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光小声说:“贵州。”
“贵州?”周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亲旁边,以防万一。
母亲尽量以平静如常的口吻问:“为什么?”
蔡晓光也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爱的人在那里。”
“她爱的人?……你俩不是在恋爱来着吗?”
母亲的双眼瞪大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点儿。秉昆从没见到过母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
蔡晓光摇头苦笑说:“我当然是很爱她的,但她只不过拿我当朋友,当她最信赖的朋友。”
母亲张张嘴,就那么张着嘴呆住了。
按蔡晓光的说法,周蓉初二时开始与北京一位诗人通信。通了一年信后,对方才在信中告诉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还允许继续发表诗歌,所以她才能从报刊上发现他的一些化名诗。他表示要与她中断通信关系,但对于她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亲那样,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问:“等等,你没讲清楚,我姐爱的主要是他的诗吧?”
蔡晓光扭头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寻思着说:“有时两者能分开,有时两者根本分不开,这你懂的。”
秉昆大声说:“我不懂!”
蔡晓光表情异常庄重地说:“反正我懂。”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别打岔,听他继续讲。”
蔡晓光就继续讲道:“那位北京诗人,单方面中断了与周蓉的通信。而她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发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从此与他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后,她也几乎没再给他写过信,改寄明信片了。‘文革’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了,便亲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亲问:“周蓉见着他了?”
蔡晓光回答:“我想是没有。”
母亲说:“晓光啊,大娘问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周蓉她怎么告诉你的。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对大娘说实话啊!”
母亲那么说时,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蔡晓光难以对视母亲泪光闪闪的目光,又低下头,内疚地说:“大娘,我没往细里问过她,但是,从她对我说的前前后后的话中,我分析她是没见着他的。”
年轻的工人撒谎了,他不忍告诉周母实情,只有撒谎。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见着了那让她梦魂牵绕、心灵上已合二为一的人(起码她自己觉得合二为一了),还同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许多封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旁——大字报的题目是“看右派诗人是如何引诱工人阶级的女儿的”,而这意味着他又多了一桩罪行,同样是政治性质的罪行。大字报的内容向人们昭告,曾经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终还是不可救药的“右派”,当年给他摘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深刻教训。深刻就深刻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敌人,绝不会因为无产阶级的心慈手软而改变反动的立场。至于他的诗,统统被斥为“可耻的伪装,两面派伎俩的产物”。
她见着他的情形毫无诗意。
他正被批斗。
在亢奋的口号声浪和令理智者头晕目眩的气氛下,他偶一抬头,居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虽未相见过,但彼此都有对方的小照。
他一发现她,他的头便不再低下,被一双双手一次次使劲儿往下按也不肯驯服地低下。
结果他被抽了数皮带,一记抽在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晓光啊,你想不想告诉大娘,既然我们周蓉她……那你和她……还经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亲缓缓淌下的两行泪,已被她转身擦去了。
蔡晓光说:“大娘,我承认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从她告诉了我她和那位诗人的关系,我就决定只做她忠实的朋友了。我觉得,她太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因为我俩给别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恋爱关系,别的追求者就不至于对她纠缠不休了,这会让她减少许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么说你好啊?”
母亲眼里又淌下泪来,她的话中既有对蔡晓光的心疼,也有几分对他的怨恨。
蔡晓光终于勇敢地迎着母亲的目光了,他高傲地说:“大娘,我为周蓉那么做,特别的心甘情愿。如果她是露茜,我也会无怨无悔地要求自己是卡顿。”
母亲又问:“露茜是谁,怎么又出了个卡顿?”
蔡晓光就看秉昆,那意思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你妈解释。
秉昆没好气地说:“别看我,我没听说过他俩!”
母亲把目光从小儿子脸上收回,望着蔡晓光,叹道:“我也不管那两个是谁了,大娘心里塞不下那么多杂人愁事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那个写诗的男人,他多大岁数了?”
蔡晓光说:“比周蓉大是大些,但也并非大得多么离谱。”
母亲追问:“实话告诉大娘,他究竟多大岁数?”
秉昆说:“妈你就别追问了!问得傻不傻啊?五七年都打成‘右派’的一个诗人,怎么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今年都六八年了,又过去十多年了,你自己算吧!”
听了小儿子的话,母亲的嘴又半张着良久合不拢了。
蔡晓光就又低下头去。
秉昆看看母亲,看看蔡晓光,不知对人还是对事骂了一句:“他妈的!”
