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不回了。”珊米朝乔琪亚脸上开火,接着又朝颈部补上一枪。乔琪亚就像弗兰克一样往后弹去,躺着没了动静。

珊米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与喊叫声,其他病房也传出了被枪声惊醒的尖叫。她对于造成骚动感到相当抱歉,但有时就是别无选择,有些事就是只能这么处理。而当事情发展至此,反而让人平静以对。

她把枪抵在太阳穴上。

“我爱你,小华特。妈妈爱你。”

扣下扳机。

灰烬

8

生锈克从西街绕过火灾现场,接着转回主街尾端与117号公路的交叉口。鲍伊葬仪社是暗的,只有正面窗口有一小盏电子蜡烛的灯光而已。他开车绕到后头,也就是妻子叮咛的那个小停车场,把车停在作为灵车使用的加长版灰色凯迪拉克旁边。附近某处,传来了发电机运作的声响。

他才刚朝门把伸手,手机便响了起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便把电话直接关机,等到再度抬起头时,发现一名警察就站在车窗旁,手上还拿着枪。

那是个女的。当她弯腰时,生锈克先是看见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最后才看见妻子先前已跟他说过名字的人,也就是警察局那个负责早班的调度总机。生锈克猜想,或许在穹顶日之后,她就一直被迫上全天班了。他又猜,她现在可能还得分派任务给自己呢。

她把枪收进枪套。“嘿,生锈克医生。我是斯泰西·莫金。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帮我处理野葛那件事吗?你知道的,就是我——”她拍了拍身后。

“我记得,很高兴看到你这次穿着裤子,莫金小姐。”

她的笑声就跟说话声一样轻柔:“希望我没吓着你。”

“是有一点。我正在关机,接着你就出现了。”

“抱歉。一起进去吧,琳达在等着呢。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我还得去前门看着才行。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敲两下对讲机,好让琳达知道。要是来的人是鲍伊兄弟,他们会把车停在前面的停车场,我们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车开上东街。”她抬头微微一笑,“嗯…这想法是有点乐观,不过要是幸运的话,至少不会被认出来。”

生锈克跟在她身后,以她那头蓬松的头发作为领航标志。“斯泰西,你们是闯进去的吗?”

“当然不是。局里有这里的钥匙。主街上大部分的商店,都把备份钥匙交给我们。”

“为什么你会想蹚这趟浑水?”

“因为,这完全是想利用恐惧来控制一切的屁事。要是公爵帕金斯在的话,早就阻止这一切了。我们走吧,你得快点才行。”

“我不敢保证。说真的,我还真没办法保证任何事。我可不是病理学家。”

“那就只能尽快啰。”

生锈克跟在她后头进去。不久后,便与琳达相拥。

灰烬

9

哈丽特·毕格罗尖叫了两次,接着晕了过去,而吉娜·巴弗莱诺则是看着一切,完全被吓傻了。

“把吉娜带出去。”瑟斯顿厉声说。他本来已走到停车场,听见枪声后又跑了回来,看见了这幅屠杀过后的景象。

吉妮搂着吉娜的肩,把她带回大厅,可以下床走动的病人也全在那儿——包括威廉·欧纳特与谭西·费里曼——全都站在那边,惊恐的双眼睁得老大。

“也把这位给带出去。”瑟斯顿指着哈丽特,对抽筋敦这么说。“帮她把裙子拉好,让这可怜的女孩保留尊严。”

抽筋敦照做了。当他与吉妮再度回到病房时,瑟斯顿就跪在弗兰克·迪勒塞的尸体旁。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代替乔琪亚的男友前来探视,还一直待到超过规定的探视时间。瑟斯顿用床单盖住乔琪亚,此刻,床单上绽放出一朵以鲜血染成的罂粟花。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医生?”吉妮问。

她知道他不是医生,但在惊吓过后,这话就这么不自觉地说了出口。她低头看着弗兰克摊在地上的尸体,以手捂住了嘴。

“能,”瑟斯顿站起身,膝关节发出“喀”的一声,就像手枪上膛似的。“打电话报警。这里是犯罪现场。”

