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觉得吉妮可能会突然对她发火,但她并未大吼抱怨,只是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在她身旁坐下。“还好,只是累了而已,”她停了一会儿,“再加上艾德·卡提刚刚过世了。”

派珀握住她的手:“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吉妮捏了捏她的手指:“不用难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说生小孩这回事的吗?不过就是分娩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派珀点头。

“死亡也是这样。卡提先生阵痛了很久,但他现在总算顺利分娩了。”

对派珀来说,这个说法十分美丽,让她甚至觉得可以在讲道时使用…只是她猜,这个星期天,大家肯定不想听见与死亡有关的讲道内容。

只要穹顶还罩着这里就不想。

她们坐了好一会儿,派珀试图用最恰当的方式来问她想问的那个问题,但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想出法子。

“她被强奸了,”吉妮说,“可能还不只一次。

我原本很担心最后得让抽筋敦试试他的缝合技巧,但还好我最后还是止住了血,帮她把阴道包扎好了。”她停了一下,“我都哭了。幸运的是,那女孩神志不清,所以没什么感觉。”

“宝宝呢?”

“基本上,还算是个十八个月大的健康宝宝,但他还是吓着了我们。他有点小中暑,可能是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的关系,加上脱水…饥饿…

以及身上原本就有的伤口这些因素吧。”她在额头上画了条横线。

抽筋敦走至大厅,加入这场谈话。他看起来与平常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差了几光年之远。

“那群强奸她的人也伤害了宝宝?”派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心里却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小华特?我想只是因为跌倒而已。”抽筋敦说,“珊米说了些关于婴儿床塌掉的事。她没说得很清楚,但我肯定那只是场意外。总之,至少孩子的事是这样。”

派珀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她是在说名字。

我还以为她是想喝点水。”

“我敢说她一定想喝水,”吉妮说,“不过珊米那个宝宝的名字,还真的是‘小’,华特则是他的中间名。我相信他们会取这名字,一定是跟一个蓝调口琴家有关。她和菲尔——”吉妮做了一个抽大麻和吐烟的动作。

“喔,菲尔还不只抽大麻而已,抽筋敦说,后”“来开始嗑药后,菲尔·布歇试过的东西可多了。”

“他死了吗?”派珀问。

抽筋敦耸耸肩:“我从春天后就没见过他了。

要是他真的死了,倒是好事一桩。”

派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抽筋敦的头往旁边稍微闪了闪。抱歉,“牧师。”

他转向吉妮,“有生锈克的消息吗?”

“他有点事得处理,她说,我叫他尽管去忙。”

“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派珀坐在他们中间,外表看来平静,但内心那道红色的口子正越来越大。她嘴里冒起一股酸味。她想起以前有一晚,由于父亲禁止她去商场的溜冰场,所以她出言顶撞母亲(在她十几岁时,派珀·利比就懂得如何出口伤人了)。当时她跑到楼上,打给原本跟她约好的朋友,以一种毫无破绽的愉快而平静的口气告诉对方,因为突然有点事,所以无法和她过去。下星期?当然好,嗯,没问题,祝你玩得开心,没有,我很好,再见。

接着,她开始在房间里乱砸东西,最后还一面大一面从墙上扯下她心爱的那张绿洲乐队[1]海报,大吼,将其撕个粉碎。那时她吼哑了嗓子,虽然并不伤心,但那股青少年的怒火却像五级飓风般席卷着她。她的父亲不知何时便在门口看着她乱砸东西。

[1]绿洲乐队(Oasis),英国摇滚乐队。

当她总算发现父亲时,恶狠狠地回瞪着他,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有多么恨他,以及多么恨他们两人。要是他们死了,她就可以搬到纽约与鲁思阿姨住。鲁思阿姨知道怎么找乐子,不像有些人一样。父亲对着她举起张开的双手,手心对着她。那是一种莫名的让步姿态,一举粉碎了她的愤怒,也让她的心几乎都碎了。

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他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低头朝走廊走去。她没有在父亲背后用力甩门,而是轻轻地关上房门。

那一年,她把改掉坏脾气视为首要任务。完全改掉,等于是磨灭了她的一部分,但她认为,要是她没做出根本性的转变,某种程度上,她将长期都是十五岁。她尝试着控制脾气,大多时候也成功了。当她觉得快控制不住时,便会去想她父亲当时的话、张开双手的动作,以及在她成长的房子里,那副缓缓朝楼梯走去的模样。九年后,她在父亲的丧礼上致词时,是这么说的:我父亲教导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她没有说出是什么事,但她的母亲知道。后来,她被授以圣职时,她的母亲同样坐在教堂最前排的位置。

在过去二十几年,每当她觉得就要对某人发火时——这股冲动几乎总是难以控制,因为那些人总是那么笨,那么装疯卖傻——她便会回忆起父亲的声音:要是你没办法控制脾气,就会被脾气控制。

但如今,那道红色的口子不停扩大,让她再度升起过去那股想要乱砸东西的冲动,想要搔着自己的皮肤,直至流出鲜血为止。

“你问过她是谁干的吗?”

