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忙将那匹帛也递过来,硃安世心中烦躁,又大吼一声:“走!”
夫妇两人忙连声道谢,抱着那匹帛,上了马、驾了车,慌忙忙走了。
硃安世走进路边林中,来来回回徘徊不定。
那孩子眼下被严密看押,要救太难,偏偏自己又正被缉捕…
正在烦躁,忽听到路上传来一阵急密蹄声,躲在树后偷眼一望,是匹驿马,马上一人官府邮使打扮,背着个公文囊,振臂扬鞭,飞驰而过,向长安方向奔去。
见到这驿马,硃安世猛然想起:长安好友樊仲子定是被那对夫妇供出,只怕这邮使正是去长安通报此信。事未办成,反倒连累好友。硃安世气得跺脚,忙打个唿哨,唤来汗血马,翻身上马,不敢走大道,便穿到林后,找条小路,拍马飞奔,向东急赶。虽然汗血马快过那驿马,但路窄且绕,一时难以赶过。
奔上一个高坡,俯瞰大路,那对夫妇的车马正在前面,驿马则远得只见个黑影,硃安世急忙纵马下坡,奔回大路,转眼赶上那对夫妇。那对夫妇听到蹄声,回头看是硃安世,大惊失色。硃安世放缓了马,瞪着眼大声问:“你们可向官府供出长安樊仲子?”
那对夫妇满脸惊惧,互相看看,不敢说谎,小心点了点头。
“嗐!”硃安世气叹一声,顾不得其他,拍马便向前赶去。大路平敞,汗血马尽显神骏,过不多时,便赶上了驿马,马上那个邮使转头看到,满眼惊异,硃安世无暇理会,继续疾奔,不久便将驿马远远甩在身后。心想:这邮使怕会认出汗血马。但救人要紧,就算认出,也只能由他。
急行二百多里路,远远望见长安,硃安世折向东北,来到便门桥。
这便门桥斜跨渭水,西接茂陵,东到长安。茂陵乃当今天子陵寝,天子登基第二年开始置邑兴建。这些年先后有六万户豪门富室被迁移到茂陵,这里便成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云集之处。为便于车马通行,渭水之上修建了这便门桥,可谓繁华咽喉。桥两岸市肆鳞次、宅宇栉比。
硃安世远远看到桥头有兵卒把守,便将马藏在岸边柳林僻静处,拔刀砍了些枯枝,扎作一捆柴,又抓了把土抹脏了脸,背着柴低头走过桥去,桥上人来车往,他一身农服,灰头土脸,兵卫连看都未看一眼。
上到桥头,举目一望,他的旧宅就在桥下大街几百步外,远远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树树顶,树叶已经尽黄,落了大半,他心里一荡,不由得怔住。
他自幼东飘西荡,直到娶了郦袖,在茂陵安了家,才算过了几年安适日子。尤其是儿子出世后,一家三口何等喜乐?若是安安分分,他们今天该照旧住在这里,照旧安闲度日。然而,他生来就如一匹野马,耐不得拘管,更加之心里始终积着一股愤郁,最见不得以强凌弱、欺压良善,而这等不平之事满眼皆是,让他无法坐视。
现在尚未找见郦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祸,还牵连到老友,另得设法救驩儿那孩子…嗐!我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叹口气,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划,下了桥,绕至后街,到一宅院后门,轻敲门环,里面一个小童开了门。
硃安世一步抢入院中,随手掩门,扔下柴捆,低声问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点头。
硃安世忙说:“快叫他来!”
小童跑进屋中,片刻,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是硃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见到硃安世,大惊:“你?”
硃安世顾不得解释:“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长安传信,让他速速躲避!”
“为何?”
硃安世叹口气“时间紧急,不容细说。你马上动身,快去长安!务必务必!我也就此告别。他日若能重聚,再细说。”
“好!”
郭公仲转身去马厩,硃安世开门窥探,见左右无人,便快步出巷,望见桥头才放慢脚步,缓步上桥。
走到桥中央,他忍不住又回头向旧宅望去。
他最后一次见儿子,就是在这桥上。
那天清早,他去长安办事,儿子闹着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给儿子买个漆虎,儿子才挂着泪珠,嘟着嘴答应了。上了便门桥,他一回头,浅浅晨雾间,依稀见儿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门边,望着他…
分别已近四年,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时常会想起,只要想起,心里便是一阵翻涌。
他行刺天子刘彘,本来恐怕已经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这一幕,才顿时丧了心气。
当时,眼看刘彘骑游就要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将缰绳分开,分别攥紧,心一横,正要转身动手,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父皇!”
