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孙又摇头道:“看眼下情势,想救那孩子,像是去沸油锅底取一根针,难,实在难。”

硃安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道:“实在不成,只有舍了这条命,冲进去,救他出来!”

赵王孙摇头道:“不好,这样硬冲,不但救不了那孩子,反白白搭上你一条性命。”

硃安世闷头连连饮几盏:“那孩子被捉,是我的错,若那孩子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也过不安生。”

赵王孙劝道:“还是从长计议,想必会有法子——”

韩嬉抿着嘴,略想了想,随即眼波流动,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只会硬来,不会软取。其实这点子事有什么难?若是我出马,定会叫那减宣乖乖交出那小毛头。”

硃安世大喜:“哦?你有什么好手段?”

韩嬉笑盯着他问:“如果我救出那小毛头,你拿什么谢我?”

“不管你要什么,我保管替你找来。就算你想要那刘老彘的七宝床,我也有本事给你搬出来。”

“那匣子的帐都还没了,你先不要耍嘴赖账。匣子是旧账,现在是新帐,你可不要蒙混过去。”

“那匣子一定会送还给你。若你真能救出那孩子,今后不管你要什么,我给你找了来就是了。”

“赵哥哥在这里,话是你说的,今后不许赖账!”

“我硃安世是什么人,会赖账?要什么,你尽管说!”

“我现在还想不出要什么,等我想出来再跟你要。”

赵王孙笑道:“我就做个证人。只是——你真有法子救出那小儿来?”

韩嬉纤指舞弄着一支筷子:“我自有法子,不过,还需要赵哥哥在扶风城里的朋友帮帮手。”

“这好说,我的朋友你尽管调遣。其实就算是仇敌,你嬉娘说一句,再笑一笑,谁会不听你的?”

“赵哥哥如今也学滑了,会说甜话儿了。”韩嬉呵呵笑起来。

硃安世忙斟了杯酒,双手恭恭敬敬呈给韩嬉:“赵老哥说得是实话,嬉娘果然是嬉娘,我老硃先敬谢一杯。”

韩嬉笑着接过酒杯,却不饮,盯着硃安世,眼露醉意,红晕泛颊,媚声道:“你可要记着,我韩嬉的债可不是好欠的,欠了我的,哪怕一根针一缕线,我这辈子都记得牢牢的,到死都要追回来。”

硃安世笑道:“等这些事都办了了,你哪怕要我这条糙命,也随你。”

韩嬉纤手举杯,袖掩朱唇,一口饮尽,而后倒倾酒盏,眼波如灼,盯着硃安世:“好!你这句话,跟这杯酒,我已经咽在肚里,流进血里,哪天了了帐,哪天才能忘。”

赵王孙笑道:“老硃这次是掉进蜂巢里了,落在嬉娘手里,能甜死你,也能蛰死你,哈哈——”

韩嬉娇嗔道:“赵哥哥不但学滑了,更学坏了,这样编排我。”

硃安世心里也暗暗叫怕,但眼下救驩儿为重,日后如何,且边走边看,于是,不再多言,只是嘿嘿陪笑。

第二天清晨,韩嬉赶早就去了扶风城。

她随身只带了一些金饼铜钱和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用黑布罩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赵王孙和硃安世既好奇,又不放心,派了个机敏的家人偷偷跟去,查探内情。两人在农庄里饮酒闲谈,等候消息。

第四日清晨,减宣在宅里刚睡醒,侍寝的妾氏忙起身,开门要唤仆婢服侍,抬头却见门梁上垂下一条白锦,顶端插着把匕首,锦带上用朱砂写了五个血红的字:饶你一命硃

那侍妾不由得惊叫起来,减宣忙起身过去,看了锦条上的字,又惊又怒,寒透全身,立即喝人查问。

查来查去,毫无结果,正在气急败坏,成信满面惶恐前来禀事:“禀告大人,那小儿…”

“被劫走了?!”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今早卫卒发现,小儿身上所捆绳索断了。”

“怎么断的?那小儿现在何处?”

