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未经我允许就打开房门,正当我要勃然大怒,却看到几名警察走了进来。
警方把杀人凶手史陶芬伯格带走了,开始我做了详细笔录,清理了爆炸现场,运走了尸体与受伤者。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留在爆炸后的会议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杀人屠场,回想史陶芬伯格说的那些话。
他是英雄,他要杀死我,那我是什么?
2011年1月1日。
黄昏,风从海上卷来,夹带遥远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着脸上皮肤,转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来到“狼穴”地面,难得呼吸寒冷的空气,感受刀锋般的温度划过肺叶。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坟墓寂静,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没有气派的车队,只有贴身保镖和司机,坐上悍马疾驰出基地大门。司机问我去哪里,停顿许久才回答:“最近的海边。”
五分钟后,这辆车穿越林间小径,直抵一片苍茫的滩涂湿地。没有任何人类痕迹,更没有雄壮的大堤,只有长江泥沙堆积的浅滩,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宛如来到北方草原。视线越过不知多少遥远的距离,才能望见模糊的海平线,夕阳正从我身后洒来,给远方披上一层金色面具。
吩咐司机与保镖不要跟在后面,让我独自一人走进滩涂深处。高高的芦苇将全身吞没,像一只迁徒过冬的候鸟,隐藏在湿地躲避猎枪。鞋子与裤管已满是泥泞,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塘,踩死可怜的螃蟹或小龙虾。但我不在乎这些,只想远离过去的世界,远离永远无法摆脱的“他人”,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人即地狱。
史陶芬伯格暗杀事件后,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许我最信赖的人,从来都不曾怀疑过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卖我,突然拿起一把枪,从背后打爆我的脑袋。
史陶芬伯格没有愧对这光荣的姓氏,就像历史上的先辈那样英勇无畏,像暗杀希特勒一样来暗杀我。
我也相信他说的理由——不为金钱也不为权力,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人的道义。
已经派人在美国调查过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的通信记录,他和他家人的财务往来——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史陶芬伯格与Matrix有任何联系。
他确实在单打独斗,妄想以一己之力消灭我这魔王。
当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杀我;当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理想,却被这个高尚的刺客认为要毁灭世界;当我不惜生命与黑暗中的敌人战斗,却被无数人贴上暴君标签…
这不是一种莫大的失败和羞耻吗?
我还有何颜面对下属与同仁?甚至不敢面对司机与保镖!
这自然让我想起那位疯狂的奥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团,也处于第三帝国抚摩前夕的状态,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帝国的毁灭》。
高过一手创办,经过高思国的精心呵护,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价的这个帝国,就要在我的手中灭亡了吗?
天色越来越暗,充满海水咸味的北风,掠各国一望无际的芦苇,扯乱我的头发,刺痛我的额头。我将自己孤独地抛弃在这里,远离疮痍满目的尘世,远离拥挤喧嚣的人间,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那个人是如何灭亡的?
当一个人抵达权力顶峰,又没有任何力量制约他,那么他将无所估计,为所欲为,若保持天才则所向披靡,若头脑发昏则将一败涂地——人类五千年的历史以雄辩地证明,绝大多数英雄都是后者。
无限的权力,会引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
于是,人类的种种悲剧便难以避免。
眼前浮起那个人的脸,那张美丽的少年的脸,那位缺少了面具的兰陵王的脸。
同时,耳边也响起那个人的声音——“已经抓到了你的致命弱点!”
没错,他确实抓到了我的致命弱点——权力!
无所限制的权力=无所限制的欲望=无所限制的灾难…
只要我仍旧贪恋权力,就永远无法克服这个致命弱点。
怪不得慕容云说我和他很像,无论两个外表与身世有多么不同,但我们的内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满权力欲望与野心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我恨(可能也是爱)的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亲爱的兰陵王,我们本质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将我笼罩。风中依稀响起模糊的声音,是保镖在呼唤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宫般的芦苇荡,抑或失足掉进水塘淹死。
在我转回头的时候,心底却想起另一个人。
她。
她是莫妮卡,窗外,黑暗覆盖一切,包括古建筑般的森林剪影。寒风毫无遮拦地撞上玻璃,发出奇怪的敲打声,似乎荒野妖怪们想进来取暖,或钻进她柔软的身体。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区休息,去淮海或徐家汇疯狂购物,反正第二天还有班车回“狼穴”。可是,她选择一个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面的节目与她完全无关,她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恐惧地躲避危险的地球人。
从早到晚都在屋里看书盲从惠特曼的《草叶集》到泰戈尔的《园丁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床上阅读这些诗句,支撑她度过炼狱般的漫长时间。
她放下书本自己做了晚饭,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鲜食品——森林里有自建的菜园和牧场,让“狼穴”成为一个自给子足的小世界。
同好晚餐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虽然平凡,却已逐渐喜欢上的脸。
许多年后,她会忘记自己原来的脸吗?