母亲终于能再说出话来了。
她说:“秉昆,替妈送送你晓光哥。”
蔡晓光站起,低头朝门口走。
母亲又说:“晓光,你以后不要再登我们周家的门了。再见到你,大娘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你了。”
蔡晓光站在门口听完母亲的话,小声说:“大娘,我记住了。”
蔡晓光已经走出去了,秉昆却仍坐着未动。他认为蔡晓光毕竟很无辜,不仅同情他,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甚至也可以说那是一种不能确定值不值得的敬意。
他不是不愿送,是深陷到关于姐姐,也是关于他们这个家的突发事件里难以自拔。
母亲缓缓扭头看着他说:“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追出门去。
路上,他问蔡晓光,为什么姐姐常常冷言冷语地对待他,而他却无怨无悔?
蔡晓光说,那是他和周蓉演戏给他们周家人看的,为的正是有一天需要他替她向家人进行解释时,周家人不至于将他看成一个受害者,感到周家对不起他。
“那么一来,你们周家人的精神压力不就是双重的了吗?现在,我仿佛成了你姐的一个同谋,而不是一个受害者,所以你们周家的人谁也不必对我有什么负疚心理。这样挺好,符合预期。”
蔡晓光说得轻描淡写,如释重负。
秉昆问:“你俩,你和我姐那么演戏,是你的主意,还是我姐的主意?”
蔡晓光说:“是我要求你姐必须那么做的。”
听了他的话,秉昆心里好受了些。如果蔡晓光说”是你姐的主意”,他想姐姐就有些卑鄙了。
他又问:“现在你告诉我,露茜和卡顿是什么人?”
蔡晓光说:“你哥哥姐姐看的那些书,想必一本也没敢带走,全藏在家里,其中肯定有一本是《双城记》。回去自己找出来,读了就知道了。”
蔡晓光说完,拔腿便跑。
周秉昆回到家里,见母亲居然还呆坐着。
母亲说:“你再坐下。”
秉昆乖乖坐下了。
母亲问:“现在,你对你姐怎么看?”
秉昆说:“妈,我不想说。”
母亲说:“不想说也得说,必须说。”
秉昆吞吞吐吐地说:“我姐……她爱上了什么人我不好评论,可她的做法确实是不对的。”
母亲说:“岂止不对,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她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母亲?她等于是搬起一扇大磨盘压在了我心上!你爸只身在外,那么放心地把教育你们三个儿女的责任交给了我。他还当面表扬过我,夸我教育有方,对这个家劳苦功高……等你爸探家回来了,让妈怎么向你爸交代?就是只想到这一点,妈连死的心都有了!”
秉昆跪下了。
他哀哀地说:“妈,你可千万别死。我还没工作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母子俩抱头而泣。
母亲叮嘱他,外人如果问起他姐姐来,他就说去往贵州投奔父亲当建筑工人了。
第四章
大风从周家房顶扫过,雪粉落了周秉昆一身,也落了些在后衣领内,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周秉昆那日第一次“享受”到由单位的车直接送到家门口的优待——尽管只不过是辆旧的小卡车,一路昏昏沉沉的,半点儿都没有“享受”之感。
老工人师傅问他:“小周,没大事儿吧?要觉得确实不对劲儿,那咱们去医院。”
他已跳下了车,眼睛半睁半闭地站在家门前,挥挥手说:“没事儿,你们快走吧,我是因为早上没吃东西……”
他为自己昏倒而感到羞耻,本能地予以遮掩。
另一位师傅说:“我猜也是,难怪的。”
他们便都没下车。那么冷的天,挨了两个多小时的冻,谁都想赶快回到厂里找地方暖和暖和身子。
“秉昆,发什么呆呢?”
