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下来没多久,索尼娅的表演就开始了。史密斯盯着索尼娅,沃尔夫则观察着史密斯。没几分钟,史密斯就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了。

沃尔夫说:“她不错吧?”

“妙不可言。”史密斯目不转睛地答道。

“事实上,我和她有点交情。”沃尔夫说,“之后要不要我请她过来和我们坐一坐?”

这次史密斯转过头来。“老天啊!”他说,“你可以叫她来吗?”

节拍加快了。索尼娅的目光穿过拥挤的夜总会投向远方。成百上千个男人的眼睛贪婪地享用着她流光溢彩的身体。她闭上了双眼。

直觉占据了主导,身体自发地舞动。在她的想象中,她看见了一片由无数张贪婪的脸组成的海洋,所有的目光都钉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颤抖,腰肢在摇摆,臀部在扭动,那感觉就像有人在摆弄她,就像观众席里所有饥渴的男人都在摆弄她的身体。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她的舞蹈里没有任何伪饰,不再有了,她是为自己而舞。她甚至不用跟着音乐,是音乐跟随着她的动作。兴奋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她乘兴尽情舞蹈,直到感觉自己到了恍惚的边缘,似乎只要纵身一跃就能飞起来。她在边缘迟疑着,双臂张开。随着一声巨响,音乐推向高潮。她发出一声失望的尖叫,仰面倒下,小腿压在身下,大腿向观众张开,后脑勺碰到舞台地面。随后灯光熄灭。

每次都是这样结束。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她起身穿过变暗的舞台来到侧室,快步走向她的化妆间,低着头谁也不看。她不想要他们的赞美和笑容,他们不懂。没人懂得她的感受,没人知道她每晚跳舞时经历了些什么。

她脱掉鞋子、薄纱似的裤子和亮片背心,穿上一件丝袍。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卸妆。她总是立刻做这件事,因为化妆品对皮肤有害。她得保养好她的身体。她的脸和脖子又看起来肉乎乎的了,她得戒掉巧克力了。她早就过了女人开始发胖的年纪。她的年龄是另一个必须对观众保守的秘密。她快到她父亲去世时的年龄了。父亲……

他是个傲慢的大块头,从来没取得过他期望的成就。索尼娅和她的父母住在开罗一个大杂院里,全家人只能挤在一张窄窄的硬板床上睡觉。她后来再没感受过那些日子里的安全和温暖。她会蜷在爸爸宽阔的背上。她还记得他那亲切又熟悉的气味。接下来,等她本该睡着的时候,会有另一种气息传来,让她心神不宁。母亲和父亲会开始在黑暗中动作,侧躺着抱在一起,而索尼娅会随着他们一起动作。有几次她母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父亲会打她。第三次发生这样的事后,他们让她睡到地上去。这样她就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而无法分享他们的欢愉。这真残酷。她为此责怪她母亲。她父亲是愿意分享的,她很确定。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她躺在地板上,感觉冷冰冰的,被排挤在外,只能听着他们的响动。她试着在一旁欣赏,但无法投入。从那以后什么法子对她都不管用,直到阿历克斯·沃尔夫出现……

她从来没和沃尔夫提过大杂院里那张窄床,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明白。他有一种直觉,能洞察人们从不言及的内心深处的需求。他和那个叫佛瓦兹的女孩为索尼娅重现了童年的场景,这一招奏效了。

他此举并非出自善意,她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利用别人。现在他想利用她来从英国人身上刺探情报。只要是对英国人不利,她几乎什么都愿意做,除了和他们上床。

有人敲了敲化妆间的门。她喊道:“进来。”

一个服务生拿着一张纸条走进来。她点点头把男孩打发走,展开那张叠起来的纸。留言很简单:“四十一号桌,阿历克斯。”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么说来他找到了一个。真快。他对于弱点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

她了解他,因为她和他很像。她也利用人,虽然没他做得那么聪明。她甚至利用了他。他拥有格调、品位、来自上流社会的朋友和金钱,而且有朝一日他会带她去柏林。在埃及成为明星是一码事,在欧洲成为明星则大不一样。她想为那些上了年纪的贵族将领和年轻英俊的骑兵舞蹈,她想要引诱有权势的男人和美丽的白人女孩,她想成为世界上最耽于享乐的城市里的舞厅女王。沃尔夫将成为她的护照。是的,她在利用他。

这一定很不寻常,她想,两个人如此亲密,对彼此的爱却如此吝啬。

他会把她的嘴唇切下来。

她打了个寒战,不愿多想,开始换衣服。她穿上一条宽袖低领的白色长裙,领口充分地展现了她的酥胸,裙摆紧贴着臀部。她穿上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两边手腕上各系了一条沉重的金手链,又戴上一条金项链,泪滴形的吊坠正好紧贴在她的乳沟上。那个英国佬会喜欢的,他们有着最粗鄙的品位。

她在镜子里快速地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扮,然后就到夜总会里去了。

她穿过大厅时,一块沉默的区域随着她移动。她靠近时,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她经过以后,人们就开始谈论起她来。她感觉自己就像在邀请所有人来侵犯她。在台上时情况是不一样的:一面无形的墙把她和他们隔离开来。而在台下,他们可以碰到她,而他们都渴望这么干。他们从来没这么做过,但这种危险仍然让她战栗。

她来到了四十一号桌,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

沃尔夫说:“亲爱的索尼娅,和往常一样,你的表演非常出色。”

