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报纸,接着走回主街。《民主报》报社现在已成为一堆燃烧中的瓦砾,还混有警察们洒下的水(全是用那些汲水泵洒的,她想着,就那么凑巧,里头装满了水,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这幅景象依旧让茱莉亚感到伤心——这是当然的——但已经没那么糟了,现在,她还有事得处理。

她沿着街道前进,贺拉斯始终跟在身旁。她在每根电线杆上,全都钉上《民主报》的最后一期。

报纸的标题——因危机日益严重所产生的暴动与谋杀案——在火光中显得醒目不已。此刻,她希望自己还能在上头加上一个词:小心。她继续前进,直到报纸用完为止。

灰烬

13

街道对面,彼得·兰道夫的对讲机响了三声:啪啪啪。这代表紧急状况,让他开始担心起自己会听见什么消息。他用拇指按下通话键,说:“兰道夫警长,说。”

是弗莱德·丹顿。他是夜班的指挥官,也是如今实质上的副警长。“刚刚从医院那里来了通电话,彼得。发生了两起谋杀案——”

“什么?”兰道夫叫着说。一名新警员——米奇·沃德罗——呆呆地看着他,表情就像是第一次逛集会的弱智。

丹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也像是在自鸣得意。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愿上帝保佑他。“——还有一起自杀事件。凶手是那个喊着自己被强奸的女孩。受害者是我们的人,警长。路克斯与迪勒塞。”

“这…实在…太扯了!”

“我派鲁伯特和马文·瑟尔斯过去了,”弗莱德说,“往好的一面想,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且我们不用把她押到牢房里,和芭芭——”

“你应该自己过去,弗莱德。你是资深警员。”

“那派谁待在局里?”

兰道夫没回答这个问题——这问题要么太聪明,要么就太蠢了。他觉得自己最好亲自跑一趟凯瑟琳·罗素医院。

我再也不想要这个职位了。不要了。一点都不想要了。

但如今为时已晚。在老詹的协助下,他得管理这一切。这是个需要集中全副精神的差事,老詹会一直盯着他的。

马蒂·阿瑟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兰道夫差点就想把他拖到旁边痛打一顿。阿瑟诺没注意到这点,只是看着街道对面正在遛狗的茱莉亚·沙姆韦。遛狗和…那是在做什么?

张贴报纸,这就是她在做的事。用图钉把报纸钉在甜煞的电线杆上。

“这婊子就是不放弃。”他深吸一口气。

“要我过去叫她住手吗?”阿瑟诺问。

马蒂看起来对这差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兰道夫差点就答应了他。然而,他摇了摇头:“她只会开始对你滔滔不绝,说她有该死的公民权,就像她始终不懂这么做会把每个人都吓死,完全不符合整个小镇的利益。”他摇了摇头,“说不定她真的没意识到这点。她是个难以置信的…”

有个词可以形容她这种人,是他在高中时学过的法语词汇。他以为自己会想不起来,但还是想到了,“难以置信的幼稚鬼。”

“我可以让她停手,警长,没问题的。她还能怎么办?打电话给律师吗?”

“让她开心一下吧。至少这可以让她离我们远一点。我最好还是去医院一趟。丹顿说那个布歇家的女孩杀了弗兰克·迪勒塞与乔琪亚·路克斯,最后还自杀了。”

“天啊,”马蒂低喃,脸色为之惨白。“她跟芭芭拉是一路的,你觉得呢?”

兰道夫正要表示不认同,随即又重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女孩指控强奸的事,而她的自杀似乎就是这件事的证明。磨坊镇的警员干下这种事的传闻,会对整体士气带来不好影响,对整个小镇也是。这点不用老詹·伦尼特别叮咛。

“不知道,”他说,“不过的确有可能。”

马蒂的双眼湿了,不知是因为浓烟或悲伤的关系。或者两者都有。

“得让老詹马上知道这件事,彼得。”

“我知道。同时——”兰道夫用头朝茱莉亚一比——“持续盯着她,等她总算累了,甘心离开以后,就把那些狗屁报道全都扯下来,撕个粉碎。”他比了比稍早还是间报社的火灾现场,“把垃圾扔到该扔的地方。”

马蒂窃笑着:“收到,头儿。”

阿瑟诺警员的确这么做了。但在此之前,镇上已有些人撕下了一些报道,就着耀眼的火光仔细读过一遍——约莫六个人,或许是十个。在接下来的二三天里,他们传阅着这份报纸,直到纸张几近破烂不堪为止。