硃安世心底一颤,手一松,缰绳几乎掉落在地。
那声音清亮细嫩,在一派肃穆中格外鲜明悦耳。是一个小童,站在下马锦塌边,大约三、四岁,穿着小小锦袍,戴着小小冠儿,应该是小皇子。他睁大眼睛望着刘彘笑,模样乖觉可爱。
硃安世立时想起自家儿子,他最后一次在便门桥上远远望见儿子,儿子就是这么大。
“髆儿[刘髆(bo):汉武帝第五子,宠妃李夫人所生,贰师将军李广利外甥。生年不详,死于后元元年(前88年),早亡。谥号昌邑哀王。]!”刘彘在马上笑道:“抱他过来!”
黄门听命,忙抱起小皇子奔到马前,刘彘俯身抱起小皇子,放到自己身前,命道:“再走一小圈儿!”
硃安世照吩咐继续牵着马走,听着刘彘在马上笑语慈和,逗小皇子说话,威严肃杀之气忽然消散,纯然变作一个老年得子的慈父。
硃安世心中大为诧异:他竟也是个人?竟也有父子之情?
诧异之余,恨意也随之顿减,听着他们父子说笑,他心中一阵酸涩。
他以为自己早已想好,这机会千载难逢,只能狠心抛下妻儿。然而那一刻,想到将与妻儿永诀,心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狠命将他揪住,既暖又痛,根本无法斩断。
抛下世间最爱,一偿心中之恨,值得吗?
反复犹豫,一小圈又已走完,马已行至脚塌边,几个黄门迎了上来。
硃安世只得扯住缰绳,让汗血马停下来,颓然垂手,眼睁睁看着黄门将小皇子和刘彘扶下马,护拥而去…
司马迁坐在案边,手里拿着延广所留那方帛书,又在展看诵念。
柳夫人走过来,拿起火石火镰,打火点着油灯。
司马迁纳闷:“大白天,点什么灯?”
柳夫人并不说话,伸手从司马迁手中一把抽过那方白帛,凑在灯焰上,白帛顿时燃着,等司马迁去夺时,只剩了焦黑一角。
司马迁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夫人抬头直视丈夫,问道:“你因耿直木讷,屡屡得罪上司同僚,常年不得升迁,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不解,摇头说:“没有。你忽然问这话做什么?”
柳夫人不答,又问:“你私自著史,只求实录,文无避讳,我可曾劝过你半句?”
司马迁更加疑惑,又摇摇头。
柳夫人叹口气,道:“你耿直,我不劝你,因为我知这是你天生脾性,而且忠直待人本是君子应有之格,人不喜你,并非你之过;你不得升迁,我从不忧虑,富贵浮云,何须强求?况且仕途险恶,职卑位闲,正可避祸;你私自著史,我日夜担心,只怕被外人得知,你那几十卷文章随手一翻,到处皆是罪证,我却不敢劝阻,也不当劝阻。一来这是继承父志、发扬祖业,二来是你满腹才华,正当其用。人谁不死?哪怕因此获罪,也是死得其值。但眼下这件事,我却必须劝阻。《论语》遗失,自有太常查办,与君何干?延广明知秘道之事,却不能替自己脱罪,反倒祸及全族。遗书给你,都不敢直言其事,设些谜语来遮掩,可见此事玄机重重、杀气森森,你区区一个太史小官,职不在此,又何必涉险?我既然嫁你为妻,要生要死,都会随你,并不敢惜命,只求夫君一件事——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请顾念儿女性命…”说到此,柳夫人泣拜于地。
司马迁忙扶住妻子,心中感慨,也禁不住湿了眼眶,长叹一声道:“好,我就丢过此事,再不管它!”
话音刚落,卫真走进门来,见此情景,忙要退出,司马迁看见,问道:“什么事?”
