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光沉吟着说:“这你的事就好办了。不劳我父亲出面,酱油厂的一把手我认识,我的面子他们也是要给的。冒牌堂弟你给我听好,从明天起,你不必去你们厂上班了。你可以在家待上整整一个星期,不必有什么病假条,我还保证你这一个星期有工资。前三天木材加工厂不会扣你工资,后三天酱油厂必定算上你的工资。一个星期内,我把一切手续搞定。一个星期后,你直接去酱油厂上班,高兴不?”
秉昆孩子似的说:“高兴。”
蔡晓光说:“高兴那就笑笑嘛!别哭丧着个脸,好像你是找我讨债,我明明有钱偏不还你似的!”
秉昆便勉强笑了笑。
第五章
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蔡晓光确实代他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该本人签字的表上,还代他签上了周秉昆三个字。蔡晓光的字写得也挺漂亮,秉昆见后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确实差别大了,正如民间的两句话:“人想人想死人,人比人气死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日子他非常想父亲。
他的事还是出现了波折。按酱油厂一把手的决定,要将秉昆分配到味精车间去。味精车间干净、活轻,却遭到了厂领导班子中一位女性成员的坚决反对。她的职务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支部书记,五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短发,会令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比电影中的样子大了二十岁以后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贞,酱油厂的小伙子们背后都叫她“水英妈”。据说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级法院某庭的庭长,靠边站了一个时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酱油厂接受考验临时挂职。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国著名的军工学院的副院长,开国少将,这一年仍没“解放”,她也不划清界限。虽然是接受考验、临时挂职的身份,她在酱油厂却很把自己的挂职当成回事,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态度鲜明,拒绝人情,不肯和稀泥。厂领导班子的每位成员,还都比较买她的账——说不定什么时候考验过关了,摇身一变又成了什么长,明智者谁得罪她这类人啊!经历了六年多“文革”,别说头头脑脑,就是普通百姓也都变聪明了,处事都留有余地。
味精车间人已超编,而出渣班组正缺人,出渣是力气活,新调来的是个身板不错的小伙子——“水英妈”反对的理由充分得任何人都无法反驳。领导班子中的其他人也都随梆唱影,与她的态度一致,结果一把手的决定被否决了。
于是,木材加工厂的出料工成了酱油厂的出渣工,都是要靠力气才干得了的累活,只不过所“出”的东西完全不同。以前是用肩扛木材,现在要用大板锨把酱油渣一锨锨扬出渣料车间窗外,直接扬到大卡车上。一个班六人,三人一组轮番干。热气腾腾的酱油渣刚从管道泻出时,温度很高,像刚下屉的馒头那么烫。在冬季穿厚了不行,只要装完一卡车,每个人便会汗流浃背。穿薄了也不行,酱油渣要从窗口扬出,所以两扇窗得敞开着,出完了一卡车料赶快关上,又一辆卡车来了立刻又得敞开。酱油渣源源不断从管道口泻出,不及时扬到卡车上,很快就会堆满渣池。三人的分工是这样的——一人负责将酱油渣从管道口那儿扬到靠近窗口的池边,另外两人负责装车,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刻不容缓地连续干。每组人只要一进入车间,马上便得脱下棉衣抄起锨,不停地扬、扬、扬。气蒸背后,风吹前身。冬季如此这般,夏季是怎样的辛苦,秉昆尚无体验。
他恨死“水英妈”了。虽然还没见到过她,却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一个仇敌。此前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仇敌,现在有了。这使二十岁刚出头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磨难,没多大意思。涂志强的幻影倒不再纠缠他了,“水英妈”成了他在新现实中的对头婆,让他每天都有几分担心她下一次的成心为难。调到酱油厂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能要求自己撑住。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一类型;另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秉昆从他俩聊天中得知,厂里的两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个不久前死了,还有一个成了老病号,什么活也干不了啦,偶尔上班,厂里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门。