她点点头感谢他的恭维。

“让我来介绍一下,史密斯少校。”

索尼娅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个瘦削的男人,下巴短小,有着漂亮的小胡子和难看的、骨瘦如柴的手。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她是一块刚放到他面前的精致甜点似的。

史密斯说:“我完全被迷倒了。”

他们坐了下来。沃尔夫倒着香槟。史密斯说:“您的舞蹈很精彩,小姐,非常精彩。非常……有艺术气息。”

“谢谢。”

他把手伸过桌子拍了拍她的手。“您非常可爱。”

而你是个傻瓜,她想。她从沃尔夫那里捕捉到一个警告的眼神:他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您真是太客气了,少校。”她说。

沃尔夫很紧张,她能看出来。他吃不准她是否会按他的想法行事。说实话她还没想好。

沃尔夫对史密斯说:“我认识索尼娅已故的父亲。”

这是谎言,索尼娅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想提醒她。

她的父亲曾经是个业余小偷。有活计可干的时候他干活,没活干的时候他就去偷。有一天在夏里·埃尔科布里区,他想抢一个欧洲女人的手提包。那个女人的男伴抓住了索尼娅的父亲,在扭打中那个女人被推倒,扭伤了手腕。那个女人很有地位,索尼娅的父亲因为冒犯她而被判鞭笞。他在鞭刑中死掉了。

当然,鞭刑本不该致死。他一定是心脏不好,或者有点什么别的毛病。以执法者自居的英国人并不在乎。这个男人犯了罪,被施以应得的惩罚,而这惩罚要了他的命,不过少了一个埃及人。十二岁的索尼娅心碎了。从那时起她就对英国人恨之入骨。

她相信希特勒的想法没错,目标却错了。用种族劣根性污染世界的并非犹太人,而是英国人。埃及的犹太人和其他人没多大差别:有的富,有的穷,有的好,有的坏。但英国人则无一例外地傲慢、贪婪、恶毒。在她看来,英国人自以为高尚地试图保护波兰免受德国压迫,而自己却继续压迫着埃及,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德国人毕竟是和英国人作对的。这就足以让索尼娅站在德国一边了。

她盼着希特勒击败、羞辱然后毁灭不列颠。

她会尽她所能提供帮助。

她甚至会去引诱一个英国人。

她俯身向前。“史密斯少校,”她说,“您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

沃尔夫明显地放松下来。

史密斯大吃一惊。他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老天啊!”他说,“您真这么觉得吗?”

“是的,少校。”

“我说,我希望你称呼我桑迪。”

沃尔夫站了起来。“恐怕我得走了。索尼娅,要我送你回家吗?”

史密斯说:“我想你可以把这个机会留给我,上尉。”

“好的,长官。”

“那么,如果索尼娅……”

索尼娅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当然没问题,桑迪。”

沃尔夫说:“我不愿扫兴,但我明天得早起。”

“没关系。”史密斯对他说,“你走好了。”

沃尔夫离开后,服务生送来了晚餐。这是一顿欧式晚餐——牛排和土豆,史密斯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话时,索尼娅小口地吃着食物。他和她说起他在校板球队的风光历史。似乎从那之后他就没干过什么引人注意的事了。他是个非常乏味的人。

索尼娅不停地回想起鞭刑的事。

晚饭时他不停地喝着酒。当他们离开时,他走起路来已经有些摇晃了。她虽然把胳膊伸给他,但与其说是他扶她,更像是她搀着他了。他们在凉爽的夜风中朝船屋走去。史密斯抬头看着夜空,说:“那些星星……真美。”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他们在船屋前驻足。“看起来很漂亮。”史密斯说。

“这房子挺不错的,”索尼娅说,“你想到里面来看看吗?”

“乐意之至。”

她领他走过踏板,穿过甲板,走下舷梯。

他四下打量,睁大了眼睛。“我得说,这里非常豪华。”

“你想喝一杯吗?”

“非常想。”

索尼娅讨厌他说“非常”这个词的方式。他把“常”这个音发得很含糊,变成了“非昂”。她问:“香槟?还是更烈点的?”

“来一点儿威士忌就好。”

“快坐下来吧。”

她把酒递给他,坐在他旁边。他抚摸着她的肩膀,亲吻着她的脸颊,粗鲁地抓住了她的乳房。她颤抖了一下。他把这当成了激情的信号,抓揉得更用力了。

她拉着他躺下来,让他压在自己身上。他的动作十分笨拙,手肘和膝盖不停地戳着她,在她的裙摆下手忙脚乱地摸索。

她说:“哦,桑迪,你真强壮。”

她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沃尔夫的脸。他跪在甲板上注视着舱室里的情况,无声地笑了起来。

威廉·范德姆对于找到阿历克斯·沃尔夫开始绝望了。阿斯尤特谋杀案已经过去三周了,而范德姆和他的猎物之间的距离一点儿没减少。随着时间流逝,可供追踪的痕迹越来越淡。他甚至希望能再发生一起公文包抢劫事件,这样至少他知道沃尔夫在干些什么。

他知道他对这个人有点太执迷了。他会在酒意退去的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忧心忡忡直到天明。让他不安的是沃尔夫的行事风格:另辟蹊径进入埃及,突然发难谋杀考克斯下士,轻而易举混入城内。范德姆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件事,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案子如此在意。

他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但搜集到不少信息,这些信息滋养了他的执迷。这种滋养并不像是予人食物,让人满足,而像是火上浇油,让火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