棉猴”长得就不怎么样,尖嘴猴腮,一副猴相。

  正这么呆想着,父亲转身看到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攥攥胳膊,拍拍脸颊,欣慰地说:“秉昆也长出男人样了,像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时,不少人说我要是扮武生,周瑜、赵云、姜维、马超什么的,是会很有扮相的,扮武松也接近。我把话当你面儿搁这儿,你不要自己乱搞对象,得尊重你妈的意见,你妈那还是很有原则的。”

  秉昆就装出傻笑,心情更加复杂。

  母亲接过话说起了春燕那档子事,仍有埋怨之意。

  父亲想了一下想起来了,说不就是乔家的三丫吗?没什么遗憾的,吹就吹了吧。

  母亲说人家春燕出落得有模有样,当上市一级标兵,还马上要分到房子了。

  父亲说:“那你当妈的就更不能再说埋怨秉昆的话了。人家春燕都成了他好工友的媳妇了,你还老埋怨他那是什么意思呢?当妈的不兴这样。”他对秉昆说,“找个比春燕更好的,用事实堵住你妈的嘴。”

  秉昆趁机说,前不久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人长得多么多么好,心眼也好,品性更是没挑的,总之哪儿哪儿都好……

  母亲就说:“那你还三心二意的干什么呢?趁你爸你哥你嫂子都在家,带家来让我们一起帮你参谋参谋啊!真是你说的那么好能定就定下来,你爸你哥和你嫂子不是会走得高高兴兴的嘛!”

  他鼓起勇气说:“但她是个年轻寡妇,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一个……”

  母亲张了几次嘴才问出一句话:“还有一个什么?!”

  他破釜沉舟地说:“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瞎弟弟。”

  父亲火了,横眉竖目地吼:“浑蛋!有正经小伙子和寡妇搞对象的吗?谁给你牵线搭桥的谁浑蛋!明摆着没安好心,想坑你!是朋友也要和他绝交!”

  他迎难而上继续说:“是年轻寡妇,只比我大一岁……”

  父亲扬起巴掌就要扇他,他这才赶紧躲开,装出嬉皮笑脸的样子,说自己是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母亲长出了口气,抚着胸说:“儿子,你以后可千万别跟你妈开这种玩笑,惊得你妈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可经不住。”

  父亲余怒未消地说:“我也经不住,你开的是要你爸妈老命的玩笑!刚夸了你几句,你怎么就乱跟你爸你妈开起玩笑来?我那一巴掌没扇在你脸上算是便宜了你!”

  过了两天,哥哥秉义约他散步,边走边和他谈论应该怎样对待个人问题。哥哥说,好青年正确对待个人问题的三原则是,要对自己负责,对对方负责,还要对双方的家庭主要是父母负责。最后一条比较有伸缩性,兄弟姐妹的看法可以兼顾,但也可以不予考虑。对自己负责就是不勉强自己,凡当初勉强,婚后生活必有裂痕。对对方负责就是要真诚坦白,不能为了与对方实现婚姻目的就隐瞒自己的实际情况。要明明白白地讲清自己是怎样一个人,自己家庭是怎样的家庭,让对方一清二楚,要让对方做出感情和理智的决定。

  听了哥哥的话,秉昆认为郑娟对自己正是这么做的,更觉得郑娟好,也更因自己对她那份真情实意的压力而内疚。他坚称郑娟绝对不是真实存在的,一口咬定那是他对爸妈开的玩笑。

  哥哥居然信了,像以前那样捋捋他的后脑勺,调侃说:“想不到你也有几分幽默感了,可喜可贺,但是请老弟谨记,有些玩笑只能对你哥和你嫂子开开,对周蓉开开也无妨,却不可以与父母大人开,他们吃不消啊!”

  父亲在探亲的头几天早出晚归,他要到好些老工友家去探望,送达别人委托他捎带的东西。哥哥和嫂子有与父亲一样的任务,以至于父亲的任务已完成,他俩还在终日东奔西走。

  父亲能够安心待在家里以后,母亲和他聊得最多的是关于周蓉的话题。母亲问得很细,甚至问到了外孙女长得像女儿还是像那个倒霉的家伙?父亲起先有问必答,百问不烦。有一天他的耐心一下子伪装不下去了,告饶地说:“我就去看过女儿一次,哪里会记住那么多?你究竟还要知道些什么,干脆让秉昆替你写纸上,我带回去让女儿自己写信告诉你!”

  母亲因父亲仅去看过女儿一次,唠叨着责备他对女儿不够疼爱。

  父亲替自己辩护道:“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就不晓得我去看她一次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倒是想经常去看她,那也得有时间。我是个闲人吗?我是一班之长,我们加班那是家常便饭!”