他俩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两名老出渣工的命运,注定将是他俩以后的命运。他俩说时却并不多么忧伤,还笑。一个笑着说:“活着干。”另一个笑着说:“死了算。”他俩的话让秉昆心里很忧伤,因为他俩的命运极可能也是他的命运。虽然他已觉活得没多大意思了,却很不情愿四十几岁时就成了老病号,或死了。他还没恋爱过呢,还没恋爱就死了他不甘心。他估计“五四”曹德宝和吕川也没恋爱过——休息时,他俩常常背靠背坐在池沿上,吕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啊”,曹德宝吹口琴伴奏。曹德宝口琴吹得不错,吕川却五音不全,常跑调。
曹德宝和吕川对秉昆不好,他俩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视他。秉昆进厂没几天,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便在厂里传开了——说他是靠后门调来的,说那后门老大了;说他仰仗着他父亲的后台,在木材加工厂时目中无人,调皮捣蛋,终于混不下去了;说他父亲把他“放”在酱油厂,是出于对他的惩罚。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他乃私生子,父亲对他并没什么感情,所以他只能调到酱油厂。如果是亲儿子,他父亲才不会忍心让他落到与平民百姓的儿子们一样的境地呢!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了些,却没太生气过。他自我劝慰地想,也许反而对自己还有点儿好处——毕竟那些谣言让他成了一个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谁想欺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考虑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一经这么自我劝慰,倒宁愿将那些谣言当成无形的保护伞了。他自打出生后还从没被视为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这让他对那些谣言有几分享受。
厂里的一把手似乎也对那些谣言深信不疑,有天单独找他谈话。
一把手脸上呈现着很对不住他的表情,请求般地说:“你目前在厂里的情况,先别告诉你堂哥啊!”
他说:“行。”他以自己冷淡的态度暗示对方,那我以后怎样个情况,可就完全看你的了。
一把手当然感到了他的冷淡,以保证的口吻说:“这是暂时的,肯定是暂时的,怎么会总让你干那种活呢!你得坚持一个时期,过了敏感期,我对你自有安排,否则,我就没脸登你堂哥家的门了。”
他说:“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
一把手说:“代我问你伯父好啊!也请代我问你父亲好,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对打过江山的老干部内心从来是有敬意的,中国缺了他们哪儿成!”
他说:“好的。”
某日下班后,周秉昆走出厂门没多远,背后有人拍他肩。
他一回头,见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棉猴”大衣,帽绳系着,紧护脸颊。
“棉猴”问:“你叫周秉昆是吧?”
他说:“对。”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说:“跟我们走。”
这时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个子不高,穿中式袄,围长围巾,围巾护住了下半张脸,几乎只露双眼睛,头戴水獭皮帽子,帽耳也系着。
他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干吗跟你们走?”
个子不高的人说:“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有事求你,到那幢楼角说几句话就让你走。”
“棉猴”说:“天又没黑,满眼是人,你一个大小伙子还担心我们把你害了呀?”
他挣了挣手臂,没挣脱。觉得那二人并不像有什么歹意的样子,而不远处那幢楼在马路边,楼前过往行人不绝,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以大无畏的语气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
迎面正刮着凛冽寒风,两位陌生人一左一右,挟持着秉昆朝那幢楼走去。附近只有那儿避风,秉昆也就索性什么都不再问。自从是工人了,在两个厂上下班都是走去走回,他走路的速度便比常人快。自己并没觉得多快呢,同行的人往往跟不上。
“棉猴”说:“老弟别走那么快,咱们又不赶火车。”
秉昆这才看出,小个子腿瘸。心里一时觉得好笑,瘸子还敢参与劫道!
到了楼角儿,瘸子竟有点儿喘了。他往下扯扯围巾,露出了下半部分脸。秉昆看他一眼,心中暗暗称奇——好一张女性化的脸!秀眉俊目的,如果是演员,只消戴上假发,不必化妆,活脱便是好看的大姑娘或小媳妇。秉昆见过不少瘸子,但容貌那么好的瘸腿男人他却第一次见到。
他不禁想,老天爷太捉弄人了,对方若不是瘸子,再高点儿,那会迷倒多少姑娘啊!