他一抬头,见是同住一条街的乔春燕。周家住街头,乔家住街尾。乔春燕的两个姐姐也都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了,她本以为凭这一点自己有资格分配到不错的工作,成为什么国企的工人呢。她的愿望也不算多么高,能穿上亚麻厂的工作服就心满意足了。亚麻厂在共乐区,她是共乐区的待分配青年,她和父母便以为不必送礼求人走后门的。然而,他们都大错特错了,等到春燕被通知分配到了共乐区与邻区交界处的一家公共浴池,这才悔之晚矣。她要跟一位老师傅学修脚,以便将来接那位老师傅的班。泡罢澡接着要修脚的全是大老爷们儿,她闹心极了,死也不肯从事那么一种职业。但死也不是办法呀!死又能威胁到什么人呢?还会落个拒不服从工作分配之名,所以,父母相陪着懊恼了几天,也就只有一起低头认命了。
春燕与秉昆不仅是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虽然住一条街上,但从小学到中学秉昆与她的关系一直淡淡的,甚至没结伴上学或放学回家过。一者秉昆是不喜欢与女生交往的男生,二者因为春燕并非是对男生有吸引力的女生。她的身材未免太茁壮了,性格也大大咧咧的,属于假小子类型。
不过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燕,到了一九七二年,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参加工作后的春燕不仅身材变了(尽管并没变得多么苗条,却起码变出了女性的腰形),连脸盘看上去也不似满月那么圆,显出点儿尖下颏了。总之,细端详,有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了。
那日春燕头戴白毛线织的贝雷帽,围鲜红的长围巾,穿件过膝的灰呢大衣,下边是双锃亮的高靿靴子——看上去挺摩登的。
秉昆好久没见过她了,一时有判若两人之感。
春燕大声问:“聋了?傻呆呆地瞪着我干什么呀?没听到我跟你打招呼呀?”
秉昆红了脸说:“厂里的车刚从江边把我送回来,正要进屋。”
春燕就走到周家小院外,隔着矮板障子问:“你们木材厂去人了?”
秉昆点头。
“街道也通知我去接受接受教育,说只要我去,可以替我要求单位多批我两天假,但前提是接受一下记者采访。我才不去呢!就因为我跟杀人犯住在前后街,从小互相看着一天天长大,我就应该去接受那么一种教育啊?不接受教育,我也绝不会像涂志强那样往歪路上走哇!你信不信?信不信?”
春燕一边问,一边用垂在胸前的长围巾的编穗儿抚秉昆的脸。
秉昆说:“我信。”
春燕一向说话很跳跃,中学同学因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袋鼠”。
她问:“我怎么样?”
秉昆佩服地说:“你从来都不愿任人摆布,不像我,明明自己觉得心里别扭的事,别人的态度一硬,我就只有服从了。”
春燕说:“我问的是我现在的样子!还像袋鼠吗?”
她一手仍抓着长围巾下摆,举着,模特似的摆了个自认为优美的姿势,接着转了个圈。
秉昆装出欣赏的样子说:“不像了,早不像了,你变得比中学那会儿漂亮多了。”
春燕似乎有种与秉昆老友重逢般的感觉,没完没了地说:“这下咱们这条小脏街可因为涂志强出大名了!说心里话,他被处决了,我心里还挺难受的。”
秉昆也正希望与人说说话,以冲淡自己在处决现场受到的刺激。他叹道:“我也是。我做噩梦都梦不到,和我住前后小街上,从小相看着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参加工作了在一个厂里,而且整天是劳动搭档的人,忽然一天成了杀人犯……太想不到了!但杀人了那就得偿命啊,即使咱们是法官,也得判他死刑,是不是?”
春燕深有同感地说:“那是。就在他犯案的前几天,我还为他服务过!他和一小个子又瘸条腿的男人一块儿修脚。那天我师傅不在,我独自当班。他没想到是我,不好意思,脸红得像红萝卜皮似的。我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害羞劲儿早过去了。他称那瘸子大哥,他那大哥特绅士,不像某些浑蛋男人,成心似的,光着身子只围条浴巾就到我跟前了,他俩可是都穿着我们那儿发的短裤背心去的。他那大哥彬彬有礼地说:‘姑娘,给您添麻烦了啊。’之后不忘说句,‘姑娘,多谢了啊。’强子陪在边上吸烟,他那大哥说:‘别让人家姑娘吸二手烟,掐了。’看得出他对那大哥可尊敬了,赶紧就掐了。为他俩修完脚,那大哥朝他递了个眼色,他就给了我十元钱,两张五元的。我当然不收了,强子小声说:‘就当是你哥给你的。’我说:‘去你的!我没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当然知道了。但你就不想有个哥吗?想有的话,就当我是你哥。’那时他那大哥已到修脚部外等着去了,他朝门外瞥一眼,小声又说:‘有了我这个哥,保证全市没谁敢欺负你了。’其实我心里是乐意收的,十元钱差不多等于我十天的工资呢!他既然非要给我,我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收下过一个被枪决了的杀人犯给的小费!解放后早就不许来那套了呀……”
春燕眼泪汪汪的,想到自己所说之事,她的心情分明很复杂。
秉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家门忽然开了,母亲吃力地拎着几乎满桶的泔水迈了出来。自从家里发生女儿那件事,由于经常伤心流泪,她的眼睛患了角膜炎,再一遇到着急上火的事儿就会复发,视力已大不如前。
秉昆急忙接过泔水桶,对母亲说:“妈,你别管了,我倒。”
母亲小声问:“那姑娘是谁?怎么不请人家进屋说话?”