  母亲再唠叨,父亲就躲出家门去了。

  春燕和德宝他们到家里来了一次,向阳三个小兄弟也来了,国庆和赶超带来了他俩的对象,总之一个不少,都说看看大叔、大伯那是必须的。母亲对吴倩很高看,向她请教介绍对象的经验,佩服她一介绍就成了一对,自己介绍过那么多次仅成了春燕和德宝一对,并且他俩还是先将生米煮成了夹生饭。反正都已亲得像一家人似的了,说什么都不见外。众人笑罢,吴倩谦虚地说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经验,无非对于虹往死了夸赶超,接着再往死了贬低于虹,警告她如果不死心塌地跟赶超好,那很可能就成了老姑娘。对赶超也采取同样的攻心战术,使他相信于虹对他不但是最好的,简直还是最后的。

  母亲恍然大悟:“明白了,就是连哄带吓唬,打击一个,大树特树另一个,同样的法子再反过来实行一次呗!”

  连在晚辈面前一向保持严肃形象的父亲,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哥和嫂子当时也在场,嫂子对哥哥耳语了几句,哥哥就对秉昆耳语道:“你嫂子说你有这么多好朋友,她替你高兴。”

  秉昆觉得特有面子,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找郑娟她妈,找到后买了几十根冰棍拎回了家。

  光明当时问他:“只买冰棍,再没别的什么事了吗?”

  一句话问得他心里好酸楚,他也像哥哥那样捋捋光明的后脑勺,小声说:“告诉你姐别误会,我最近没时间去看她。”

  因为撒谎,脸都红了,幸而光明看不见。回到家里,他情绪变坏,尽量掩饰,没被任何人看出来。

  朋友们将冰棍吃光后告辞了,没准备是没法留下大家吃饭的。当年,也没有哪一户普通人家请那么多人下馆子,否则简直等于是明天的日子不过了。

  往后几天里,街坊邻居也纷纷来看望父亲,连龚维则都特意来到了周家一次,春燕的爸妈还请周志刚老两口去他们家吃了一顿。

  父亲临走的头两天更多的时候在睡觉。他对老伴说自己确实老了,回来时想家心切,一路再辛苦也扛得住,离家时越寻思一路的辛苦越打怵。

  他走时除了老伴、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全去相送,秉昆的朋友们也一个不少地等在站台上,场面不小,使他走得既高兴又风光。秉昆心里也暖暖的,备觉友谊的可贵。

  秉义和冬梅继续早出晚归。他俩另有重要的事——冬梅爸不但没解放,人在何处仍不清楚,与她母女失联了,到处打听也没人能告诉确切下落。哥哥嫂子不愿让母亲知道,怕她着急上火。他们也不愿让秉昆知道,秉昆是偷听到了他俩谈话才知道的。

  一日,秉义和冬梅小两口去马叔叔家。马叔叔原来是曲老太太的老伴,秉昆他们称作老马同志的马守常。冬梅的父亲郝似冰比马守常年长一岁,曾是挚友。冬梅与马守常夫妇的儿子是发小,马家的儿子小冬梅两岁,从小就叫她姐,下乡后还一直保持通信。

  马守常夫妇见了冬梅自然高兴,对她选丈夫的眼光大为赞赏。老太太送给她一支美国造的“派克”金笔和一个高级影集作为新婚贺礼。

  马守常回到军事工程学院任副院长了。省革委会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信息:周总理向毛主席担保,马守常肯定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获得了毛主席的认可。省革委会反应迅速,立刻将他增补为常委。市革委会不甘落后,再补选他为副主任。

  马守常自嘲说:“我又成香饽饽了,一下子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当冬梅问及自己父亲的事时,马守常夫妇欲言又止,气氛顿时凝重。

  秉义说:“如果我在场你们不方便相告,那我可以回避。”

  马守常叹道:“你俩都是小两口了,还回避什么呢?”

  老太太说:“那就告诉两个孩子实情吧。他们都是大人了,相信他们能正确对待的。”

  马守常说:“看来是非要将刘少奇置于死地而后快啊!刘少奇在东北工作过,在沈阳被捕过,当年的满洲省委代理书记派人了解过情况,实施过营救。要将刘少奇的‘叛徒’罪名定死,那两个人的证明材料就极为关键。郝冬梅的父亲后来与其中一人工作过一段时间,估计也被列为重要知情人了。”

  冬梅不解地问:“刘少奇已经被永远开除出党了啊!”

  马守常说:“是啊,但如果谁被列为重要知情人,比如你父亲,他不和专案组配合的话,那肯定也同样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

  马守常说这也是他的一种推测,他确实不知道冬梅的父亲被关在什么地方。一旦被中国第一政治大案牵扯上了,亲人就得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任何人都爱莫能助。

  冬梅没听完他的话,就哭了。

  老太太埋怨老伴说:“你干吗把话说得毫无希望呢?”

  马守常生气道:“希望在哪儿呢?你以为他们把我解放了,我就又看到什么大好希望了吗?我没看到!”