他会忘记吗?
那张曾经美丽的混血的脸,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所多玛的烈火!
致命的2009年!在刚刚死去亲爱的父亲不久;在刚刚接任天空集团第三任董事长之后;在救出自己心爱的男子,苦尽甘来短暂地在一起转眼又要分开时,她来到了被诅咒的所多玛。
她坐着天空集团专机降落非洲大地,带着复兴危难中的家族的使命,带着掌握无尽石油宝藏的热切期望。在从机场前往所多玛国首都市区的路上,车队遭遇数枚火箭弹袭击。她的座车被威力强大的炸弹摧毁,司机和保镖当即死亡,烈火将她重重围困在车内。当火焰即将烧到她的身上,她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便用手机录下给心爱男子的遗言——期望这部手机可以幸存下来,并让那个人听到,然后给她的灵魂以承诺。
可是,可幸,也可以,她没死。
当烈火已熊熊燃烧她的脸,却有几个勇敢的非洲人将她救了出来。她的随从们大多已经死去,剩下的不是受伤就是慌乱地逃命,没人注意到她的获救。她被送到当地一家中国援建的医院,一位中国医生救活她的性命,却没有挽回她的脸——严重烧伤的她被彻底毁容。
她不愿再以莫妮卡的名字活下去,更不愿带着这张已被毁灭的脸去见他。既然已留下了遗言,就当自己坠入了炼狱,活着只是在遭受末日审判的折磨,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中国医生为她伪造了死亡证明,并让她通过邻国逃出非洲。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牛总安排的,在天空集团善后人员抵达所多玛国之前,他派人紧急在当地伪造一具“尸体”装进棺材——监狱“死者”已面目全非,没有被打开查验。
只有手机是真的。
她被秘密送到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私人医疗中心,那里位置非茶馆内批秒年磅毫,就连牛总也被瞒过。医疗中心绝对保护病人隐私,没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有人预付了一笔巨额的治疗费用。
这是她的绝情谷。
一年前,牛总好不容易发现她的藏身之所,被她悲惨的状况打动,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混血美人,居然会变成魔鬼般的模样。
他决心帮助她改变这一切。
经过不为人知的渠道,牛总联系了一家秘密的整形医院——说它秘密并不是非法或肮脏,热是这家医院的医术非常高超,经常替许多著名而富有的逃犯做整形手术,使得改头换面的他们逃避全球性通缉。
春天,她被送入这家医院,完成了痛苦而漫长的整形手术,用迄今为止人类最先进的技术,为她植入全新的皮肤——包括被全部烧毁的脸部,还有身上一些受伤部位,完全消除烧伤的痕迹,即便换个名字找个老公也不会被发现。
还有其他一些改变,比如她原本的栗色长发,早在非洲被烧光了,受损的头皮很难再长出头发。医生给她植入了新的黑色头发,配合她得到的那张新脸。她的声带也得到修复,因为爆炸中的有毒烟雾,严重伤害了她的喉咙。她修复以后的声线,仍是悦耳的年轻女声,但与过去有很大不同。
最大的改变自然是脸,不再是从前的欧亚混血模样,鼻梁也不再如往昔那么挺拔,嘴角和下巴的轮廓都有改变——所有的变化都按照一个规律,就是更像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医生可以帮助她改变毁容的脸,但不能帮助她变成大美女,只能成为一个没有什么瑕疵,但也不会吸引男人眼球的女子。
就是此刻镜子里的她。
与其说是变成丑小鸭,不如说是真正的平凡人。
奇怪的是,完成整形手术以后的她,竟很像牛总最近死去的干女儿,于是她顶替了那个女孩身份,有了一好好听的新名字——蓝灵。
但是,她需要很长的休养时间,让移植部位的血管和神经长好,真正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回到佛罗里达州,隐藏在湿地深处的医疗中心,度过数个月的恢复期。她渐渐可以独立行走,像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不断增长身体的力量,直到可以走到阳光底下,让自己这张平凡的新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莫妮卡的绝情谷底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