春燕说:“大娘,是我呀,老乔家三姑娘。”
母亲定睛看着她,微笑道:“认出来了,是春燕呀,穿得这么体面,提前过春节似的,去相亲啊?”
春燕笑道:“不是的,大娘,我去我三姨家串门儿。我两个姐姐在兵团都挣工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了,逢年过节还都往家里寄点儿。我爸的工资只养活他和我妈老两口,每月能存个十元八元的。我呢,终于出徒了,算上奖金,不比秉昆他们当工人挣得少,我干吗不在自己的衣着上多花点儿钱,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啊?大娘,我的想法对不?”
母亲说:“对,对,怎么不对呢!”
她走近矮板障子,端详着春燕的脸又说:“春燕你越变越俊了,就你这模样,不用化妆,眉心点颗痣,在哪儿盘腿一坐,像活观音。”
秉昆听出,母亲说的完全是一番奉承的话,不由得嘟哝了一句:“有穿双靴子的观音吗?”
母亲不悦地说:“你别挑我的话。”
春燕却被奉承得大为高兴,眉开眼笑地对秉昆说:“就是!观音她要想化身于民间,那还不是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呀?你把泔水桶拎院外来,我得回家了,帮你拎到下水道那儿去。”
秉昆说:“不用,别弄脏了你的靴子和衣服。”
母亲也说:“春燕你快回家吧,我和他去倒。”
春燕说:“天冷,大娘你进屋吧。你穿得少,别感冒了,我和秉昆抬着。”
她说时,已看中了板障子间的一根木棍,动手便拔。
秉昆急说:“哎,你别……”
春燕却已将木棍拔起了,并说:“你家板障子反正也该修了,秉昆你开春上心修修啊!你留城就有责任把家里这类活儿全干好。大娘,我说的也对吧?”
母亲连说:“对,对,你把大娘要跟他说的话替大娘说了。”
于是,春燕高高兴兴地与秉昆抬起了满桶泔水。
整条街上只有一处倒污水的下水道口,像往年一样,周围结了厚厚的五颜六色的冰。哪种颜色都不正,一层覆盖一层,冻着米饭粒、咸菜条、萝卜皮、白菜帮什么的。虽然五颜六色,看上去却绝不美丽,比单一颜色更令人作呕。当年的任何衣服都掉色,哪户人家一冬季都得洗几次衣服。
泔水桶放在冰上后,秉昆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下水道口已被冻严了。
春燕问:“你又发什么呆呀?”
秉昆说:“也没处往下流啊,不跟随便一倒一回事吗?”
春燕说:“你没冬天倒过泔水啊?从来就是这样的!”
她抬起只脚,脚尖轻轻往桶上一点,泔水桶滑倒了。
在周家,秉昆确实还从没倒过泔水。哥哥姐姐在家时,他们争着倒。他们离家不久,自己开始上班了,每天早出晚归,没想到过自己应该为家里倒泔水。
他望着一桶泔水在肮脏的冰上缓缓流淌、边流边冻住的情形,内心产生一种大惭愧。母亲已经害下严重的眼病,万一再因为倒泔水滑倒摔伤,家中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该怎么办呢?
他不敢想下去,望着春燕自言自语:“我不是个好儿子,但我一定要学着做个好儿子。”
春燕白了他一眼,讥讽道:“别以为你妈奉承我的话,我听不出来,我真有那么傻吗?全光字片的人家,有几户不夸你们周家的儿女好的?你哥一表人才,是重点中学尖子生。你姐是大美人儿,也是重点中学的尖子生。你虽然长得一般,学习也一般,跟我一样上的是破垃圾中学,但打小就是乖小孩儿,从不调皮捣蛋。哎,你是不是没从我这儿也听到几句奉承话,就觉得亏了呀?”
