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辆凯迪拉克怎么办?”厄尼说,“这辆货车载完剩下的物资就没什么空间了,你老婆可以开那辆凯迪拉克过去——”

“米凯拉不去,”罗密欧说,“没什么改变得了她的心意。我问过她,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但还是被当成空气。我猜,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除了她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以外,我什么也没告诉她…至少说得不多。只有这样,万一伦尼过去找她,她才不会有麻烦。不过她就是不理我。”

“她为什么不理你?”诺莉睁大了眼问,但话才一出口,便看到祖父皱眉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这问题可能有些失礼。

“因为她是个倔强的甜心。我说她可能会受伤,但她只回答‘那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啊’。这就是我的米凯拉。唉,真是活见鬼了。要是之后有机会的话,我或许会偷偷跑回镇上,看看她有没有改变心意。大家总说这就是女人的特权。来吧,我们再多搬一点箱子上车。厄尼,别让箱子挡住枪。我们或许会用得上。”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让你参与这件事,孩子。”厄尼说。

“没关系的,爷爷。与其被排除在外,我还是宁可加入。”至少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真心话。

到处都是血

9

砰。安静。

砰。安静。

砰。安静。

奥利·丹斯摩盘腿坐在距离穹顶四英尺的地方,身旁放着他那个老旧的童子军背包。背包里放着他在前院捡的石头——事实上,石头多得都满出来了。他把包拿过来时,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拖着步子,一心认为帆布包的底部会裂开,害他的弹药洒得一地都是。由于这件事并未发生,所以此时他就坐在这里,挑出另一颗石头——一颗光滑无比的石头,从某个冰河时代起便被打磨至今——以投球方式朝穹顶扔去。石头似乎撞上了看不见的东西,又反弹回来。他把石头捡起,再度投出。

砰。安静。

一定有什么原理让穹顶可以反弹东西,他想着。这可能就是他弟与母亲丧命的原因。只是,大胡子的耶稣在上,这袋弹药已经够他丢上一天了。

石头回力镖,他想着,然后笑了出来。这是个真心的笑容,只是由于他的脸实在太过消瘦,所以看起来有点恐怖。他没吃什么东西,而且认为自己得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想再度进食。听见一声枪响,发现自己的母亲躺在餐桌旁,裙子向上翻起,露出内裤,有半颗头颅被轰飞…这种事会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胃口。

砰。安静。

穹顶另一侧就像活动中的蜂巢;一个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就这么突然出现。吉普车与卡车飞快地来回行驶,数百个军人在周遭忙碌不已,听从长官大喊出声的号令与咒骂,而号令与咒骂通常都会混为一体。

除了已经搭好的帐篷外,那里还正在搭建三座新的长形帐篷。帐篷前方已先立好了告示牌,分别写着:探访者一号招待处、探访者二号招待处与急救站。另一个长度甚至更长的帐篷,前方的告示牌则写着:餐饮供应站。就在奥利坐下来、开始用收集来的石头扔穹顶的不久之后,有两辆平板卡车载着一排排的流动厕所抵达现场。现在,一排排明亮的蓝色流动厕所已然定位,距离家属与所爱的人谈话、彼此看得见却摸不到对方的地方有足够的距离。

从他母亲头部喷出来的东西就像坏掉的草莓果酱。奥利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又为什么会挑在那个地方。为什么非要挑在他们吃饭的地方不可?她真的忘记自己还有另一个会在那里吃饭的儿子(这得先假设他没饿死的话),可能会因此永远无法忘记地板上那恐怖的景象吗?

就是这样,他想,她早就忘了。因为,罗瑞一直是她的最爱,她的小宠物。她很少会注意到我就在她旁边,除非我忘了喂牛,或是放牛出去后忘了打扫牛舍。再不然,就是我带了一张写着D的成绩单回家。因为罗瑞从来没有拿过A以外的成绩。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几个陆军的家伙把一些告示牌立在穹顶附近。他可以看见面对磨坊镇的告示牌那面写着:

警告!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请与穹顶保持两码(六英尺)距离!

