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先对切。格瓦拉的双腿开枪,想制造他在枪战中被击毙的假象,掩盖他们屠杀的真相,但最后还是开枪打穿了他的胸膛。”老人说到这里几乎躺在床上,“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格瓦拉浑身鲜血,痛苦地停止呼吸。”
我小心地走到老马科斯身边,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没事!”他立刻坐直起来,“那么多年无法忘却的噩梦!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格瓦拉的遗体被直升飞机运到一个医院展示,他的双手被残忍地砍下来验证身份。有人拍下他的遗体照片,迅速传遍整个世界——死去的切。格瓦拉赤裸上身,留着长长的胡子,脸庞消瘦憔悴,眼睛半睁半闭,胸口残留着弹孔,宛如从十字架上下来的受难基督!”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历史已成为永不退色的画面。
“他是在代替我受难!与格瓦拉一同被俘的另外七人,有六个都被同时杀害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我写了一份悔过书,对参加格瓦拉的游击队表示忏悔,并愿意回阿根廷过平民生活。我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看着自己深深敬仰的人,看着出生入死的战友们,一个个被敌人残忍杀害,却苟且偷生活了下来——我明白从那一天开始,我已经死了!”
“这是战争,你没有错。”
“我曾经这么认为,但当我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企图恢复平静生活,却发现永远都做不到了。萨特说切。格瓦拉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他的牺牲赢得了全世界钦佩,也成为无数青年的偶像,印着他的头像的文化衫,出现在巴黎的学生运动中,出现在摇滚音乐会上。格瓦拉死了,他却永远活在全世界人们的胸前。我还活着,却早就死在了1967年的玻利维亚。”
“你看不起自己?”
老马科斯的表情越发扭曲:“是,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忍辱偷生,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为什么不像战友们那样勇敢地死去?”
“珍惜生命不是错。”
“但我无法饶恕自己!”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了几年,终于忍受不住精神压力,再度离家出走飞往西班牙——我祖先所在之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后面又是一个long story,但我不想再说了。”
老头疲倦地盖上毛毯,在床上躺平准备睡觉了。
“为什么?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以别人的痛苦记忆为乐?”
我被问得很尴尬,急着为自己辩解:“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你让我回忆了太多,我怕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对不起。”
“晚安。”
接下来的一周,我渐渐适应了新房间:C区58号。
我的室友萨拉曼卡。马科斯,也不像第一夜那么可怕了。他经常哼着西班牙语老歌,酷酷地眺望铁窗,要么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但他再也没说过自己的故事,也没再提过Gnostics,每天与我闲聊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他一直好奇的中国。
马科斯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让其他囚犯不再怕我。他跟几个老大关系不错,说我并没有沾上墓地厄运,看看他不也是好好的吗?老头在这很有威信,囚犯们不再对我躲躲闪闪,有时还有人主动和我搭话。能让我信任的犯人,除了比尔和老马科斯,就只有图书馆的老金了。
但最令我兴奋的,是收到了一封寄自中国的信。
写信人是秋波。
你不会忘记这个人吧?秋波,地铁上的美丽盲人女孩,电台“面具人生”节目的主持人。许多年前她救过高能的性命,却因此被大火灼瞎双眼,后来被少年的我从水中救起——她还以为我就是高能。
在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第三天,我给远在中国的秋波写了封信。
这封信将要穿越美国西部,渡过浩瀚的太平洋,历经坎坷岁月才能抵达上海。我不指望收到她的回信,只想倾诉几个月来的悲惨遭遇,还有几近绝望的心情。
然而,想不到没过两个月,便收到了回信——
高能:你在他乡还好吗?
收到你的来信,请人帮我读了一遍,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同事说这封信确实来自美国,盖着阿尔斯兰州的邮戳,就连信封也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真的吗?你真的被冤枉杀了人?真的被判处终身监禁?
如果是假的(但愿是假的),我希望这只是一次恶作剧。
如果是真的(但愿不是真的),请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不清楚美国的司法制度,也不知道有没有翻案可能。但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相必然有澄清的一天,正义也一定有伸张的时刻。
高能,感谢你在监狱里还能想到我,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在另一个半球默默祝福你。
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太好,两个月前我的哥哥失踪了。他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想尽各种方法去找他,至今杳无音信。我非常孤单,经常从噩梦中醒来——梦到许多年前的火灾,梦到那个被我救了的男孩,就是你。
今晚,只有贝贝陪伴着我,它是一条拉布拉多导盲犬,哥哥失踪前送给我的,现在已成为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除了坐地铁,贝贝几乎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我放心地牵着它过马路,去超市买东西,包括等会儿去邮局给你寄这封信。
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平安!
端木秋波
2009年4月19日
我摸着两页信反复看了几遍,信纸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估计是盲人专用的电脑。
现在才知道她的全名——端木秋波。
她姓端木,这个姓可不多,比如我认识的另一位端木——蓝衣社的端木良。
她有一个哥哥失踪了,而且是她最后的亲人。端木秋波的哥哥,年龄应该和端木良差不多,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那么巧吧?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还是得证实一下。
我拿出纸笔,给秋波回了一封信,除了描写最近的狱中生活,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秋波,请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天气渐渐炎热,午间气温已上升到三十摄氏度。只要在太阳下跑一会儿,就累得浑身是汗。但毕竟是高原内陆,昼夜温差大得吓人,晚间气温有时会下降到几摄氏度,睡觉必须裹着厚毯子。
C区58号监房。
灯关了,铁窗外没有月光,除了走廊外微弱的光线,我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继续你的故事吧。”
这样的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我确信对面的老马科斯也没睡着,因为他安静得几乎不复存在,大概端坐在床上静思。
隔了半分钟,才听到他的回答:“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你的故事,你还没说你的故事呢。”
“我?”窝在床里苦笑了一声,“我说我没有杀人,是被人陷害才判了终身监禁,你相信吗?”
“我相信。”
监狱里第一次有人相信我的话,就连一同关在看守所的比尔,对我的冤枉也将信将疑。
“为什么?”
“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这个问题你不会对我说谎。”
“老马科斯,你怎知道我善良?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不,我从不相信别人!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遇到过无数人与事,无数谎言与骗局,无数残暴与杀戮——我自己也杀过很多人,在游击战的过程中。我遭受过许多沉重伤害,也有人无情地背叛过我。我能看出一个人对我有害还是无害,是邪恶还是善良。”
他的话令我沉默许久,才把头凑近了说:“不,你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说来听听!就当做了个梦,明天早上就会忘记。”
梦?
自从2007年秋天醒来以后,我重新开始的人生不就是一场噩梦?也许,到现在这场梦还没醒,我依然躺在太平洋中美医院的病床上,依然是具行尸走肉的植物人。
“其实,我不是我自己,我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