秉昆呆呆地看着,变哑巴了。他嘴笨,别人一讽刺他或顶他几句,往往就无话可说。有时,在外边被别人挤对了,回到家里也会发闷几小时。
春燕从兜里掏出澡票递给他:“好久不见了,给你两张澡票作为见面礼。”
他接过后看着说:“不是两张,是三张。”
春燕说:“那就三张都给你吧。我爸妈洗澡不需要澡票,只要是去我上班那儿,一说是我爸妈,谁把门儿都得客客气气地往里请。我师傅快退了,现在招不上修脚这一行的学徒来,我成了他目前唯一的高徒,关门弟子。我要不干了,去那儿洗澡的人准少一半儿。我一闹情绪,连我们领导都让几分,我成了那儿的香饽饽了。咱姐们儿每天全心全意为人民修脚,凡是热爱人民的人,就得发自内心地敬着我!”
春燕感觉良好,自我吹捧了一番。
秉昆闷头闷脑地说:“春燕,我也是热爱人民的人啊,真的,所以我也发自内心地敬着你。”
春燕被他的话逗得扑哧笑了,豪迈地说:“秉昆,那什么,三张澡票你可以全送人的。只要是到我们那儿去洗澡,你也根本不必用澡票。你提一下我的名字就行,说你是我表哥。快春节了,哪天你陪大娘一起去吧!”
秉昆回到家里,见母亲在用报纸糊墙。
他提醒道:“妈你可得小心点儿,别把有毛主席头像的糊倒了。”
母亲说:“我知道自己视力差了,可注意呢,你看那样行不?”
秉昆顺母亲手指看去,见火炕里边那面墙二尺以上的地方,报与报互相压住半边,这就使主席头像与头像之间的距离近了,一横溜儿二十几个头像排列还怪齐的。
母亲问:“那么糊没什么问题吧?”
秉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母亲又问:“没糊歪吧?”
秉昆说:“不歪。”
“挺好看的是不?”
“挺好看的。”
“妈给你煮了个荷包蛋,热在锅里呢,还有个两掺面馒头,吃了快去上下午班吧。”
“妈我有点儿头疼,下午不去了。”
“预先没请假,不去行?”
“行。”
“妈去你们厂替你请假吧?”
“没那必要。大冷的天,吃饱了撑的啊?”
“要不你把你们厂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妈,妈到派出所去,用他们那儿的电话替你请假,妈跟他们都挺熟的。”
“更没那必要了。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把我半天没上班没请假当成回事儿,根本就算不上是件事儿。”
秉昆将母亲为他热在锅里的午饭吃得一干二净,蹬掉鞋上了炕,脱去棉袄棉裤盖上被子倒头便睡,居然酣睡了两个多小时。全市多数人家都买不到好煤,一个冬天不暖和,周家也不例外。少数有暖气的干部家,因为锅炉有好煤保障着,才一如既往温暖如春。幸而母亲一直将火炕烧得挺热乎,秉昆竟睡出了汗。哥哥姐姐在家时,哥哥与秉昆睡外屋,姐姐和母亲睡里屋。哥哥和姐姐如今都远走高飞,为了省煤,冬季外屋的火炕就不烧了,秉昆便睡到里屋,为的也是每晚能躺在炕上陪母亲说说话。
“上山下乡”这一场运动,对于A市大多数老百姓的影响,与对全国其他城市老百姓的影响不太一样。A市老百姓的儿女去往兵团和农场的占多数,而他们是挣工资的。三十二元是工厂里一级工的月工资。如果一户人家有两个去往兵团或农场的子女,每人每月往家里寄十元钱,那户人家的生活也会大大改善。少了两个人的吃穿费用,每月多了二十元钱,就少了以往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拮据。春燕家如此,秉昆家也是这样。他一领了工资,留下几元零花钱,其余全都交给母亲。母亲也花不着他的钱,替他存着。母亲还让他写信告诉父亲,千万不必为了每月往家里多寄点儿,省衣节食地亏待自己。父亲呢,每月也就少往家里寄十元,自己那边也有余钱可攒了。
晚上,待母亲也躺下,关了灯,秉昆睡不着了。
黑暗中,母亲问:“后天是星期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