瘸子朝“棉猴”伸出只手,“棉猴”掏出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轻轻弹出一支,正欲启唇叼在嘴上,忽想到了礼节,将烟盒朝秉昆一递。
秉昆说:“不会。”
“棉猴”说:“可别客气啊,客气就见外了。”
秉昆说:“真不会。”
瘸子说:“不会好,会了是种坏毛病。”瘸子指着“棉猴”又说:“他也不会,所以他也是好青年。在你们两个好青年跟前,我很惭愧。”刚刚说罢惭愧,他却像鸟儿从树洞中啄出一条虫似的,一低头将烟叼在唇间了。
“棉猴”立刻掏出亮晶晶的打火机恭敬地替他点烟。
这时他俩都已不挽着秉昆的胳膊,秉昆想跑可以撒腿就跑;但他反而不想跑了。以他的奔跑速度,“棉猴”肯定追不上,瘸子则只有干瞪双眼。秉昆确实不想跑了,他对他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一心想搞明白,他俩接下来会求他什么事。
瘸子吸烟时,“棉猴”问:“大哥,我说还是你说?”
瘸子又吸一口烟,低声说:“我说。”
他说话的声音也女性味儿十足,绵软。
他看着秉昆问:“你怎么不跑?”
秉昆说:“你们不是有事求我吗?我爱帮助人。”
他与“棉猴”对视一眼,都笑了。
秉昆催促道:“什么事?快说吧!咱们别干冻着。”
瘸子扔掉烟,仍看着他问:“你与涂志强是朋友吧?”
秉昆心间一抖,他忽然想到,春燕告诉他,涂志强生前曾陪一个“特绅士”的瘸子去她所在的公共浴池洗过澡,她还为他俩修过脚。
莫非眼前这瘸子,正是春燕所说的那瘸子?一种类似冒险的好奇,使他更不想跑了。
他说:“认识我俩的人都那么认为。”
瘸子眯起俊目,注视着他,一边咀嚼着他的话,同时也是在研究他这个人,一边以促膝谈心般的语调再问:“那,你自己怎么认为?”
秉昆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难以确定地说:“反正吧,我俩都是在光字片出生的,两家住前后街,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后来在一个厂上班,天天搭档干活……”
他不说下去了,将结论留给对方。
瘸子说:“那是两个男人之间很特殊的一种关系,对吧?”
秉昆没接他的话,只点了一下头。
“棉猴”终于也开口问:“在厂里,你还经常叫他‘强子哥’,对吧?”
一说到涂志强,秉昆心里别扭了。他想——我可被涂志强害惨了。心里这么想,却不愿说出来。
他连“棉猴”的话也没接,又默默点头。
瘸子说:“秉昆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将你视为涂志强的一个朋友了,我们呢,与涂志强也都是有份特殊感情的人。他杀人,我们也都意外。他这人,没酒量,还贪杯,一喝就醉,一醉就失控。不说他了,杀人者偿命,古今同法,必须的。现在说我们求你的事——涂志强有妻子、儿子,还有老岳母。他生前,靠他一份工资和他老岳母卖冰棍,四口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现在,没了他那份工资,剩下的三口怎么过得下去呢?他妻子是下乡对象,当初东躲西藏的没下乡。你知道的,那样的人是找不到活干的。所以,我们决定每月给他妻子家送三十元钱。他妻子家离你们光字片不远,不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希望你能帮我们送。”
“秉昆啊”三字从瘸子口中说出,而且说得情深意长,周秉昆竟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自从哥哥姐姐离开了家,除了母亲,四年里再就没谁叫他名字时还带出一个“啊”。人叫人的名字并带出“啊”来,即使实际关系不亲密,也还是很容易使双方的认知距离大为缩短。“秉昆啊”三字,像有一种魔力,将周秉昆的目光吸引在瘸子脸上了。瘸子说那番话时,周秉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何况他的话又说得那么诚恳,推心置腹。更何况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还很符合他的善良天性。这时的周秉昆,简直就没法说“不”了。
“棉猴”接着瘸子的话说:“小老弟,今天是星期六,对吧?”
“对。”秉昆不由自主接话了。
“那么,你要记住,每月这个星期的这一天,这时候,就在这地方,我将钱交给你。你呢,替我们将钱送一下。我们求你的只不过这么一件事,不难吧?”