  秉义握住冬梅一只手,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

  冬梅毕竟是冬梅,有很强的自制力,在老太太的相劝之下,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坚强地说:“谢谢马叔叔告诉了我那些,我自己总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你们放心,我会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的。”

  老太太搂着她说:“时间,孩子,有时候我们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时间……我相信你爸爸比你更坚强,时间会保佑他的……”

  老马同志趁机转移话题,问秉义家里的情况,三言两语,便提到了秉昆。

  老太太说:“想不到他是你弟弟,他们几名青年工人是我在酱油厂时的忘年交,你弟还搭救过老马同志呢,咱们的关系更近了!冬梅她父亲的忙是帮不上了,但你可以回去跟你弟说,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

  气氛刚好点儿,又来了位客人,竟是蔡晓光,一身工作服,脸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老了十岁。

  三个当年的朋友加读友意外相见,颇多感慨,既亲切又陌生。

  蔡晓光也是为他父亲的事而来的。他父亲当年是老马同志的老部下,他请老马同志在一份用钢板刻的证明材料上签名。材料上已有几个签名,证明他父亲从来不是林彪线上的人。

  老马同志看过材料说:“这个名我签。孩子们,我是老党员老干部啊,眼见一些好同志被诬陷,我能帮那是一定要帮的。我被解放了不也是许多人仗义执言的结果吗?你父亲怎么会是林彪线上的人呢?他什么级别,林彪什么级别?扯不上嘛!他的事我清楚,他不是反对批判林彪,他是反对以批判林彪为幌子,矛头另有所指。可这话不能挑明了,挑明了连我也一块儿又完了。这材料谁写的?既替挨整的人辩诬,又给整人的人留了体体面面的台阶下,挺有水平。”

  蔡晓光说是他替自己父亲写的。

  老太太叹道:“唉,这几年是在逼着青年人琢磨政治啊!”

  老马同志边签名边说:“以后不知会产生多少政治野心家和投机分子!晓光,我指的可不是你啊。你替父亲辩诬,是好儿子的表现嘛!”

  蔡晓光说:“我对肮脏的政治毫无兴趣,将来如果有可能,我想从事文艺。”

  老太太说:“那还是离政治太近了,干脆离得更远点儿。”

  蔡晓光说:“反正我不能一辈子总当工人。我父亲是师级军官,我们蔡家那也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啊!将来我要专搞与政治不沾边儿的文艺。”

  三个往日的朋友走在路上时,自然而然又谈起了读书,陌生感消除,亲近感增加了。

  蔡晓光说他内心里始终感激秉义、周蓉和冬梅,如果不是受他们三人影响,他是不太会与文学书籍发生关系的。他说文学书籍给他的启发就是,不彻底变成政治动物的人,会活出更多人生意味来。

  三人又聊得投机了,依依不舍,便找了家小饭店吃饭、喝酒。从不喝酒的冬梅喝吐了,被秉义搀回周家。

  两天后,秉义和冬梅也回北大荒了。

  周家又只有秉昆和母亲了,母子二人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秉义走前与秉昆长谈了一次,对弟弟约法三章:远离政治。

  秉昆对此持有异议,抬杠似的问:“可能吗?厂里组织的政治学习、讨论,我不参加?”

  秉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得参加,但要尽量往犄角旮旯坐。不要求人人表态就不表态,非表态不可就人云亦云地说几句,更不要与人争论。不要写日记。”

  秉昆说:“我没那毛病。”

  秉义说:“那也不是毛病,甚至可以说是好习惯。但目前,写日记对你是不安全的。”

  秉昆说:“你就直接说我头脑简单,根本没写日记的资格得了呗!”

  秉义生气了:“别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我的话你要认真听,往心里记!爸妈就咱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已经是在党的人了,你嫂子却是‘黑帮’的女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上了政治的夹板了,像我这种人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点儿什么事,甚至一句话就被扣上什么罪名划入另册!但我高中时就入党了,我入党时国家没这样!即使这样了我也绝不会退党,我入党时宣过誓。我也绝不会与你嫂子离婚,因为我非常非常爱她。周蓉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也是知道的,一到某种特殊时段,她和丈夫就会被警告不许乱说乱动,那舒服吗?只有你留在城里了,你要替我和周蓉在父母面前尽孝,所以你在政治上一定要安全,要像锁在保险箱里那么安全!”

第十七章

  哥哥嫂子走了不久,好运就向周秉昆招手。市革委会的宣传部门直接向酱油厂发了一份借调令,将他借调到了群众文艺办公室。虽然是借调,那也在厂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几个哥们儿自然都为他高兴,但吕川和德宝未免有几分失落。

  德宝说:“当初会演时,没有我俩两片大绿叶在台上使尽浑身解数衬托你,你可断不会有今天的!”

  吕川说:“三突出嘛!这是由革命文艺的规律所决定的,别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