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
“他嫌你老,不如你来替我照管宅子。”
“老朽…”
“怎么?嫌我这宅院隘窄?”
“老朽不敢…”老孙慌忙伸手从内衣贴身处取出一样东西—— 一根丝绳上拴了一把金钥匙,“这是老相公病重时,特地叫人去拱州请匠人雕了这把钥匙,而后交给老朽。钥匙柄上刻了个‘忠’字。老相公说:‘孙田,往后我儿和这家便全靠你了,其他我不必多说,这忠字,也不是要督训你,是谢你,你当得起这个字…’”老孙说罢,眼里涌出老泪,他忙用袖子抹掉,将那钥匙又藏回贴身处。
朱康诚听了,感恻之余,竟有些妒意,便笑着说:“好一个忠仆,只可惜那王小槐并不识得你这忠心。他若到了御前,讨得官家欢心,恐怕也不须你再尽忠了。忠字有大小高低,在这乡里,有你这小忠服侍便已足了。但到了御前,便得识得朝纲体统的人在身边教导。好了,你回去好生尽忠吧。”
老孙面色惨白,说不出话,微躬了一躬,而后转身告退。背影瞧着极虚乏,瞧着连院门都走不出去。朱康诚看着,又有些不忍,却也并没有太介意,不过一个老仆而已。可如今想来,自己最后那番话,恐怕是伤到了老孙,将那主仆之情,重割了一刀。
府衙前那焦尸身上为何有这把金钥匙,难道和老孙有关?凶手又是谁?朱康诚猛然想起一人,忙叫手下吏人进来:“你们赶紧再去寻那周攀!看他回来没有?带他立即来见我!”
那天老孙走后不久,另有一人来求见,是雷通判的妻弟周攀。这周攀借了通判的光,被引见给朱康诚后,便时常来这里献些殷情。朱康诚虽不多喜,却也不厌。他得知周攀认得各路经纪,便叫他替自己寻古字画器玩。
那天周攀是来回话,两手空空,自然一无所得,嘴上却说此人家中有、那人正在寻。朱康诚不愿再听,便打断了他:“你先回去,等寻见再说。”
周攀却忽然道:“不才来时打问到一桩事。”
“何事?”
“那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住在拱州知州京城的宅子里。”
“哦,我已知晓。”
“其中又有些古怪,王小槐又安排了一顶轿子,半夜接他出东水门、过虹桥,不知去做什么?”
“哦?”
“这小猴子不识好歹,您虽宽宏大量,不才却替您抱恨。该惩治惩治这小猴子,叫他知道高低贵贱!不才与汴京东水门外军巡铺的军头相熟,正可请那军头出手——”
朱康诚原要制止,但话未出口,想到那王小槐,心中多少有些不乐,便说:“你自家瞧着办。”
周攀忙答应了一声,兴兴头头地走了。
朱康诚并没有将此事放到心上,直至昨天,收到京城邸报,见上头有王小槐死讯,惊了一下,忙叫人去唤周攀。吏人去后回报说,周攀去汴京发卖货物,尚未回来。朱康诚一听汴京,越发起疑,却又不知真伪。
这时,瞧着那把金钥匙,更是有些焦烦起来。可等了许久,吏人回报说周攀仍未回来。他不由得喝道:“他一定是躲在哪里了。你多带些人,满城给我去寻!”
下午,吏人才来回禀:“周攀果然昨天便已回来了,不过没有回家。西城门一个税吏见到了他,说他和三个人一起出城去了,其中一个是王豪管家老孙。另外两个瞧着有些猛恶,三个人都沉着脸,周攀瞧着似乎有些慌张。”
朱康诚听了,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明白了:王小槐恐怕真是周攀所杀,周攀杀王小槐,哪里是替我解恨?他一向觊觎王家那数百顷田产,王豪已经亡故,王小槐若再一死,他便可趁机下手。老孙查知此事,便捉住了他。难道府衙前那死尸是周攀?但据司理参军所报,焦尸身材瘦高,周攀却是矮胖子。何况,若真是老孙烧死了他,岂会将那把贴身珍藏的金钥匙留在尸身上?