“小儿并未逃走,只坐在木桩下。卑职刚才亲自去查看,绳索被齐齐割开,断成几截…天黑之前绳索还捆得好好的。”

“既然绳子断了,他为何不逃走?”

“卑职也觉古怪,问那小儿,他却一个字都不说,又不好用刑。”

“小儿身上藏有匕首?”

“前日捉到小儿时,卑职就曾亲自搜查过小儿,倒是搜出一把匕首,已经收起来了。绑上木桩时,卑职不放心,又细搜了一遍,小儿身上并无一物。”

“必是送饭的人做的勾当!”

“卑职就怕有人私通,只派卑职家中一常年仆妇送饭,且每次送饭,都有两个兵卒监守着一起去,街口上日夜都有卫卒监看,并不曾见有其他人靠近那小儿。”

减宣气得无言,愣了半晌,才取出门梁上挂的那条锦带:“这是贼人昨夜挂在我门前的,你一并给我查问清楚。当年王温舒赞你如何如何能干,怎么到我这里竟成了个废物!”

成信只有连声称“卑职该死!”

“你死何足道哉!但死前先把这事给我办好,将盗马贼给我捉来!”

司马迁回到长安,忙带着卫真,去天禄阁翻检史录。

果然,建元六年四月,高祖长陵旁高园便殿遭火灾,大殿被焚,天子还为之素服五日,距今已三十五年。同年五月,窦太后驾崩。

窦太后是汉文帝皇后、景帝之母、当今天子祖母,历经三朝。她出生贫寒,素知民情疾苦,又信奉黄老之学,深喜《老子》一书,一生厌恶儒学。时常劝谏文帝节俭持国、清静待民,实行无为而治。景帝时,窦太后曾召问儒生辕固生[辕固生:西汉齐人,精于《诗经》,景帝时为博士,为人廉直。武帝时,以贤良征固,遭人谗忌,罢归。曾正言教导公孙弘:“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参见《史记·儒林列传》)],让他品评《老子》,辕固生直言嘲笑《老子》是家下妇人之言。窦太后大怒,令辕固生到兽圈中与野猪博斗。景帝在旁不敢违抗,见辕固生身单力薄,便偷偷送了他一把匕首,辕固生才刺死野猪,幸免于难。此后,再无人敢言儒学。

当今天子继位后,拔用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欲兴儒学,两人劝天子不必事事上奏太皇太后,窦太后闻言大怒,将赵绾、王臧下狱,两人在狱中自杀,又罢黜了支持儒学的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兴儒之事因此搁下。

直到继位六年,窦太后驾崩,当今天子才得以自行其道,命田蚡为丞相,诏举贤良儒者,重用公孙弘、董仲舒等,罢黜百家,独兴儒学。

司马迁又查火灾原因,史录中并没有记载。只有董仲舒一篇文章谈及这场火灾,当时董仲舒归居在家,听闻此事,发了一篇议论,说此事是上天降灾警示天子,应该诛杀僭佞贵臣,才能息天之怒。草稿才完成,被政敌无意中看到,偷偷窃走,密告给天子。天子拿这文章给左右大臣看,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当时在座,不知文章是出自老师,说此文大愚,言有讥刺。天子听后命将董仲舒下狱,其罪当死,后又下诏赦免,董仲舒才保住性命,从此不敢再言灾异。[《史记·董仲舒传》:“长陵高园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见,嫉之,窃其书而奏焉。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

司马迁边查阅史料,边反复默诵那句“高陵上,文学燔”,始终查不出其中关联,只得释卷回家。

路上,卫真道:“这一年儒学才刚刚振兴,帛书上那句却说‘文学燔’,恐怕说的不是这一年的事情?”

司马迁道:“如果窦太后没有驾崩,儒学哪有可能振兴?窦太后一生厌恶儒学,见当今天子有兴儒的念头,恐怕不会轻易让其得逞。”

卫真瞪大了眼:“难道是窦太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防止天子兴儒,烧了儒经?”