“当然问过。吉妮说,”“她很害怕,不肯说。”

派珀忆起她刚开始还以为这对躺在路边的母子是一大袋垃圾的画面。这些事情,当然全是那些人害的。她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她谈谈。”

“现在可能不太适合,”吉妮说,“她打了镇静剂,而且——”

“让她试试看。”抽筋敦说。他的脸色苍白,双手在膝间扭在一块儿,不停扳弄指关节。“希望你有所斩获,牧师。”

踏入陷阱

13

珊米的双眼一直半闭着,但是当她完全睁开时,派珀就坐在床边。“你…就是那个…”

“对。”派珀说,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名字是派珀·利比。”

“谢谢。”珊米说。她的视线又移到旁边,再度闭上。

“要感谢我的话,就告诉我强奸你的那群人是谁。”

昏暗的病房中——由于医院的空调关着,所以十分暖和——珊米摇了摇头:“他们说,要是我说出去的话,就会伤害我。”她朝派珀看去,眼神像是个只敢乖乖听话的懦夫。“他们可能还会伤害小华特。”

派珀点点头。“我知道你很害怕,”她说,“告诉我他们是谁,说出他们的名字。”

“你没听到吗?”她把视线从派珀身上移开,“他们说会伤害——”

派珀没时间浪费下去,这女孩又要神志不清了。她一把抓住珊米的手腕:“我要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你一定得说。”

“我不敢说!”珊米开始泛泪。

“你非说不可,因为要不是我,你现在可能早就死了。”她停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一刀刺得更深。她之后可能会感到后悔,但现在不是时候。

就此刻来说,这个躺在床上的女孩,只不过是个她追求真相的阻碍。“你的孩子可能会死,你也可能会死。我救了你一命,也救了他一命,所以我有权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但那女孩退缩了。派珀·利比牧师心中的某部分,其实相当享受这种感觉。稍晚以后,她会厌恶自己的行为,觉得自己跟那些男孩没什么两样,等于是在强暴这个女孩。但此刻,没错,这很有趣,就跟从墙上扯下珍贵的海报,接着撕成碎片一样有趣。

因为它苦,所以我喜欢,她想,也因为它是我的心。[1]她朝哭泣的女孩俯身:“把耳朵掏干净,珊米,因为你得听清楚我的话。他们肯定会再犯一次。

[1]此句出自美国小说家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Crane,1871—1900)的诗作。

当他们再犯一次,让另一个全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医院,说不定还怀了强奸犯的孩子时,我就会去找你,而且我会说——”

“不!别说了!”

“你就是共犯。你这么做,就跟帮他们欢呼没两样。”

“不!”珊曼莎哭着说,“不是我,是乔琪亚!

乔琪亚才是那个帮他们欢呼的人!”

派珀起了股恶寒的作呕感。一个女人。有个女人就在现场。在她心中,那道红色的口子裂得更开了。很快地,里头就会开始喷发熔岩。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她说。

珊曼莎说了。

踏入陷阱

14

杰姬·威廷顿与琳达·艾佛瑞特的车就停在美食城超市外。超市会在下午五点打烊,而非平时的八点。兰道夫派她们来这里,认为提早打烊的事可能会引发什么麻烦。这个想法荒谬之至,因为超市里几乎空无一人。停车场的车子甚至还不到十几辆,其余几名客人,则是一脸茫然地缓缓走着,仿佛共享着相同的噩梦。这两个警察发现,超市里只有一个收银员,是个叫布鲁斯·亚德里的青少年。这孩子只收现金与签名支票,而没接受信用卡付账。红肉类的商品柜里几乎全空了,但鸡肉还有很多,罐头与干粮的架上也还放着满满的商品。

她们在等最后一群客人离开时,琳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觉得胃里仿佛被轻戳了一下。是玛塔·爱德蒙打来的。琳达与生锈克都要上班时,总会把贾奈尔与茱蒂交给她照顾。而打从穹顶出现后,他们几乎一直工作个不停。她按下接听键。

“玛塔?”她说,在心中祈祷着没发生什么事,玛塔只是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带孩子去镇立广场走走之类的。“没事吧?”

“呃…对。我想应该没事。”琳达恨透了玛塔声音中的担忧,“只不过…你知道癫痫的事吗?”

“天啊——她发作了?”

“我想应该是,”玛塔说,又赶紧补充,“她们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在别的房间里画画。”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

“她们在荡秋千,而我在弄花,好让花可以撑得过冬天——”

“拜托!玛塔!”琳达说。杰姬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对不起。奥黛莉开始叫了起来,所以我转过身去。我说:‘亲爱的,你还好吗?’她没回答,只是下了秋千,坐在秋千底下——你知道那秋千只比脚高一点吧?她没摔下来或什么的,只是坐在地上而已。她盯着前方看,嘴唇紧紧闭着,就跟你要我注意的状况一样。我跑过去…稍微摇了她一下…然后她说…我想想…”

又来了,琳达想,阻止万圣节,你必须阻止万圣节。

但不是。她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说:‘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身后拖着长线。’又说:‘好黑,每个东西都好臭。’接着她就醒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感谢上帝,”琳达说,随即问起她另一个五岁的孩子。

“那茱蒂还好吗?她有没有被吓到?”

电话那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玛塔才总算开了口:“噢。”

“噢?这声噢是什么意思?”

“发作的是茱蒂,琳达。不是贾奈尔。这次是茱蒂。”

踏入陷阱

15

我想玩你说的其他游戏,艾登对卡罗琳说。

当他们在镇立广场与生锈克交谈时,卡罗琳是这么答应她的。虽然她只记得一点点规则,但当时她心中想的游戏的确是木头人没错——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她六七岁以后就再也没玩过这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