想到瘦高身形,朱康诚猛然醒悟:死者是老孙本人!他并非被烧,而是自焚。
看老孙那日颤抖流涕之状,他对王豪父子之忠,绝非虚言。王小槐被杀,他自然痛怒至极,才带人捉住周攀拷问。周攀自然会说是得我授意,却无凭据。老孙恐怕已无生念,因而自焚于府衙前,报复于我…
朱康诚顿时有些慌起来,不知周攀此时在何处,是生是死?死了倒也好,若是活着,一旦追查到他,势必会牵连至我。哪怕我一力推开,这指使杀人之嫌,一旦传出去,人言如墨,终难洗净。
这时,那吏人又回禀说:“刑司也有人正在查寻周攀。”
他越发慌起来,忙说:“你赶紧带人再去寻,若寻见周攀,先带来见我!”吏人出去后,他再坐不住,不由得团团踱步急思。
然而,寻了三天,都不见周攀。他又叫人去皇阁村王家打探消息,吏人回来说,老孙去了汴京,至今未回。他听了,先还顿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想到,老孙人若真在汴京,那把金钥匙比他性命更贵重,如何会在焦尸身上?城西税吏又见他和周攀在一处。他恐怕是从汴京立即赶到了应天府,终究是死在了这里。
那吏人又说,王小槐还魂闹鬼,惊扰得乡里人人不安,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去驱祟。他听后,后背一寒,觉着老孙立在身后一般。他忙叫那吏人带了五十两银子,去请陆青来应天府。
第二天,陆青果然来了,却不收那银子,也并不多言。果然如传闻中野逸高士,见了他,只抬手致礼,洒然自若。朱康诚将陆青请到书房,陆青坐下后,注视了半晌,而后徐徐说:“此乃兑卦之象。得信于人,相欢相悦。无企无图,其悦久长。迎意投欢,虽得终丧。强志逆心,虽悦终怨…”他听了,心中一阵愧赧。陆青最后又说,若欲驱邪归正,清明那天可差一亲信之人,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那句话,更是惶愧至极:
“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地篇 秘轿案
第一章 涣
涣,离散也。人之离散由乎中,人心离则散矣。
——程颐《伊川易传》
智常修行多年,原以为早已看破无常,此时却才真真体味出无常之患。
智常今年四十六岁,是汴京孝严寺一名僧人。孝严寺在内城西北天波门内、金水河边,原是宋初名将杨业府邸。杨业征辽,为国捐躯,其子杨延昭将这府邸改为家庙,以祭祀父亲。百余年间,杨家后代早已散落,这座家庙也改作一座佛寺。佛寺不大,只有十余间僧舍,二十多名僧人。
寺中住持是了因禅师,于前年年底圆寂。临终之际,禅师将住持之位传给了二弟子。智常是首座大弟子,对此毫不意外,也觉着该当如此。他虽为长徒,却口讷心钝,于佛理参悟极迟慢。了因禅师只教他守住一个“磨”字,慧不及,行来修,如磨镜一般,功夫到处,自然透亮。他师弟智真却极有悟性,又能勤守戒律,长年辅助师父,操持寺院内外诸事,无不妥帖合宜。孝严寺能有他做住持,自然只会兴,不会衰。智常也乐得外无搅扰,继续磨自家那性命之镜,可他却没有料到,无事中竟会生出许多事来。
先是他两个徒弟在他跟前抱怨:“师父倒是清闲了,我们做徒弟的却落了个上不着,下不挨。寺里几样要紧执事,住持全都差给了自家那几个徒弟。这孝严寺眼瞧着,快的压慢的,顿悟撵渐修,往后谁还肯‘时时勤拂拭’?都去争道‘本来无一物’…”智常听了,忙劝诫:“修行是解脱自家性命,清静处才见本心。出家之人,本就是求一个清静,你们倒去争那热闹?”两个徒弟听了,虽不乐,却也不敢再多语。
他去后院净手,开春肠肚有些燥,他蹲在坑头正在苦憋,却听见外头有三个小和尚在低声争论:“智常首座才是真修行,该由他来做住持才对。”
“他哪里成?每回讲经,只会照着念,一句自家见解都没有。哪里像智真住持,不但经文记得精熟,讲解起来,更是字字高明、句句透彻。”
“你忘了老住持在时反复教诲,解得十万经,不及一脚行?修行修行,便得去行。智常首座虽说不得,却处处行得深,这么些年,哪里见他生过嗔恼?他没做成住持,何曾道一个屈?仍旧那般安生清静,如常修行。再瞧瞧如今这孝严寺,佛门生生演成了公门…”
“嘘…住持那小探子来了——”
智常听了,心里微有些着意,倒不是为那住持之位,而是为师弟智真言行。自从继任住持,师弟面上顿时多了些严奋之气,声量也比常日高重,像是事事都要下狠力整治一番。虽说师父在时,行事宽缓,寺里众僧略有些散漫,但于寺规修行上,却并无懈怠,更未见谁敢过犯,哪里须得整治?