灰烬

14

安迪抵达医院时,派珀·利比已经在那里了。

她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与两个穿着白色尼龙裤与护士服的女孩说话…虽然对安迪来说,她们如果是真的护士,似乎也太年轻了些。她们全在哭着,而且看起来很快又会从头开始哭起,不过安迪看得出,利比牧师可以安抚得了她们。在人类情感的判断方面,他从来不曾失过准,有时甚至还会让他希望自己能在思考方面也有相同的水平。

吉妮·汤林森站在一旁,悄悄与一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家伙交谈,他们两人全都一副震惊的茫然模样。吉妮看见安迪,朝他走去。那个有点年纪的家伙则跟在后头。她介绍说那人叫做瑟斯顿·马歇尔,说他是来帮忙的。

安迪给了新来的家伙一个大大的微笑与热情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瑟斯顿。我是安迪·桑德斯,首席行政委员。”

派珀坐在长椅上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是首席行政委员,安迪,你就应该控制得了次席行政委员。”

“我知道这几天对你来说很难熬,”安迪说,依旧挂着微笑,“我们全都一样。”

派珀异常冷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问两名女孩想不想与她一起去小餐馆喝杯茶。“我肯定需要一杯。”她说。

“我联络你之后就打给她了,”派珀带着两个初级护士离开后,吉妮带着点歉意说,“接着还打去警察局,是弗莱德·丹顿接的。”她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

“喔,弗莱德是个好人。”安迪诚恳地说,但内心并非如此——他的内心像是回到站在戴尔·芭芭拉床边的时候,正准备要喝下那杯粉红色毒水——然而,他的老习性却让他恢复了平静。

他想让每件事都变好,使这些浑水变得清澈,让事情变得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轻松。“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照做了。安迪以惊人的冷静听着这一切,想着他已经认识迪勒塞一家人有一辈子了,而且在高中时,还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母亲约过一次会(海伦在接吻时张开了嘴,这很好,只是味道有点臭,这点则不太好)。他想着,他现在可以用这么平稳的情绪面对一切,全是因为那通电话。要是没有那通电话,他现在已经没了意识,说不定还死了。像是这种事情,的确可以改变你观看世界的角度。

“两名我们的新进警员,”他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电影院通知观众进场时间到了的录音内容。“一个还在试着解决超市那场混乱时受了重伤。天啊,天啊。”

“现在或许不是说这种话的好时机,但我实在不太喜欢你们的警务人员。”瑟斯顿说,“不过当初打我的那个警员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提出申诉也没什么意义了。”

“哪个警员?弗兰克还是那个路克斯家的女孩?”

“那个年轻男人。就算他的致命伤是…我还是认得出来。”

“弗兰克·迪勒塞打了你?”安迪根本不相信这事。弗兰克帮他送了四年的《刘易斯顿太阳报》,从来没有迟到过任何一天。呃,是有啦,一次或两次吧,现在他想了起来,但那是因为强暴风雪影响之故。还有一次,是他得了麻疹或腮腺炎什么的。

“如果这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了。”

“呃,天啊…这实在…”实在什么?这重要吗?对事情有帮助吗?然而,安迪还是不屈不挠地说了下去,“实在太让人遗憾了,这位先生。

我们相信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都是相当负责的人,全都在做着正确的事。只是,现在我们就像在枪口下一样危急,无法控制整个局势,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瑟斯顿说,“毕竟我也被卷入了这场大麻烦。不过长官…这些警员实在太年轻了,而且完全失控。”他停顿片刻,“跟我一起的那位女士也被他们攻击了。”

安迪实在无法相信这家伙说的会是实话。除非被挑衅(还是严重的挑衅),否则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察不会出手伤人;这种事只有在大城市才会发生,那里的人们不知该怎么和平共处。只是,他也得承认,一个女孩杀了两名警察,最后还自杀了断的这种事,实在也不太像是会发生在磨坊镇上的事情。

算了,安迪想,他只不过是个外来客,甚至不是本州人。别管了。

吉妮说:“现在你来了,安迪,但我却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抽筋敦看着那些尸体,而——”

