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司令助理打电话到他家找他。“啊,范德姆,是你提醒各处注意伪钞的吧?因为我们刚接到一家饭店打来的电话,说有个欧洲人试图使用——”

“哪里?”

宪兵司令助理给了他地址,范德姆冲出家门。

他在街道转角打着滑拐弯,鞋跟拖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来增大摩擦力。他突然想到,有如此大量的假钞流通,有一部分可能会落入其他欧洲人手中,饭店里的男人很有可能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希望不要是这样。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阿历克斯·沃尔夫。沃尔夫靠智谋取胜,让他颜面扫地,现在又掌握了机密,还能直接联系上隆美尔,他极有可能一手造成埃及的陷落。但事情不止如此。对沃尔夫的好奇让范德姆饱受折磨。他想见到这个男人,和他打交道,研究他是如何行动和谈话。他是聪明过人,还是只是幸运?胆色过人,还是有勇无谋?是坚定,还是固执?他是有着英俊的脸和温暖的笑容,还是双目如豆、笑容谄媚?他会奋力还击还是乖乖就范?范德姆渴望知道这一切。而他最想做的是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拖进大牢,用铁链锁在墙上,再锁上门,把钥匙扔掉。

他急转弯避开地上的一个坑,然后开足马力,轰鸣着沿着一条安静的路往前冲。这家饭店不在市中心,更靠近老城:范德姆对这边的街道很熟悉,但不知道这家饭店。他又拐过两个路口,差点撞上一个骑着驴、领着他老婆的老头。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条街。

这条街又窄又黑,两侧全是高楼。一楼有一些店面和住宅入口。范德姆在两个在路边排水沟里玩的男孩身边停下来,说了饭店的名字。他们沿着街含糊地指了指。

范德姆沿着街巡视,不时停下来看哪里有亮着灯的窗户。他走了大概有半条街,突然听见一声有些沉闷的枪响,还有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他的头猛地朝声音的来源处扭过去。跌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在被打破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从一扇门里跑出来,来到了街上。

那一定是沃尔夫。

他往相反方向跑了。

范德姆心头涌起一阵野蛮的冲动。他转动着摩托车的油门把手,呼啸着朝逃跑的男人追过去。他经过饭店时,一个军警跑出来,连开了三枪。逃跑之人的步伐没有摇摆。

范德姆车灯的光照到了他。他跑得稳健有力,胳膊和腿有节奏地摆动。光照到他身上时,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扭头看了一眼,而范德姆瞥见他长着鹰钩鼻和有力的下颏,张着喘气的嘴上方留着小胡子。

范德姆本可以朝他开枪,但总司令部的军官们没有佩枪。

摩托车加快了速度。等他们差不多在一条线上的时候,沃尔夫突然往街角一拐。范德姆踩住刹车,后轮打起滑来,他把摩托车朝打滑的相反方向倾斜来保持平衡。他停住之后,把车头猛地往上一抬,又向前冲去。

他看见沃尔夫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范德姆一点儿没减速,拐过街角冲进小巷。摩托车猛地冲进空荡荡的小巷。范德姆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车头灯发出的白色锥形光束里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恐惧的大喊。后轮撞到了什么东西。前轮一直往下掉,然后撞到了地。车灯照出一段台阶。摩托车反弹起来,又落到地面上。范德姆拼命保持前轮直行不变。摩托车伴随着一系列震得人头晕眼花的撞击沿着台阶往下冲,每次撞击的时候范德姆都确信他要失去控制撞车了。他看见沃尔夫在楼梯的最下面,还在继续跑着。

范德姆终于抵达了台阶尽头,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可思议。他看见沃尔夫又拐了个弯,赶紧跟了上去。他们置身于小巷组成的迷宫中。沃尔夫沿着一小段台阶往上跑。

范德姆想:天啊,不要。

他别无选择。他加速径直朝台阶冲过去,在快要撞上第一级台阶的刹那,他用尽全力把车把手猛地往上一提,前轮抬了起来。摩托车撞到了台阶上,猛烈地震荡着,像匹野马一样试图把他甩下来。他牢牢地挂在车上。摩托车疯狂地弹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车子。他爬上了台阶顶。

