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种树书所言,采栗子时,用砍刀将树枝劈残,又得那佃农悉心养护,到第四年果然枝叶更茂,栗子总共结了四百多斤!那时一亩地能收两石麦,两亩地至多得三贯钱,地佃出去又只能得一半。而生栗子一斤能卖七八文钱,已敌得上良田麦丰所得。照栗树那长势,往后收得会更多。

王凸和父亲商议,将家中佃出去的地逐年收了回来,除了栗树,又渐次种了榛树、橡树、麻胡桃树。不但收获胜过种粮,且不需牛,也不必那般辛劳。他家比往昔宽裕了一倍多。

那时节,论人高低,首看官位,其次便是钱财。亲族中,这些年读书应举始终未有得中的,钱财便成了唯一之尺。众人见他种树得法,富家有道,都不敢再轻视他,渐渐开始来讨他欢喜。他终于得到几年前想得的那个敬。

不久,他娶了亲,生了一对儿女。家计虽远不及那些富户,却也宽宽裕裕。每日只督看雇的几个农夫照管那些树,又养了两头牛,请匠人造了一辆太平车。每到收货时,用车装了栗子、榛子、橡子、胡桃,去县里发卖。县里那几个经纪也已相熟,不须费什么心力。

安稳之后,王凸再无他想,只在乡瑞安适度日。不时与合得来的堂兄弟在树下花边吃吃酒,说说话,兴头来了,还能吟几句诗自乐。

唯独一桩心事,让他始终有些梗梗——他的堂妹王月儿。

这堂妹是他堂叔王佛手的女儿,生得秀秀净净,性情又明快,不似族中其他女儿那般小性。幼年时,常爱混在他们男孩儿堆里玩耍。长大了,虽有些疏隔,见面却也始终言笑自若,毫不拘忌。

王凸满心相中这堂妹,然而自古便有“同姓不婚”之禁,大宋律法更明令“同姓为婚,杖而离之”,何况他与王月儿同属一房近亲。他只能干瞅着堂妹出嫁,将心事偷偷藏埋,许久都难释怀。

过了几年,堂妹的丈夫一病而亡,堂妹竟带了幼子归宗,回来投靠父母。那时,王凸也已娶妻生子,但见堂妹风韵尤胜当初,心思又活动起来,时时借故去堂叔家,寻机和堂妹说话。堂妹面容明净得月亮一般,性情也未改,见了他说说笑笑,亲近如初。他便越发心痒难宁,却始终不敢造次。

后来,他父亲推促亲族们一同聚赴村中社日。他见村里那些男女欢跳唱舞,先觉着有些村野蠢俗,后来见堂妹王月儿吃了两盅酒,竟也走到那些村民堆里一起唱跳。王家妇人中,从没有哪个敢这般大胆。族人们看着,大半露出厌嫌之色,妇人们更是聚在一处,点点戳戳地低骂。王凸则痴望着堂妹,那一身素绢衫裙,明净俏媚面庞,衬着一众村夫村妇,如同草丛里轻翔一只白蝶,让他心痒神迷。

堂妹舞了一阵,舞累了,笑着走回到麦场边,却没有坐下来,向四周瞅了瞅,最后扫了王凸一眼,似乎笑了笑,随后转身穿过麦场边那几排柳树,朝田里走去。王凸先是一愣,随即一阵狂喜,忙也瞧瞧四周,见并没人留意自己,便快步跟了过去。

等他穿过柳树林时,却已不见堂妹身影,四处望了半晌,见前头田地斜角上有一堆麦垛,只有那里能躲人。他的心顿时剧跳起来,顾不得走田埂,踩着新垦的田土,朝那麦垛快步走去。到了麦垛边,放轻脚步,小心转寻过去,一眼瞅见堂妹正在解裤带。他的心几乎跳出腔子,大声吞了口口水,干涩着嗓,轻唤了一声“月儿”。堂妹听到,扭头一看,猛然尖叫一声,吓得他一哆嗦。他正要嘘声劝止,堂妹却两步过来,猛扇了他一耳光,随后愤愤快步跑开了。

怔立半晌,看到麦垛边一摊湿,他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脸上火辣辣,不知是痛,还是羞惭。他不敢再去那麦场,只能绕路偷偷躲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他再出去时,遇到几个亲族,看到他,神色都有些异样,只应付着点点头,便匆匆走开了。他心里顿时一沉——堂妹将昨天那事传了出去。

那之后,亲族们见他都有些回避之意。过了一两年,才渐渐忘了。多年不易才挣得的敬,如同高山上辛苦汲得一碗甘泉水,途中却被一只蝴蝶略一分神,手一颤,轻轻易易便没了。更痛的是,还被那水滑了一跤,跌成了内伤。