奥利猜,告示牌的另一面也写着相同的内容。

对另一边的人来说,这或许起得了作用,因为那边会有很多维持秩序的家伙。不过在这边,可能会有八百个镇民,却只有二十几个警察,其中大部分还是刚拿到这份工作的新手。要让这边的人与穹顶保持距离,就像想保护沙子堆成的城堡不被潮水冲到一样困难。

她的内裤是湿的,张开的双腿间还有一个水洼。她要么是扣扳机前就尿了裤子,再不然就是扣了扳机以后。奥利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个军队的家伙靠了过来。对方非常年轻,袖子上没有任何徽章,因此奥利猜想,他可能只是个士兵而已。他看起来约莫十六岁,但奥利觉得他的年龄一定还要更大些。他曾听说过小孩借由谎报年龄加入军队的事,但他猜,那已经是可以用计算机查出每个人经历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陆军的家伙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才以低沉的声音开口。他有着一口南方口音:“孩子?腻可以停下来吗?这声音烂我烦死了?”

“那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奥利说。

砰。安静。

“不勤啊,我有命在身。”

奥利没有回答,反而又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腻为什么要这么啜?”那个陆军的家伙问。

他只是被派来立告示牌的,所以有空跟奥利说话。

“因为,迟早总会有一颗石头不会反弹。只要这件事一发生,我就要站起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农场。再也不要帮牛挤奶。外面的空气怎么样?”

“很好。只是很冷。我是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我向腻保证,这里的十月跟南卡罗来纳州的完全不同。”

奥利与那个南方男孩的距离不到三码,但这里很热,而且还臭烘烘的。

陆军的家伙指向奥利后方。“腻干吗不把石头留在这里,去管一下那些乳牛?”他的口音听起来变成了路牛,“把它们带进谷仓,帮它们挤奶或是在它们乳房上涂药膏之类的。”

“我们不用带牛。它们自己知道该去哪儿。只是,现在不必帮它们挤奶,更不用说涂油膏了。它们的乳汁都干了。”

“干,真的?”

“真的。我爸说草出了问题,还说草之所以有问题,是因为空气出了问题。我们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很差,就像屎一样。”

“真的?”陆军的这家伙看起来被这话给吸引住了。虽然两面均印有文字的告示牌已经够稳了,他还是握紧拳头,朝顶端敲了两下。

“真的。我妈今天早上自杀了。”

陆军的这家伙原本举起手要再敲一下,一听见这话,就把手放了下来。“孩子,你是骗我的吧?”

“没有。她在餐桌边开枪自杀。是我发现她的。”

“喔,这真是太难过了。”军人朝穹顶走近。

“我弟上星期天死的时候,因为当时他还没完全死掉,所以我们还把他带到镇上。但发现我妈时,她已经死透了,所以我们直接把她埋在山丘上了。我爸跟我一起埋的。她喜欢那里。在每件事还没变得那么讨厌以前,那里很漂亮。”

“天啊,孩子!你简直是到地狱走了一遭!”

“现在还在地狱。”奥利说。这话就像触动了他体内的开关,使他开始哭了起来。他站起身,朝穹顶走去。他与年轻的士兵看着彼此,距离不到一英尺远。那士兵举起了手,并在电流传到身上的瞬间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就没事了。他把手贴在穹顶上,手指张开。奥利也举起了自己的手,从他这一侧把手贴到穹顶上头。他们的手看似相互触碰,手指贴着手指,手掌贴着手掌,但其实根本没有。这只是个徒劳无功的举动,并会在隔天不断重复上百上千次之多。

“孩子——”

“艾姆斯!”某个人大声咆哮,“给我滚到这里来!”

士兵艾姆斯就像个被抓到偷吃果酱的孩子,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再说一次,给我过来!”