他发现自己开进了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是高耸的白墙。沃尔夫还在他前面跑着。范德姆想他应该能在沃尔夫跑到过道尽头前赶上他。他向前冲过去。

沃尔夫回头看了看,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下。范德姆看得出来,他已经体力不支了。他的步伐不再稳定有节奏,胳膊朝两侧挥舞,筋疲力尽地跑着。范德姆瞥见了沃尔夫的脸,能看得出他面色紧绷,非常紧张。

沃尔夫加快了速度,但无济于事。范德姆赶上了他,轻松地超过了他,然后猛地刹车,转动着车把。后轮开始打滑,前轮撞到了墙上。范德姆趁着摩托车倒在地上时跳了下来。范德姆面朝沃尔夫落到地上。摔碎的车头灯把一束光投向了黑暗的过道。沃尔夫转身往另一个方向逃跑是没有用的,因为范德姆体力充沛,能轻松地抓住他。沃尔夫没有半点迟疑地跳过了摩托车,他的身体像一把刀划过火焰一样穿过车头灯发出的光柱向范德姆扑过去。范德姆还没站稳,绊了一下,向后摔倒。沃尔夫蹒跚着又向前迈了一步。范德姆在黑暗中胡乱伸手一挥,摸到了沃尔夫的脚踝,于是抓紧猛地一拉。沃尔夫摔在地上。

摔碎的车头灯把巷子里其他地方稍微照亮了一点儿。发动机已经熄火了,范德姆在一片寂静中能听见沃尔夫不均匀的、嘶哑的喘气声。他还能闻到他的味道:一股混合了酒精、汗水和恐惧的味道。但他看不见他的脸。

有那么一刻,两个人都躺在地上,一个筋疲力尽,一个晕头转向。然后他们都迅速地爬了起来,范德姆扑到沃尔夫身上,两人打斗起来。

沃尔夫很强壮。范德姆想把他的胳膊扭到一起,但他抓不住他。他突然放开手,出了一拳。他打在某个柔软的东西上,沃尔夫说了声“哎哟”。范德姆又打了一拳,这次是朝着脸的方向。但沃尔夫闪开了,拳头打空了。突然,沃尔夫手里有个东西闪过一道微光。

范德姆想:是刀!

刀锋冲着他的喉咙一闪而过。他本能地往后一仰。他的整个脸颊有种被灼伤的痛。手往脸上一摸,他感觉到一股热血涌出来。突然之间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他压住伤口,手指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意识到他摸到的是自己的牙齿,那把刀直接切开了他的脸颊。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听见沃尔夫跑掉,一切归于黑暗。

十三

沃尔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把刀刃上的血擦掉。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刀刃,然后又擦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用力地擦拭着那片薄薄的钢刃。他停下来,想:我在做什么?已经很干净了。他把手绢扔掉,把刀收回腋下的刀鞘里。他从巷子里钻出来回到街上,恢复了仪态,朝老城走去。

他想象着牢房的样子。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一半被床所占据。床下面是一只夜壶。墙是光滑的灰色石头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电线,吊着一个小灯泡。牢房的一头是一扇门,另一头大约在眼睛的高度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从窗口可以看到蓝天。他想象着自己早晨醒来,看到这一切,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还要再待上九年。他用了夜壶,然后在墙角的一个锡盆里洗手。没有肥皂。有人把一碗冷稀饭从门上的小窗口推进来。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但无法下咽,因为他在哭泣。

他摇摇头把这噩梦般的景象驱出脑海。他想:我逃脱了,不是吗?我逃脱了。他意识到街上有些人在经过时盯着他看。他在一家商店橱窗里看见了一面镜子,于是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自己。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侧脸上又青又肿,袖子被撕破了,领子上有血迹。他还在因为之前奔跑打斗的体力消耗而喘气。他想:我看起来像个危险人物。他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路口拐到一条迂回一些的路上来避开主干道。

柏林那些蠢货给他的是假钞!难怪他们对钱那么大方,是他们自己印的!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以至于沃尔夫怀疑这种愚蠢背后别有深意。阿勃韦尔是由军队而非纳粹党管理,它的负责人卡纳瑞斯并非希特勒忠诚的支持者。