秉昆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呈现着完全值得信赖的郑重。
“棉猴”强调了一句:“那,你可就等于当着我们的面答应了。”
秉昆竟又郑重地点头。
“棉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边往秉昆兜里塞边说:“住址名字都写在信封上了,里边是四十元,十元是给你的,每次都有。麻烦你了嘛,算我们的一点儿谢意。”
秉昆说:“给我的十元我不要,也不往外取了,就都给那家人吧。”
瘸子又与“棉猴”对视一眼,他两个也都点了下头。
秉昆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呢?”
“棉猴”看看瘸子说:“大哥,得由你回答。”
瘸子本想拍一下秉昆的肩,由于个子矮,也由于一条腿短,手不容易拍到秉昆肩上,所以他举起的手从空中往回一收,不失尊严地在秉昆心口窝那儿拍了拍,表情极郑重地说:“你放心啊秉昆,我们绝不是些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坏人。别人找碴儿想和我们打架,我们都尽量避让。我们之间讲义气,对愿意和我们交往的人也讲诚信。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也拿我们当朋友了,你问什么,我如实回答什么。”
“棉猴”替大哥做了想做没做成的事——在秉昆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意犹未尽,又抓起秉昆的手使劲握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保证就麻烦你这么一件事,此外绝不再添任何麻烦,你可以走了。”
秉昆说:“你放开我手啊!”
“棉猴”这才松开手。
秉昆说:“我也保证,绝不附加任何条件。”
他说罢,拔腿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渐走渐远,“棉猴”问瘸子:“大哥,你觉得他可靠吗?”
瘸子说:“可靠。”
“棉猴”问:“这么肯定?”
瘸子说:“他有同情心,咱们找对人了。”
“棉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同情心?他只说他爱帮助人来着,我当时看出他那不是演戏。”
瘸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但是当我说到郑娟家的情况时,他一直在认真听,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有同情心,我当时就断定咱们找对人了。”
郑娟是涂志强的妻子。
周秉昆一直头也不回大步匆匆地快走,过了马路才站了一下,转身回望——瘸子和“棉猴”仍在楼角那儿。
“棉猴”朝他摆了摆手。
第六章
像光字片某些人家一样,周家也养了两只母鸡。那年月,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吃不着什么有营养的东西,猪肉还是每人每月半斤。即使人口多,多到六七口,那也不过每月三斤多肉。家家户户都舍不得凭肉票买了瘦肉吃上一顿解解馋,那未免太奢侈了,也太任性了。当然,家家户户是指一般百姓。老百姓更愿买肥肉,越肥越好。听说哪家商店在卖特肥的肉,关系好的邻里之间是要相互告知的,哪一家没被告知,那家人会生气的。肥肉可以炼成大油,大油吃得长久,也比用豆油炒菜香。何况每月每人才半斤豆油,三四口人的家庭,每月不过一斤半到二斤油,根本不够,连烙油饼都需要下决心。除了肉,对于百姓而言,就数豆腐有营养了。但豆腐也凭票,每月每人十块。人口少的人家,往往只舍得一次买两块。如果冬天买冻豆腐,有时候一张票可买三四块。
这种情况之下,养鸡成了家家户户自己解决营养问题的良策。特别是有老人、孩子和病人的人家,更希望能在家里养只鸡。养鸡要有居住条件,味儿大,总不能养在睡觉的屋里,只能养在厨房。厨房但凡可以隔出小小的一处地方来,便会马马虎虎做个鸡笼放那儿,起码养一只母鸡。首先不是为了吃鸡肉,而是为了能吃上鸡蛋。鸡蛋是平时难以见到的稀罕东西,有几年春节前凭票供应过。即使供应,最多也不过每人半斤。半斤——这是当年所谓副食供应中好东西或较好东西的常态数,票上印着“副食券”。与户口本粮本几乎同等重要的小本叫“副食本”,若丢失了补发过程很麻烦,需有证明材料,还需层层审批。顾名思义,“副食”就是非主要食品。当年,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身体不但对粮食的需要格外强烈,对副食的需要也经常表现得特别迫切。