他心里说不出的气苦,再不愿去堂叔家,更不愿见到堂妹。虽然已经隔了几年,心里那伤仍不时作痛。

堂兄王守敬贼慌慌地把那张纸交给他,笨戳戳地想要激他去惩治王小槐,他却忽然想到堂妹王月儿。堂妹气性大,从小不肯服输。前不久,王小槐用弹弓射伤了她儿子,眼角青肿了一个大包,险些将眼睛射坏。王凸在院里听见堂妹气恨恨骂着,要去找王小槐讨还,被她父亲和哥哥强拦住了。

王小槐射人的栗子便是从王凸这里买去的,足足买了五百斤堆在家里。王凸耳听着堂妹哭骂,心里暗暗有些解气。

堂兄那张纸上写的虽是“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他却顿时想到自己那桩隐恨。琢磨了一夜,第二天,他在巷外走了几个来回,终于瞅见堂妹的儿子独自从家中走了出来。这外甥才八岁,有些痴痴怔怔的。他忙唤住外甥,将他带到村外僻静处,蹲下来唬道:“秋儿,那小曾祖听到你娘骂他,说要用火药烧你。你见了他,一定要跑快些躲开。让你娘也千万莫要再骂他,他连你娘也要一起烧。”

秋儿听了,果然怕起来,慌忙跑回家去了。望着那瘦小背影,王凸忽然有些悔怕,想要开口唤住,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只空张了张嘴。

那之后不久,王小槐在汴京被烧死了。王凸听到,虽有些暗惊,却觉着堂妹本事再大,也大不到汴京去,此事应该与她无干。不过,他还是寻空拦住秋儿,问他王小槐的事。秋儿听了,立即慌了神,一个字也不说,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转身便逃回了家。王凸顿时惊住。

当夜,王小槐竟然还魂,第二天清早,王凸听到母亲在院里惊唤,忙出去一瞧,院里落了一地栗子。

王凸不敢再去问小外甥,心里却着了病,觉着比自家亲手杀了王小槐更难安。那天,他走进王小槐家堂屋,去见那相绝陆青。陆青坐在对面瞅着他,眼里微露一丝笑,那笑里闪着些嘲意,让他有些生恼。陆青却似未见,淡淡说:“你之卦属豫。曲心事人,处处得欢。改志力行,终获佳誉。得意轻狂,反受其辱。因怨成恨,携仇引祸…”他越听越焦躁,及至听到陆青教他说的那句话,心里猛然一刺:

“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

第七章 随

随之世,容有不随者也。

责天下以人人随己而咎其贞者,此天下所以不说也。

——苏轼《东坡易传》

那天,秋儿回去后,并没有把舅父王凸的话告诉娘。

秋儿知道,若是把这话告诉了娘,娘一定会设法惩治那个王小槐,他不愿让娘再动怒。娘一旦动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四岁那年丧父,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脸色青郁郁的,身材极高,又极瘦,像棵枯树一般。他父亲极爱吃酒,身上始终有股酒气。这世间,秋儿最恨的便是酒,他父亲只要吃醉,便要打他娘。他娘每回都缩在床脚,抱住头,任他父亲打。他娘的身子虽然比羊都瘦,却似乎比牛都更经打。无论他父亲打得多重,他娘都从来不哭,疼了,至多抹抹泪。

有时他父亲吃了酒,会攥住秋儿的胳膊,将他提起来,逗他耍。那双大手极有力气,秋儿胳膊要被攥断,疼得要哭,却不敢哭。他若一哭,他父亲必定会恼怒,将他摔到地下,一脚踢到墙边。他娘自己挨打,从不还手,但他挨了踢,他娘便不要命一般,尖声怒骂着去打他父亲:“我这身子随你打,我这命随你要!秋儿却不许你动一动!”他父亲这时节极听话,用簸箕般大手一把攥住他娘便打,且比常日打得更重。

秋儿记得,祖父祖母那时也都在,他父亲打他娘时,两个老人从不劝阻,他祖母有时还会鼓舞两句:“这妖婆娘该打!”他祖母常骂他娘懒,秋儿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样,他娘从早到晚,扫地煮饭洗衣,割草喂鸡喂猪,纺麻纺丝编竹,尤其到了养蚕时节,更是手脚不歇。他只能跟在娘的身后,有时追不上摔倒了,他娘才会抱起他,哄逗爱抚一会儿。