等我回到柏林,会有那么一场大清洗……

他们是怎么在开罗找到他的?他的钱用得太快了。伪钞进入了流通。银行发现了伪钞——不,不是银行,是财政部。总之,有人开始拒收伪钞,谣言在开罗流传开来。饭店老板注意到了沃尔夫用的是假钞,通知了军队。他想起自己对饭店老板赠送的白兰地还感到受宠若惊,不禁懊恼地冲自己苦笑起来——那不过是用来留住他等军警到场的小伎俩。

他想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这个混蛋一定是铁了心要抓他,才会骑着摩托车绕进那种小巷子里,在台阶上爬上爬下。沃尔夫猜他没有枪:如果他有,他肯定会用的。他也没戴钢盔,所以他应该不是军警。也许是情报部门的人?甚至就是范德姆少校本人?

沃尔夫希望那是他。

我给了那个男人一刀,他想。也许挺严重的。不知道是哪里?脸上?

我希望那是范德姆。

他把思绪转到眼前的麻烦上来。索尼娅在他们手里。她会告诉他们她不能算是认识沃尔夫,她会编些两人在恰恰夜总会快速勾搭上的故事。他们没法把她扣留太长时间,因为她很有名,是个明星,埃及人心目中的偶像,把她关起来会引出一大堆麻烦。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让她走。但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地址,这意味着沃尔夫不能再回船屋去,现在还不行。但他现在筋疲力尽,鼻青脸肿,衣冠不整,他得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再休息几个小时。

他想,我不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了——在城市里游荡,疲惫不堪,身后还有追兵,没地方可去。

这次他不得不向阿卜杜拉求助了。

他一直在朝老城走,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阿卜杜拉是自己仅有的希望了。现在他离这个老贼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他低头闪进一道拱门,走过一条漆黑的短过道,爬上一道石质旋梯来到阿卜杜拉的家。

阿卜杜拉正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他们中间立着一个水烟筒,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味道。阿卜杜拉抬头看着沃尔夫,缓缓地露出一个睡意蒙眬的微笑。他用阿拉伯语说:“这是我的朋友阿赫迈德,也叫阿历克斯。欢迎,阿赫迈德-阿历克斯。”

沃尔夫和他们一起坐在地上,用阿拉伯语问候他们。

阿卜杜拉说:“我这位亚瑟夫兄弟想问你一个谜语,这个谜已经困扰了我和他好几个小时了,从我们开始抽水烟的时候开始,说到这个嘛——”他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亚瑟夫说:“阿赫迈德-阿历克斯,我兄弟的朋友,欢迎你。告诉我,为什么英国人叫我们鬼佬【16】?”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沃尔夫意识到他们正深深沉浸在大麻的药效中,他们一定整晚都在抽烟。他对着烟筒又吸了一口,然后推回给亚瑟夫。劲道很强。阿卜杜拉总能搞到最好的。沃尔夫说:“我碰巧知道答案。在苏伊士运河上干活的埃及男人穿着统一发的衣服,表明他们有权在英国领地上工作。他们是为政府服务部门干活(Working for Government Service),所以他们的衬衣背后印着WOGS这几个字母。”

亚瑟夫和阿卜杜拉又咯咯地笑起来。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阿历克斯很聪明,几乎像个阿拉伯人一样聪明,因为他几乎就是一个阿拉伯人。他是唯一一个比我还厉害的欧洲人。”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沃尔夫说。他不知不觉也换上了他们那种吸了大麻后飘飘然的语气:“我永远也不会试图胜过我那能把魔鬼骗倒的朋友阿卜杜拉。”

亚瑟夫笑了,点头对他的机智表示赞许。

阿卜杜拉说:“听着,我的兄弟,让我来告诉你。”他皱起了眉头,试图把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的念头拼凑起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要我帮他偷个东西,这么一来,我承担风险,他获得回报。当然,他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胜过我的。我偷了那个东西,是个包,当然我本来打算把里面的东西据为己有。因为根据真主的规定,赃物是属于贼的。这样我不就胜过他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夫说,“虽然我想不起来《圣经》里哪一段提到了赃物是属于贼的,不过……”

“也许没有吧。”阿卜杜拉说,“我说到哪里啦?”