在小鸡集体出壳的春季,城市已不许郊区农民担着两扁筐小鸡进城来卖,百姓人家便派出会骑自行车的成员,到十几里几十里外的郊区去买。有些人家派出的是儿子,有些人家相当重视,父亲们亲自出马。小鸡能顺利养大的比例普遍不高,三四只里养大了一只母鸡便已不错。
两年前,在母亲的多次支使之下,周秉昆买回了七八只小鸡。入冬前,活下了两只母鸡。来年春季,两只母鸡都下蛋了。此后,周家的一只篮子里,每三天就多两个蛋。偶尔,两只母鸡某日各下一蛋,母亲便会高兴地说些它们听不懂的表扬话,抓把粮食直接喂它们。秉昆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从鸡窝里取出一个蛋时,母亲乐得合不拢嘴。从此,两只母鸡也成了周家两口劳苦功高的成员,母亲对它们每天的生存状态观察得可上心了。它们的笼子较大,放在外屋。在那笼中,它们有空间展展翅膀,活动活动,交换一下地方。不像有人家养的鸡,笼子太小,转身都不容易,活得憋憋屈屈。说到底还要归功于周志刚当年英明,哪怕举债也要将自己的家盖得大了些。
星期日这天秉昆起得很晚,九点钟才睁开眼睛,在被窝里又眯了会儿开始穿衣服。等他不慌不忙地洗漱罢坐到饭桌旁,九点四十了。
一个小盘里,摆着一只剥了皮的鸡蛋。
母亲坐在他对面,目光无限慈爱地看着他说:“这半个月来,我小儿子瘦多了。”
秉昆说:“妈,以后别给我煮鸡蛋吃了,那会营养过剩的。你倒是应该多吃鸡蛋,希望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嘴上虽这么说,却首先抓起鸡蛋吃。
母亲笑道:“没听谁讲过,年轻人隔几天吃一个鸡蛋就会营养过剩。我看啊,咱们中国人压根儿就不可能营养过剩,只会营养不良。你每天干活那么累,比妈更有资格吃鸡蛋。妈在家又不干什么累活,吃鸡蛋等于浪费。妈少吃几个,不是就能多送人几个?”
母亲很舍得送给别人家鸡蛋。光字片大多数人家的厨房小得可怜,除了锅台、案板、水缸、碗架,再就没什么地方了,所以希望养只鸡的想法纯属梦想。不论同一条小街的人家,还是前街后街的人家,谁家女人坐月子了,谁家小孩病了,谁家老人吃不下饭了,母亲一听说,总是会送几个鸡蛋去。她升“官”了,由街道小组长而大组长了,由管一条小街家长里短之事转而参与管整个光字片的事儿了。用她的话说,那就是权力大了,更应该密切联系群众了。而她联系群众的方式,主要就是靠送鸡蛋这一实际行动。一年多以来,她的实际行动在光字片获得了广泛赞誉。不少人说,周家的两只母鸡差不多就是为光字片大家养的。
对于秉昆调到酱油厂的事,母亲虽觉意外,却未埋怨。酱油厂福利不错,这是母亲也听说过的。以后上班近了,回家早了,亦是母亲高兴的。当然,秉昆并没如实告诉过母亲自己在酱油厂的处境。
母亲试探着问:“秉昆,如果在过春节的几天里,咱们娘儿俩请你晓光哥来家吃顿饭的话,他能不能来?”
知道了小儿子转厂成功是蔡晓光一手代办的,母亲不但感激蔡晓光的不计前嫌,而且有些念想他了。“以后你别来了,大娘不想再见到你了。”——四年前对蔡晓光说过的话,每使母亲自责不已。毕竟,女儿的行为并不是人家蔡晓光怂恿的,归根结底是女儿自己太任性的结果。人家蔡晓光帮着自己的女儿隐瞒,还不是因为也爱上了自己的女儿,出于一个无私的情字嘛!人家得到什么了呢?除了受委屈被自己逐出了家门,再什么也没得到啊。
母亲希望有当面道歉的机会。
秉昆很理解母亲的心思,但他料定蔡晓光不会来。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而是因为姐姐远走他乡,自己这个光字片的家,对蔡晓光已毫无吸引力了。
然而,他说:“能来。只要他有空儿,怎么会不来呢?等我哪天碰到他,一定请他。”
母亲说:“还有五六天就过春节了,等你哪天碰到他那不晚了?人家的家和咱们的家不一样。咱们家在本市连户亲戚都没有,成年没人来没处往。人家的家,估计平常也客人不断,联络感情保持关系的人肯定不少,所以你明后天就抽时间专门去找他一次,他的厂离咱家又不远。你专门去找他一次,那也让他觉得咱娘儿俩心诚,是不是呢?”