卫真小心道:“四处打探石渠阁原来那个书监的下落,问了许多人,连他素日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柳夫人闻言,抬起泪眼望着丈夫。
司马迁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了。”
卫真偷眼看这情形,已大致猜到,便道:“石渠阁书监虽非要职,却也是御封内官,如今凭空消失,可见背后之人权势之大,卫真恳请主公再不要去管这事。”
司马迁笑道:“好了,我知道轻重,你们不必再劝,我不再理会这件事就是了。”
柳夫人和卫真听后,才长吁一口气,一起展颜而笑。
第七章 黄门诏使
近黄昏时,重又望见扶风城。
路上硃安世想了各种办法,都觉不妥,便驱马来到驿道边一个土坡后,放马在坡底吃草,自己躺在坡边,一边歇息,一边观察路上,伺机应变。这时天色将晚,驿道之上行人渐少,多是行商贩卒。望了一阵,忽见东边驶来一辆轺传车,皂盖金饰,三马驾车,一看便知是皇宫诏使。
硃安世顿时有了主意:可以假扮诏使,借天子之威,相机行事,没有几个人敢生疑。
不过,这样一来,又得添一条重罪。郦袖若是知道,恐怕会越发生气。稍一迟疑,他随即笑道:盗了汗血马,其实罪已至极,再多条罪,也不过如此。何况,此举并非出于泄愤,而是为了救驩儿。郦袖若在这里,虽不情愿,恐怕也只得答应。
于是他不再犹疑,几步跳到路中,那车正驶到,车上御夫忙揽辔急勒住马,硃安世看车中坐着一人,白面微胖,头戴漆纱繁冠,前饰金铛,右缀貂尾,身穿黑锦宫服。御夫则是宫中小黄门服饰。
御夫喝问:“大胆!什么人?敢拦轺传!”
硃安世笑着说:“两位赶路赶得乏了,请到路边休息。”
御夫怒道:“快快闪开!”
硃安世笑着歪歪头,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伸手抓住中间负轭那匹马马鬃,腾身一跃,翻上马背,伸手攥住辔绳,吆喝一声,执扯辔绳,那马应手转向路右,两边骖马也随之而行,向坡底奔去。御夫用力扯辔,却被硃安世截在中间控死,丝毫使不上力,气得大叫,车中诏使也跟着叫起来:“大胆!大胆!啊…”
那车离开驿道,绕过土坡,驶进路边野草丛中,奔行到一片林子,硃安世勒住马,跳下来。车上两人,都大张着嘴、苍白了脸,看来从未经过这等事,惊得说不出话。硃安世抽出刀,笑着走到车边,两人一同惊叫起来。
硃安世晃晃刀,笑着安慰:“莫怕,莫怕!这刀一向爱吃素,只要别乱嚷,别乱动。”
两人忙都闭紧了嘴。
硃安世又笑着说:“这刀还爱听实话,问一句,答一句,好留舌头舔汤羹。”
两人又忙点头。
硃安世便细细问来,那诏使一一实答,原来是京中罪臣之族被谪徙北地,出城后作乱逃逸,天子诏令杜周回京查治。
问清楚之后,硃安世便命那诏使脱下衣服。诏使不敢不从,从头到脚,尽都脱了下来,只剩了件亵衣。硃安世自己也随即脱掉衣服,一件件换上诏使衣冠。他人高,衣服略短了些,但诏使肥胖,所以穿着倒也大致过得去。他展臂伸足,摆弄赏玩一番,自己不由得笑起来。
正笑着,一扭头,忽然看到诏使那张光滑白腻的脸,登时笑不出来——那诏使是黄门宦官,脸上无一根髭须。
硃安世一部络腮浓须,并一直以此自许。要妆黄门诏使,就得剃掉胡须。男子无须,若非宦官,便是罪犯,这胡须一旦剃掉,必定遭人耻笑,而且行动更加招人眼目。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刀,又想想驩儿,虽然不舍,但毕竟救孩子要紧,何况这胡须剃了还会再生。于是,一狠心,倒转了刀锋,揪住胡须,割下一撮,端详了端详,撒手扔到草里,继续又割。这刀他新磨过,刀法又熟,不多久,颔下胡须散落一地。伸手一模,只剩胡渣。又掏出匕首,一点点刮,刮得生疼,想起囊里还有块牛肉,就取出来用刀削了些肥脂,揉抹到脸上,刮起来果然爽利很多。
那诏使和御夫蹲在地下,都睁大了眼看着他。硃安世怕自己刮不干净,就唤那御夫站起来,把小刀交给他,让他替自己刮。御夫颤着手接过匕首,硃安世伸着脖子,御夫握紧匕首刚要伸手,硃安世忽然大叫着跳开:“发昏了!竟把匕首交给你割我喉咙!”说着拔出刀,刀尖抵住御夫肚子:“好!现在刮,你要妄动一下,或是刮破一点,我就捅出你的肚肠来。”
御夫手抖得更加厉害,惊瞅着硃安世,不敢动手。硃安世见状,又不由得笑起来:“怕什么?你只要好好给我刮干净,我自不会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