沃尔夫的神志还算清醒,对他说:“你本该胜过我的,你自己把包打开了。”

“没错!不过等等,包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阿赫迈德-阿历克斯还是胜过了我。不过等等,我让他付钱补偿我的辛苦,所以我得到一百英镑,他什么都没得到。”

亚瑟夫皱起眉头:“你,胜过了他。”

“不。”阿卜杜拉悲伤地摇摇头,“他付给我的是伪造的钞票。”

亚瑟夫瞪着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也瞪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在地板上跺脚,在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沃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一连串的互相出卖,正是阿拉伯商人最爱听的那种笑话。阿卜杜拉一定会把这事说上好多年。但这却让沃尔夫心里一寒。所以阿卜杜拉也知道伪钞的事情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了?沃尔夫感觉追捕他的人已经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所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遇上抓他的人,而这个圈每天都在越收越紧。

这时,阿卜杜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沃尔夫的外形。他立刻流露出关切之情。“你出了什么事?你被抢劫了吗?”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银铃摇了摇。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房间进来了。“打点热水来,”阿卜杜拉吩咐她,“给我的朋友擦洗伤口,把我的欧式衬衣给他,拿把梳子,再来点咖啡。要快!”

要是在一户欧洲人家里,沃尔夫会抗议在午夜之后把女人吵醒来照顾他。但在这里,这种抗议是非常不礼貌的。女人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人们服务,而且对于阿卜杜拉专横的命令,她们不会惊讶也不会不快。

沃尔夫解释说:“英国人要逮捕我,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才脱身。不幸的是,我想他们也许现在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这是个问题。”

“啊。”阿卜杜拉吸了一口水烟,又把烟筒递过来。沃尔夫开始感觉到大麻的效力了,他很放松,思维迟缓,还有一点儿困。时间变慢了。阿卜杜拉的两个妻子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给他洗脸梳头。他发现她们的服侍的确让人非常受用。

阿卜杜拉似乎打了个盹,随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家就是你家。我不会让英国人找到你的。”

“你是个真正的朋友。”沃尔夫说。真奇怪,他想。他原本计划给阿卜杜拉钱来让他帮忙藏身。然后阿卜杜拉表明他知道钱有问题,沃尔夫一直在想他还能怎么办。现在阿卜杜拉打算无偿地把他藏起来。一个真正的朋友。奇怪的是,阿卜杜拉不是个真正的朋友。在阿卜杜拉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他的世界分为家人和其余的人两部分,他愿意为了家人做任何事,却不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哪怕一丁点。我怎么会得到这个特殊待遇?沃尔夫睡意蒙眬地想。

他心里的警铃又拉响了。他强迫自己思考:在吸了大麻后这着实不易。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阿卜杜拉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我惹了麻烦。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我胜过了他。

因为我胜过了他。这个故事还没完。阿卜杜拉想在这根出卖链条上再加一环。怎么加?把沃尔夫出卖给英国人。就是这样。等沃尔夫一睡着,阿卜杜拉就会送信给范德姆少校。沃尔夫会被抓起来。英国人会付给阿卜杜拉情报费,而这个故事说到底还是阿卜杜拉更胜一筹。

该死。

一个妻子拿来了一件白色的欧式衬衣。沃尔夫站起来,脱掉他被扯破的染血的衬衣。那位妻子把视线移开,不去看他赤裸的胸膛。

阿卜杜拉说:“他现在不需要。早上再给他。”

沃尔夫从女人手里接过衬衣穿上。

阿卜杜拉说:“我的朋友阿赫迈德,让你睡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家里也许不够体面?”

沃尔夫说:“英国人有句话,和魔鬼吃饭的人一定用的是长柄勺。”

阿卜杜拉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他知道沃尔夫一定猜到了他的计划。“几乎就是个阿拉伯人。”他说。

“再见了,我的朋友。”沃尔夫说。

“再会。”阿卜杜拉回道。

沃尔夫出门走进冰冷的夜,不知现在能去哪里。

在医院里,一个护士用一种本地的麻药麻醉了范德姆的半张脸,然后阿巴斯诺特医生用她纤长灵巧而冷静的手为他缝合了脸颊。她为他敷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药膏,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绷带绕在他头上把伤口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