“所有值班的警察全去街上救火了,”抽筋敦说,“其余的人要么是在过去的路上,要么就是关了手机,正在睡大觉。”

“呃,老天慈悲,不管打给谁都行,只要能弄清楚我们在收拾这团混乱以前,应该先做些什么事就好。不管拍照存证,或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都行。这里发生什么事应该就不用多说了。不好意思,给我一分钟,我要吐了。”

吉妮站到一旁,好让瑟斯顿可以进去病房里的小盥洗室。他关上了门,但呕吐声依旧十分大声,听起来就像烂泥巴卡在转动马达里一样。

吉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就快晕倒了,于是努力与这种感觉抗衡。等到她回头望向抽筋敦时,他才刚挂断手机。“生锈克没接。”他说,“我留了言给他。我们还可以找谁?伦尼如何?”

“不要!”她几乎打了个冷颤,“别找他。”

“我姐呢?我说的是安德莉娅。”

吉妮只是看着他。

抽筋敦回看着她好一会儿,垂下眼帘。“或许还是算了吧。”他喃喃自语。

吉妮握住了他的手。由于过度震惊的缘故,他的皮肤是冰冷的。她猜自己也是。“希望这么说能安慰你。”她说,“我想,她正试着想戒掉。我很确定,她专程跑过来找生锈克,一定就是为了这件事。”

抽筋敦把双手举到脸旁,转动了一下,做了个哑剧的哭泣动作。“这还真是场噩梦。”

“是啊。”吉妮简短回答,再度拿出手机。

“你要打给谁?”抽筋敦挤出一个小小微笑,“魔鬼克星?”

“才不是。要是安德莉娅跟老詹都不行,我们还能找谁呢?”

“桑德斯。不过他没用得很,你也知道这点。我们干吗不直接把这里清干净就算了?瑟斯顿说得没错,这里发生什么事实在明显得很。”

瑟斯顿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用纸巾擦着嘴。

“年轻人,因为我们还有法律得遵守。在这种情况下,守法比过去更重要。或者说,至少我们也得尽力试着遵守法律。”

抽筋敦抬头望向沾有珊米·布歇干涸脑浆的墙壁高处。她用来思考的器官,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沱沾满鲜血的燕麦片。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灰烬

10

安迪·桑德斯在戴尔·芭芭拉的公寓里,就坐在他的床上。窗口全是隔壁《民主报》办公室燃烧的橘色火光。他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与隐隐约约的对话——是屋顶上那些人吧,他猜。

他从楼下的药店上楼时,带了一个棕色手提包。此时,他拿出里头的东西:

一个玻璃杯、一瓶矿泉水,以及一罐药丸。那罐药丸是奥施康定止痛药,标签上写着留给安德莉娅·格林奈尔。

药丸是粉红色的,总共二十几颗。他倒了一些出来,数了一下,接着又倒出更多。二十颗。四百毫克。

由于安德莉娅花了一段时间建立起抗药性,所以这剂量可能不足以害死她,但安迪认为,这剂量对他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

火焰的热气从隔壁穿墙而过。他的皮肤被汗水濡湿。这里至少有华氏一百度,或许还更高。

他用床罩擦了擦脸。

这股闷热的感觉不会太久。天堂有凉爽的微风吹拂,我们会坐在主的餐桌前一起共进晚餐。

他用玻璃杯杯底把粉红色药丸压成粉末,确保药效能让他一次解脱,就像朝牛的头部用力来上一槌一样。只要在床上躺好,闭上双眼,接着道声晚安,亲爱的药剂师,就能在天使吟唱的安息曲中展翅飞翔了。

我…克劳蒂特…小桃,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不这么认为,兄弟。

这是科金斯的声音。他那慷慨激昂的严厉声音。安迪停下碾碎药丸的动作。

自杀的人不能与亲人共进晚餐,我的朋友;他们得下地狱,只能永无止境地吞着永不熄灭的烧热煤炭。说句哈里路亚好吗?说句阿门好吗?