她话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双手牵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那个老家伙——瑟斯顿拥抱了她,男孩与女孩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全都赤着脚,穿着充当睡衣的T恤。男孩身上的T恤,下摆还长到脚踝处,上头写着囚犯编号九○九一与服刑于肖申克州立监狱的字样。他们是瑟斯顿的女儿与孙子,安迪猜想。这让他再度想起克劳蒂特与小桃。他把思念之情推到一旁。吉妮找他帮忙,这就表示她一定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这无疑代表了她得再告诉他一遍整件事的经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好让她可以厘清事情真相,使心情平复下来。安迪并不介意这点。善于倾听一向是他的长处,而且这么做比去看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还是他以前的送报生好多了。倾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当你掌握诀窍后,就算是白痴也懂得倾听,只是老詹从来没有掌握住其中的窍门。老詹比较擅长开口。当然,还有运筹一切。他们很幸运,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他可以撑着。

吉妮结束了第二次的叙述后,一个念头闪过安迪的脑海。这可能相当重要。“有人——”

瑟斯顿拉着刚刚进来的人走了过来:“这是行政委员桑德斯——安迪——这是我的同伴卡罗琳·斯特吉斯。而这是我们正在照顾的孩子,艾丽斯与艾登。”

“我好想我的奶嘴。”艾登满脸愁容地说。

艾丽斯说:“你这么大了,不适合吸奶嘴。”

说完,还用手肘顶了一下他。

艾登的脸皱了起来,但没有真的哭出来。

“艾丽斯,”卡罗琳·斯特吉斯说,“这样可不好。我们知道刻薄的人都会怎么样?”

艾丽斯一脸开心。“刻薄的人都惨兮兮!”

她大喊,话尾变成了笑声。在想了一会儿后,艾登也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卡罗琳对安迪说,“我找不到人可以照顾他们,可是瑟斯顿打来时,听起来又那么苦恼…”

这实在很难相信,但看起来,这个老家伙与这位年轻女士有可能碰撞出了爱的火花。这个念头短暂掠过安迪的脑海。在其他情况下,他可能会想得更深入些,好好思索一番,想象他们法式舌吻之类的事。但此刻,这件事只勾起他一丁点兴趣。他的脑海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有人通知珊米丈夫她的死讯吗?”他问。

“菲尔·布歇?”说话的是道奇·敦切尔,他正走进大厅的接待区,双肩下垂,脸色灰白。

“那个王八羔子离开了她,跑到镇外去了。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的视线往下移到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身上,“不好意思,孩子们。”

“没关系,”卡罗琳说,“我们在语言方面没有禁忌。这样更符合现实生活。”

“没错,”艾丽斯提高语调说,“我们可以说狗屁还有撒尿,至少在妈妈回来找我们以前可以。”

“可是不能说贱货。”艾登夸张地说,“贱货是性别歧视。”

卡罗琳没理会这个枝节。“瑟斯顿?发生什么事了?”

“别在孩子面前提,”他说,“这件事跟有没有语言上的禁忌无关。”

“弗兰克的父母出城去了,”抽筋敦说,“不过我联络上了海伦·路克斯。她听到这事的反应还挺平静的。”

“她喝醉了?”安迪问。

“说烂醉如泥更接近。”

安迪若有所思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大厅。

有几名穿着医院病号服与拖鞋的患者就站在厅内,背对着他的方向。他们是在看屠杀现场,他猜想。

他没有半点一探究竟的冲动,也很庆幸道奇·敦切尔已经处理好那些不管是什么事的差事。他是个药剂师与一个政治家。他的工作是帮助活人,而非处理死者。他知道这些人不晓得的某些事。

他无法告诉他们,说菲尔·布歇还在镇上,就像隐士一样地住在电台里,但他可以通知菲尔他那分居中的妻子的死讯。他可以,也应该这么做。

当然,菲尔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完全无法预测;这段日子里,菲尔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了。他或许会猛烈地抨击这件事,甚至还会杀掉捎来这个坏消息的人。但有这么恐怖吗?自杀或许会下地狱,得永远待在烧热的煤炭上进食,安迪十分清楚这点,而要是上了天堂,则能永远坐在上帝的桌子前,吃着烤牛肉与蜜桃派。

同时还与所爱的人相处在一块儿。

灰烬

15

虽然今天稍早时,茱莉亚曾打了个盹,但此刻她却依旧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又或者,那只是一种疲惫的感觉罢了。除非她接受萝丝的提议,否则除了她的车子以外,她根本无处可去。

她回到停车的地方,解开贺拉斯的遛狗绳,让他跳到乘客座上,接着坐在驾驶座中试图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