不过,智常旋即也明白,就如修行,一人有一人之习性,或刚或柔,或顿或渐,根器不同,强求不得。师父以缓,师弟以严,各有其因,各行其路,缓未必尽是,严也未必尽非。师弟既已是住持,且由他行事吧,因此,智常便也未再多想。
智常还有个师弟,这几年一直在洛阳白马寺修行。他听到师父往生讯息,立即赶了来。诵经超度过师父后,他到后堂来和智常说话,这位师弟心性最至诚,极少道人短长,这时却连声感叹:“如今世风浮薄、人心惑乱,正该我佛门弟子发慈悲愿,拯世救溺。可惜连佛门也染上末法之习,尤其咱们这禅宗一门,如今只知骋口舌之辩,争机锋之巧,却失了那明心见性之本。师父当年见我迷于激辩,便教我闭口修哑功,说不言一字,若能见得,方为真悟。师兄弟几人中,唯有师兄你最质朴少言,以行证悟,这才是修行正途。师父实该命你为住持,一朴皆朴,一诚皆诚,这孝严寺才不至为末法侵染…”
智常当时虽没有多言,那师弟走后,他却不由得独自回想思忖:师父常说我修行虽勤进,心怀却不够宽宏,未具大乘慈悲,只知小乘自渡自脱之法。如今师父圆寂,我若再这般只知自家解脱,恐怕终难修得正果。哪怕不能拯济众生,至少也该教引寺僧。只是,师弟如今已是住持,我若去干涉,势必会生出嫌隙,更有违佛法清静之道…
他这般来回思虑了半晌,非但没有寻出一个好法子,反倒回旋往复,纠结不已。几十年来他夜夜安睡,极少做梦,那几晚枕席却似乎处处硌硬痒痛,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他那大弟子圆照似乎觉察了他这心思,有天清早又凑近他,悄声说:“师父,寺里大半师兄弟都在埋怨住持,说这孝严寺被治成了县衙,住持如县令,他那几个徒弟更是吏人一般,一切柴米油盐、香烛法事,但凡有一文进项,尽都被他们把持。若再这般下去,孝严寺便要成智真府了。那些师兄弟都在商议,推举您来做住持——”
“休得胡说!智真师弟是师父亲命的住持,哪里能说换就换?”
“寺里自然由住持说了算,寺外便未必了。”
“什么?”
“这天下寺院任命住持,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咱们这种师徒法;另一个是十方制。十方制不由本寺自定,而是由几座寺院住持各自推选高僧,一起交由官府选定。汴京城大半寺院都采用十方制,咱们孝严寺太小,因而沿用的这师徒传袭法。可其实,师祖当年是中途才来这孝严寺,他任住持,也是用了十方制。徒儿问过了,这任命之法,可以向官府申报更变。官府也乐得将师徒法改作十方制,这样便好管辖。”
智常心里微微一动,忙收敛心神:“勿要生事!”
“如今不是咱们生事,是那住持生事,惹得众僧怀怨。若不及早止住,徒儿怕大半寺僧都要散伙了。”
智常垂头默想了一阵:“若向官府申报,便是拆师弟的台子,平白便惹出冤仇,这寺里也再难安宁。”
“咱们只偷偷申报,再由官府差选,住持哪里能知晓?”
“官府若是差选了寺外其他僧人呢?”智常话才出口,顿觉失言,露了自家心迹,不由得涨红了脸。
“此事师父不必担忧,咱们孝严寺虽小,却也并非闲常野寺。宫中太傅杨戬将家人灵牌供养在咱们寺里,这些年,年年清明都亲自来斋醮祭拜。咱们只须请告杨太傅,由他给那祠部发句话,祠部敢不听命?”
“杨太傅如何便会听你的?”
“徒儿无意中发觉了一样对象,想必那杨太傅一定中意。”
“什么物件?”
“师祖留的那包东西。”
“你竟敢私自偷瞧那包东西?”
“徒儿哪里敢偷瞧?只是今早清理那柜子时,那包袱竟散开了,里头掉出一张旧纸——师父稍等,徒儿去取来——”圆照跑去了外间。
智常坐在禅床边,心里一阵起伏,他知这心念不对,却又难以克制。他正在忐忑,圆照已快步走了回来,拿了一张纸,双手小心递了过来。他接过一看,是张田契,纸张极旧,残皱泛黄,再看契书年月日,竟是神宗熙宁九年,距今已有四十四年。他不解其意,望向徒弟。
“师父看那田土地名,再看那买主姓名——”
“襄邑县皇阁村,杨德——这又如何?”
“这杨德乃杨太傅父亲。”
“哦?”
“这旧契不知为何,竟会在师祖手里。这田契是杨太傅家旧物,送还给他,自然比任何金宝都贵重。”
“师父临终之际,将这包东西留给我,叮嘱我转交给陆青。我哪里能私自送还给杨太傅?”
“陆青不知去了哪里,徒儿去寻过两回,都不见人。那包袱里是几本旧册子,这张田契夹在其中一本里头。师祖恐怕只是要将那几本旧册子给陆青,早已忘了里头还夹了这张田契。这田契是杨太傅家旧物,自然该归还原主。”
智常又低头细看:“这田契上田主是姓陆,难道是陆青父祖?”
“哦?这…即便是陆青父祖,已过了四十来年,他要这旧契做什么?杨太傅这般有孝心,他父亲遗物自然贵重无比。买卖两家,一轻一重,自然该还给重的那边。陆青哪里会计较这些小事?等他来了,师父跟他解释两句便成了。”
“即便如此,去年清明,杨太傅来寺里祭拜,那个游方僧人混入寺中,意图行刺。虽幸而被皇城使发觉,免了一场祸难,但遇了这等惊吓,杨太傅今年恐怕再不会来了。他在皇宫之中,你如何将这田契送给他?”
“杨太傅不来,他底下有个黄门内侍,名叫刘西,时常出宫来传信递物。徒儿与刘西有些私交,就交由他呈送给杨太傅,再将这改任住持的事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