秉昆敷衍地连说:“是的是的,妈放心。”
他吃罢饭,掀开水缸盖看看,见水已不多,便出门去挑水。周家兼做厨房的外屋大,水缸也大,能容两担也就是四大桶水。家中就两口人了,一次挑满够用一星期。
在水站那儿,秉昆见到了春燕。春燕排在他前边,为了和他说会儿话,退出队列,移到了他身后。
春燕说:“你妈也给我家送鸡蛋了。”
秉昆问:“你家谁病了?”
春燕说:“我爸和我妈,因为我二姐吵架了。我二姐连队有一名上海知青,探家路过咱们市,带着我二姐的信到我家来了。他一走我爸我妈就开始唠叨,唠叨了几句,就吵起来了。我妈气得在炕上躺了大半天,绝食。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秉昆听得云山雾罩,他并不关心她爸她妈究竟为什么吵架,却很心疼自己家的鸡蛋。连春燕家那种破事儿都得带着鸡蛋去慰问,那自己家的鸡蛋还能攒下吗?他不由得在心里埋怨母亲,什么小组长大组长,总归是当几条脏街的公仆,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呢?他想赶快将水挑回家,接着去完成自己所受的重托。
他说:“不好意思,我一会儿有急事要办,你看这样行不?你排在我这儿了,我排到你在前边的位置去,等于你照顾了我一下吧。”
春燕一听生气了,抓住他一只桶的桶梁说:“少跟我来这套。不行!我从前边移到后边,是为了照顾你吗?我是要跟你说会儿话。陪我说话!”
秉昆苦笑道:“好好好,陪你说话。那,你说我听,行不?”
春燕也笑了,打他一下,嗔道:“不行。该问我话,你也得问。”话题一转,她向秉昆宣告似的说:“我师傅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秉昆捧哏似的说:“大好事,可喜可贺。”
春燕高傲地说:“我没看上。和我同行,也是另一家浴池修脚的。一对夫妻不能都是修脚的吧?再说人也长得一般般。”她成心不看秉昆,翘起下巴,仰脸望天继续说:“我这人在对象方面还是有一定标准的,不敢太高,但也不愿自己先就把自己看低了。光字片的怎么了?咱们生在光字片人家了就低人一等吗?你说是不?”
秉昆说:“那是。”
春燕将头一转,扭向秉昆,看着他做出媚态,笑道:“其实吧,我是想找个在木材加工厂上班的,离我上班那儿不远。每天上班,他陪我走到我们浴池门口,下班在我们浴池门口等我,那才真正叫出双入对,想不恩爱都不可能,挺好。”
秉昆暗吃一惊,急说:“我已不在木材加工厂上班了,调酱油厂去了。”
春燕一愣,自言自语:“你妈怎么没跟我妈讲?”
这时他俩已排到水龙头前了,秉昆也不让一让,抢先将水桶放水龙头下了。他怕春燕先接满了两桶水却不先走,非等着与他一块儿担水回家,他觉得和她实在没什么可聊的。
他对母亲与春燕的母亲都说自己些什么很敏感,就问:“我妈常和你妈议论我吗?”
春燕用莫测高深的口吻说:“也不是只议论你,只议论你有什么意思?她俩常在一起议论咱俩。”
秉昆心里大吃一惊,仿佛知道了自己正被某种阴谋算计,愕然地看着春燕,如同她是同谋者。
春燕却反问:“哎,那你怎么没给我家送过酱油醋什么的?”
秉昆添了心事,低头看着桶里渐接渐满的水,没好气地说:“不是还没发嘛。”
春燕以毫不见外的语气说:“你可给我想着啊,如果你妈用你厂里发的东西送人,我家应该第一份。”
秉昆说:“行,想着。”
至此不管春燕再说什么,他一直装聋作哑。接满两桶水后,担起便走。
春燕叫道:“不许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秉昆高声回答:“对不起啦,我家水缸见底儿了,急等着用水呢!”
秉昆将水倒入缸中,也不再去挑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问母亲:“妈,你以后少到春燕家去!她家那种破事儿,也值得你带着鸡蛋去慰问啊?”