司马迁点头沉思道:“秦始皇曾焚烧诸子百家书籍,又颁布禁民挟书律。汉兴以后,二世惠帝废除挟书律,自此民间才可藏书读书。窦太后驾崩之后,儒学日盛一日,天子又采纳公孙弘建议,在民间广收藏书,献书于朝廷能得重赏,儒家古经价值陡涨,人人求之不得,哪里再会有‘文学燔’?如果儒经真的被焚,的确只可能是在窦太后驾崩之前。高祖长陵这一年发生火灾,一个月后窦太后就驾崩,恐怕并非偶然。”

“只可惜没有真凭实据。”

“凡事再隐秘,总会有蜘丝马迹留下,慢慢查寻,应会找出一些迹象。”

第十二章 巫术异法

硃安世坐立不安:“那韩嬉不是在戏耍我们吧。”

赵王孙笑道:“嬉娘看似轻薄浮浪,其实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又会魅惑团笼人,但凡男子,见了她无不愿意效力,她要什么,向来难得落空。”

“你这么夸赞她,莫非也被她魅住了?”

“哈哈,男子见了她,能不为之心荡神迷的恐怕不多,难道你就不动心?”

“嘿嘿,动心真是没有,只是我见到她,不知怎的,心里始终有些怕怕的。活了这三十几年,能让我老硃怕的人,除了我那妻子,也只有这韩嬉了。”

“嗯,我倒忘了你那贤妻,不论美貌还是聪慧,她比韩嬉毫不逊色,若论起贞静贤淑,还更有胜之。”

“嘿嘿!”说到妻子,硃安世心头一热,不由得笑着叹口气。

“你们夫妻已分别三四年了吧?”

“差十来天,就整四年了。等救了这孩子,我就去寻她母子。”

“你盗那汗血马,恐怕也是因为归心似箭吧?”

“嘿嘿,确实是想尽快找见她母子。”

“不过,我倒有句话,这汗血马太惹眼,你不能再骑了。”

“我本是想骑到北地草野无人烟处,放了它,让它自在去跑去活。眼下看,不如送给你。”

“哈哈,这礼太重,我不敢收。骑又不敢骑,只能藏在宅子里看,要它何用?它刚刚在马厩里叫了两声,我听到都心惊。”

“韩嬉想要它,那就送给韩嬉?”

“韩嬉也只是说说而已,这马现在不是汗血马,倒是块大火炭,沾到谁,就烧谁。这两天就暂且藏在这里,等韩嬉救了那孩子出来,再商议。”

“好,不过还有一事要拜托你。”硃安世忽然想起心事。

“那孩子?”

“嗯,那孩子不能再跟着我了,等救他出来,赵大哥能否替我将他送到长安?”

“好,我也正是这样想。”

成信回去,一肚子怒火无处释放,想起当初自己缉拿盗贼罪臣,南杀北讨、东追西逐,不管贵戚豪富,还是强犯大盗,见了自己莫不惊惶逃窜,何等的威风?现在却因这盗马贼,屡屡挫败,受尽责骂。

百般想不过,成信便命人把昨夜当值的所有卫卒全都吊在庭院里,亲自执鞭,一个一个拷打,打得手累臂软,才唤手下继续。那些卫卒已经受过拷问,这时痛上加痛,更加鬼哭狼嚎、声震庭宇,拷问了半日,却没有一个知道绳索是如何断的,更不知道那白锦带从何而来。

成信无可奈何,只得到东市街口,又亲自细搜小儿身上,衣缝都查遍了,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命人仍捆绑结实。自己来到街边一家酒楼上,选了间窗口正对着街心的房,亲自坐镇看守。

仆妇送饭时,成信又下楼到街口,亲眼监督那仆妇给小儿喂饭饮水。到了木桩前,却见那小儿又闭着眼,嘴里急速念念叨叨,仍听不清楚在念什么。仆妇拿汤匙舀了粥,唤小儿张嘴,小儿却继续念叨着,成信大声喝他,他也不理。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张开嘴,一口一口吃了。成信盯看着他吃完,才又回到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