“胡扯,安迪低声说,”又继续磨起药丸。

“你在我们遭遇难关的时候就这么走了,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你的妻子与女儿全看不起你现在这副德性,所以求你别这么做。可以听我这个劝告吗?

“不行。”安迪说,“这甚至不是你在说话,而是我内心懦弱的那一面掌控了我的一生,使老詹得以控制我,也是我被卷进冰毒这场灾难的原因。我不需要钱,甚至也不知道金额到底是多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罢了。不了。我没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所以该离开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个听起来像是莱斯特·科金斯的声音没有回答。安迪把药丸全部碾成药粉,在玻璃杯里装满了水。他把粉红色药粉用手扫进杯中,用手指搅拌均匀。附近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以及那些救火的人模糊不清的喊叫。上方传来其他人在屋顶四处走动的脚步声。

“一口喝干。”他说…却没喝下去。他的手拿着玻璃杯,但懦弱的那一面——就算他生命中有意义的事物全都消逝而去,这部分仍不想就此了断——再度掌控了他?

“不,这次我不会让你得逞,”他说,但还是放下了玻璃杯,好拿起床罩再度来擦拭脸上的汗水。“不是每次都这样,尤其是这次。”

他举杯移向唇边。甜美的粉红色在杯中晃动。

然而,他却再一次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

懦弱的一面依旧控制着他。那该死的懦弱。

“主啊,赐我一个启示,”他低喃着,“赐我一个你愿意让我喝下去的启示。这是离开这个小镇唯一的方法,所以就算没有其他原因,也请你为了这点,赐我一个启示。”

隔壁,《民主报》办公室的屋顶因闷烧而崩塌殆尽。在上方,有个人——听起来像是罗密欧·波比——大喊:“准备好,孩子们,全都给我该死的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这肯定就是启示。安迪·桑德斯再度拿起那杯满满的死亡之水,这回懦弱的那一面并未让他再度放下。懦弱的部分似乎已经放弃了。

在他口袋中,手机响起了歌曲《你如此美丽》的来电铃声,这首故作伤感的番石榴歌是克劳蒂特选的。在那一刻,他差点就喝了下去,但那个声音低喃着说,这通电话有可能也是个启示。他无法确认这个声音出自懦弱的那一面、科金斯,或是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由于他无法确定这点,所以还是接起了电话。

“桑德斯先生?”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疲累、沮丧、充满恐惧。安迪可以理解这种感觉。

“我是医院的维吉妮亚·汤林森,有印象吗?”

“吉妮,当然!”听起来就像他过往活泼、乐于助人的那一面。真是太奇怪了。

“我们这里出了状况,我很害怕。你能过来一趟吗?”

一道光芒划破安迪脑中一团混乱的黑暗。有人对他说你能过来一趟吗?让他充满了惊讶的感激之情。他是否已忘记这种感觉有多好了?虽然这原本就是他能拿下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子的原因,但他猜自己的确是忘了。他不行使权力,那是老詹的事;他只负责伸出援手。这就是他的起点,或许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

“桑德斯先生?你还在吗?”

“还在。等我一下,吉妮,我马上就到。”

他停了一会儿,“别叫我桑德斯先生,叫我安迪就好。你也知道,我们是站在一起的。”

他挂断电话,拿着玻璃杯走进浴室,把粉红色液体倒进马桶。他感觉很好——感觉世界又神奇地明亮起来——直到压下冲水钮时,那股沮丧却又笼罩住他,就像穿上了一件老旧难闻的外套。

被需要?这还真有趣。他只是又笨又老的安迪·桑德斯,一个坐在老詹腿上的傀儡。一个发话器。

一个只会瞎扯的人。一个只会负责发表老詹的建议与提案、假装那是自己想出来的人。一个每两年左右就会被拿出来铺陈乡土魅力的竞选工具。

要是老詹有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就会把他当成挡箭牌使用。

瓶子里还有更多药丸。楼下的冰箱里也还有更多矿泉水。但安迪没有认真考虑这件事;他答应了吉妮·汤林森,而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过,自杀这事还没结束,只是往后推迟而已。搁置,这就是这个小镇政务会议上的用词。这想法有助于他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差点就成为他死亡场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