母亲惊讶地反问:“谁告诉你的?你听到什么闲话了?”
秉昆就将春燕在水站那儿对他说的不着三不着四的话学了一遍,之后抗议道:“不许你和她妈暗中往一块儿捏鼓我俩啊,捏鼓也没用,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母亲说:“两个当妈的聚在一起,可不主要就是聊儿女们的事儿呗!怎么,你还要限制妈的言论自由啊?再说人家春燕那姑娘不错,在单位是标兵,大照片挂在墙上的……”
秉昆打断道:“澡堂子也算个单位?”
母亲正色道:“你这么跟妈抬杠,妈可就不爱听了。你们那厂,不也就是个做酱油的地方吗?人家春燕是图强上进的姑娘,兴许明年就能评为全市服务行业的标兵。人家姑娘说了,如果真评上,有决心争取评为全省、全国的。到那时,人家修脚也修出了光荣,修成了正果!”
秉昆嘟哝道:“评上了什么,修成了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她就是被评为千手观音,修成一颗百年罕见的人参果,那也不投我的眼缘儿!”
母亲更不爱听了,命令道:“你给我坐下!既然你把话挑明了,那咱们娘儿俩就真得好好说道说道。当年你们中学同班的男生,不是就因为人家姑娘胖总取笑人家吗?可人家姑娘要好了,自从参加工作,午饭都不吃了,现在不是瘦了不少,正朝苗条的方向出落着吗?”
秉昆反感地说:“我有事得立刻去办,没工夫跟你掰扯。”
他走到里屋,从桌子底下拎出装鸡蛋的篮子,见有二十多个鸡蛋。
母亲跟入里屋,有点生气地问:“拎出它来干什么?”
秉昆骗她,说厂里一名工友病了,要去探望。
母亲又问:“是木材加工厂的,还是酱油厂的呀?”
秉昆烦了,顶撞一句:“是哪个厂的有区别吗?与其你送给一些并不值得关心的人,不如我送给我认为值得送的人!”
“妈不是反对你送给你工友。工友病了,带几个鸡蛋去探望还不是应该的吗?妈就是随口一问嘛!如果是酱油厂的,妈更支持,那证明你一到新单位就与工友搞好关系了。只是呢,快到春节了,也得给家里留些。蔡晓光不是还会来吗?妈也想煮十个给他带走,多少是点儿心意啊。”母亲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取出鸡蛋往桌上放,缓和了语气。
秉昆拎起篮子对母亲声明:“我只带走十个,桌上是十五个,春节前这几天两只鸡还会下,加起来我看家里够了。至于蔡晓光,你就别考虑他了,他吃鸡蛋过敏。”一说完,拎着篮子往外便走。
母亲嚷起来:“那你也别连篮子一块儿送人啊!”
秉昆刚一迈出小院,春燕从小院旁闪现在他面前。
春燕指责道:“在水站那儿,我叫你等我会儿,你却不等。你不等我,我等你。你说你要去办事的是吧?那我陪你走到马路那儿,还有话想跟你边走边聊呢。”
秉昆说:“我不往马路那儿走,我得往上坎那儿走,咱俩方向相反。”
春燕穿的是几天前那身摩登衣服,擦得锃亮的靴子和那条红色的长围巾,显得挺气派。
她眨眨眼睛说:“我往上坎那儿走也行。”
秉昆怎么会愿意与她一块儿走,继续听她藏头掖尾试试探探半真半假的话呢?更不愿意的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去的地方,即使是大概的位置,特别是不想让春燕知道。她一旦认为某事与自己有关便刨根问底,显然已将他视为首选对象了。她一定会认为他的某些事不但与她有关,还需她极其重视。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一关心一掺和,那就会小题大做搞复杂了。这一常识,他还是晓得的。
秉昆忽然弯下腰,呻吟着说:“哎呀,我胃又疼了,好春燕你先走吧,别等哥了啊,哥得吃片药,胃不疼了再走。”说罢,捂着胃返身进了小院,进了家门。
母亲奇怪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秉昆往炕边一坐,放下篮子,讨好地说:“妈既然舍不得这篮子,那我当儿子的就应该照顾妈的情绪,不惹妈生气,所以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