“在这里等我一下,孩子。”士兵艾姆斯说,跑步前去挨骂。奥利认为,他一定被骂一顿就没事了。毕竟,你可没办法降士兵的级。当然,他们也不会让他再到这个栅栏边来,好让他能跟动物园里的动物继续说话。我甚至连颗花生都没拿到,奥利想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现在没奶可挤的乳牛——它们现在连草都不怎么吃——接着坐回背包旁边。

他翻着背包,找出另一颗光滑的石头。他想到死去的母亲那只涂有指甲油的手向外伸长的模样,以及一旁那只还拿着枪的手,枪管仍在兀自冒烟。

接着,他扔出一颗石头,石头击中穹顶,反弹回来。

砰。安静。

到处都是血

10

星期四下午四点,新英格兰北部全被云层笼罩,阳光只能从云层里那个袜子形状的洞口洒进切斯特磨坊,就像一盏模糊的聚光灯似的。吉妮·汤林森去检查小詹的状况,问他需不需要头痛药。

他先是回答不用,但随即又改变主意,说想要一点泰诺林或雅维。等她拿回来时,他还从病房另一头自己走过来拿。她在他的病历中写下:走路依旧是跛的,但状况似乎已有好转。

四十五分钟后,瑟斯顿·马歇尔把头探进病房时,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以为小詹到了休息室,但去那里检查后,才发现里头只有心脏病患者埃米莉·怀特豪斯一个人。埃米莉的恢复状况良好。

瑟斯顿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深金色头发、走路有些跛的年轻人,她回答没有。瑟斯顿又回到小詹的病房,检查了一下衣橱。里头也是空的。由此看来,那个患有脑瘤的年轻人换了衣服,跳过文书阶段,替自己直接办了离院手续。

到处都是血

11

小詹走路回家。肌肉一旦再度活络起来,走路一跛一跛的情况似乎就完全消失了。除此之外,漂浮在他左边视线的黑色锁孔状阴影,也已缩小到一颗弹珠的尺寸。或许他并没有吸入足够的铊剂量。这很难说。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实践对上帝的承诺。只要他照顾好艾普顿家的孩子,上帝就会眷顾他。

他离开医院时(走的是后门),计划中待办事项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爸。但当他走到家时——他的母亲就死在这栋房子里,莱斯特·科金斯与布兰达·帕金斯也是——却改变了主意。要是他杀了父亲,特别召开的镇民大会就会因此取消。小詹不希望这样,因为镇民大会可以有效掩护他更想完成的任务。大多数警察都会在那里,这会让鸡舍变得更为容易潜入。他只希望自己手上有那个涂了毒的军籍牌。他一定会很乐意把军籍牌塞进芭—比垂死前的喉咙里。

不管怎样,反正老詹也不在家。屋子里唯一活着的东西,是他凌晨看见的那头大步跨过医院停车场的狼。它就位于楼梯中间往下看着他,胸中发出咆哮的声音。它毛皮蓬乱,双眼是黄色的,脖子上还戴着戴尔·芭芭拉的军籍牌。

小詹闭上眼,默数到十。他再睁开眼时,那头狼已经不见了。

“我现在是狼了,”他对着闷热的空房子低声说,“我是个狼人,亲眼看见了朗·切尼[1]与皇后一起跳舞。”

[1]朗·切尼(LonChaney,1883-1930),默片时代的著名演员,其子小朗·切尼亦为演员,曾扮演过狼人的角色。

他走上楼,没注意到自己又开始跛了起来。他的制服放在衣柜里,就连枪也是——一把贝雷塔九二金牛座手枪。警察局里有十几把枪,经费大多是国土安全局出的。他检查贝雷塔手枪的十五发子弹弹夹,里头全都装满了。他把枪插入枪套,束紧系在瘦削腰部的腰带,走出自己的房间。

他在楼梯顶端停了一下,思考起镇民大会顺利进行、他可以开始行动以前,自己该去哪里才好。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甚至也不想被看到。

接着,他想到了地点:

一个很好的躲藏地点,还离他的任务目标很近。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他又开始该死的一跛一跛了,就连左脸也没了知觉,像是被冻结起来似的——脚步蹒跚地走进客厅。他在父亲的书房前短暂停留了一会儿,思索着是否应该打开保险箱,把里头的钱全都烧掉。

最后他决定算了,没必要花力气这么做。他隐约想起一个笑话,讲的是两个银行家被困在荒岛上,不断交易彼此衣服的故事。虽然他想不太起来笑话的包袱,因此无法完全理解笑话的有趣之处,但还是发出了短暂的几声哈哈。

穹顶西侧的云层下方,太阳逐渐消失,天色变得阴沉下来。小詹走出屋外,消失在黑暗之中。

到处都是血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