他祖母常说他娘瞪着双妖狐眼,成日想咒蛊人。他却最爱瞧娘的那双眼睛,水般清亮。望着他时,柔柔笑着,他都能从娘的目光里尝出甜来。

他娘最爱的活计似乎是磨面,那时院里有个大磨盘,得用驴来拉。厨房里还有个小磨盘,用手推。他娘最爱的是那个小磨盘。有时下午做完活儿,煮饭前,他娘先在厨房里歇一会儿,将馊坏的麦豆拣出来,而后坐在那张小磨盘边,细细地磨面,边磨边轻声唱些歌谣给他听。那也是他最欢喜的时刻,坐在小凳上,紧挨着娘,替娘拣那些坏麦豆。

厨房成了他们母子最爱的地方,祖父母和父亲从来不进去。他们母子也从来不去堂屋跟祖父母、父亲一起吃饭。每到饭时,他娘都先给他盛好一小碗,让他坐在厨房门边吃,不许他乱跑。

他的祖父母和父亲身子一直有些虚弱,祖父母相继病死,父亲也跟着病倒,再打不动他娘。他娘照旧照管饭食,不上半年,他父亲也死了。那边的亲族们都骂他娘是克家妇。他娘便带着他搬到外祖家来住。外祖家虽然窄挤,却人人都时常在笑,到处都亲亲暖暖的。

有年秋天,佃户送了粮食来。他见一筐麦子里有些馊坏的,便全都拣了出来。外祖父在一旁看到,笑着夸他能干。他拣了一兜,说拿给娘去磨面。外祖父听了大笑:“这些麦子霉了,不能吃,吃了要着病。”

他听了大惊,却没敢问外祖父,更不敢去问娘,却清楚记起:当时,母亲磨好那些馊坏的麦豆,装在一个小罐子里,放在后壁窗洞上。饭煮好后,先给他盛出一碗,而后踮着脚拿下那罐子,将里头的面粉撒一些在饭食里,再拌一拌…这事,他谁都不敢说。

王小槐有回用弹弓射肿了他的眼角,他不愿让娘知道,但那肿包哪里藏得住?娘见到后,立即要去跟王小槐理论,幸而被外祖父劝住。

之后,秋儿再不敢出门,除非确信王小槐不在外边。那天他听着外头极清静,才小心出了门,却被舅父王凸叫到村外说话。秋儿一直不喜这个舅父,那年春社,他才五岁,正在和其他兄弟耍,一个婶娘急匆匆从麦场边的柳树林里钻出来,跑来跟其他妯娌说,远远瞧见秋儿娘躲到麦垛后溲溺,王凸竟溜过去偷觑,被秋儿娘扇了一耳光。那婶娘的声音虽然压得低,秋儿却全听到了。那时他并不十分清楚其中利害,但见那些婶娘全都变了色,心里也随着仇视起舅父王凸。之后只要看见,便远远躲开。

那天,舅父王凸将他叫到村外,他心里极怕,却不敢不从。及至听了舅父所言,更加慌了。不过,他想:舅父应该没有说谎,娘那天嚷的声气极大,王小槐恐怕真的听到了。王小槐那般凶霸,自然极恼。秋儿曾亲眼看见王小槐用一个纸包装了火药拴在一条狗的尾巴上,而后点燃。那狗尾巴被烧着,疼得不住乱叫狂转。想起那情景,秋儿不由得打冷战,王小槐若恼了,恐怕真会用那火药烧死我和娘。

他不敢告诉娘,也不敢告诉外祖一家,不知该如何是好。慌怕了许久,他想到了另一个舅父——王守悫。这位舅父是外祖王铁尺的二儿,为人极谦厚,对秋儿尤其好,是除了娘外,秋儿觉得最亲的一个。

秋儿犹豫半晌,还是去找见了舅父王守悫,偷偷把这事告诉了舅父。舅父听了,眼里也顿时暗沉下来。不过,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温声说:“秋儿莫怕,舅父一定寻个妥当法子,保你和你娘无事。”

他虽仍有些怕,却毕竟安心了不少。过了没多久,便听见王小槐被烧死了。他忙去问舅父,舅父却立即止住了他,低声告诉他,以后千万莫要再提这事。他见舅父面色沉肃,也顿时怕起来。

回去后,他娘发觉他神色不对,他挨不过娘反复逼问,只得低声将这事告诉了娘。他娘听后,顿时怔住,眼里竟滚下泪来。

之后,村里开始闹鬼,他外祖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那个相绝陆青在王小槐家驱邪,他娘也忍不住牵着他进去请教。陆青望着他们母子,眼里满是怜意,温声说了些话,他听不明白,只断续记得陆青说:“随卦。以弱承强,顺受其逆。久难安命,遂行己意。虽得其情,未合其理…”出来后,他娘让他清明跟着舅父一起去汴京,对着那轿子说陆青教的一句话。那句话让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忽然便不怕了:

“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第八章 蛊

蛊者,物有蠧敝而事之也。事之者,治之也。除蠧补敝故大通也。

——司马光《温公易说》

王守悫心念极坚:王小槐非杀不可。

他比哥哥王守敬小四岁,性情却大不相同。哥哥是长子,父亲教导时,极严苛,哥哥不知挨了多少铁尺,一丝都不敢出错,全然承袭了父亲的刻板。王守悫是幼子,父亲对他虽也严厉,却略心软了些,难得用那把镇家的铁尺打他。即便动用这家法,也不再亲自动手,而是把铁尺交给他,命他自家打手掌。

恐怕正是父亲这一点儿心软,让他比哥哥宽活了许多,事事都有余地自行判断对错。

不过,王守悫禀赋里仍沿袭了父亲的执性。自罚时,决不肯使奸耍滑,自家判定所犯之错,该多重,便多重,许多回都打得自家痛得哭。他对自己这般,对人也毫不通情,只问对错,分毫必争,人都笑他是铁尺子生了个铁算子。

读起书来,他也比哥哥灵透许多,每闻一句圣贤语,总先问自家主见。《论语》中,他最爱那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因而,他从来不觉得读书苦,觉得人本该读这些圣贤书,寻为人处世之道,辨是非对错之理。再加上那一点儿执性,读得极勤奋。

王家宗族中,他读书读得最好,十八岁时正逢当今官家崇宁兴学,诏天下州县依三舍法置学。由于襄邑每年生员只有四十名,他和族中几个堂兄弟、侄子都去赴试,却只有他一人考中。堂侄里,王荡的两个哥哥因再次失利,双双投河自尽。

县学中不但有学舍,更有学钱学粮,诸事不愁,只须读书。王守悫虽然形貌不佳,骨骼有些崎硬,穿起白布襕衫时,却自有一番儒气,让他越发觉得事事该当仁不让。

在县学读书时,他时时要和师友争辩。教授讲孟子,讲到“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便要争,说若这孺子是个恶童,人便难生恻隐之心。讲到梁惠王不忍见牛被杀,孟子言,推此不忍之心及于人,“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他便要争,牛无善恶,人却有善恶,善人固然当不忍,恶人却必当忍…起先,师友们都还愿同他论辩,后来见他几乎字字要争,句句必辩,而且事事都只依己见,不肯退让半分。师友们敌不住、受不得他那等咄咄之气,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县学里每季一试、每年一升,叫作“私试”,由外舍、内舍、上舍依次升补,再应“公试”,升入州学。每回他都决不依从教授所讲,不论经义疏解,还是策论文章,都只书己见,因而屡不中格,一直滞于外舍。为此,他年年去和教授争辩,教授被激怒,便是中了格,也不让他升补。他又去寻学官论理,学官先是勉强应付,后来则拒不见他。他却决不退缩,每日都去守候,只要看到学官,便上前论理。学官实在受不得,将他除名,逐出县学。

他越发不肯依从,日夜守在学官宅院门边,又去县衙告状。知县也被他侵扰不过,只得跟他说:“你虽有你之理,县学却也有县学之规。朝廷任命学官,便是命他掌管县学,合格与否,皆由他来定夺,因而才叫‘私试’。人人都若如你这般厮闹,便不需学官来定夺,人人自家定夺升降,人人都该中魁首?”

他一听,这番话确有道理,才点头认可。知县见他点头,忙又说:“你已在外舍学了七八年,不必再学。每年外舍私试,你可来县学应试。若中了格,该当你升补,便依例升补。”

他听了,也算公道,便拜谢出来,回到了乡里。此后,他又考了几年。县学也换了教授和学官,却仍不中格。他也只得死了心,不愿再去应这不公之试。不过,虽然未考中,他却已是这乡里的秀才,因而被任命为乡书手,专管田赋簿记。在户簿上,盖了一个红印,上有“形势”二字,成了形势户。每月虽只有三贯银钱酬劳,却多少有些权柄,四处受人尊畏。

那年他已二十八岁,母亲早已在催他的婚事,他却以学业为由,一直推托。这时再推不过,只得任母亲安排,替他说了门亲事,娶了一个四等农户的女儿。这妻子,无甚好,也无甚不好,不过是了却一桩人伦大事。他心里始终念着的,是堂妹王月儿。

幼年时,王月儿与他最亲。王月儿爱论理,他也爱论理,两个常在一处争执。一桩小事,常常要争几天。不过他们从不为输赢而争,只争是非对错,因而,从未争到气恼,反倒越争越爱争。

自小到大,他从未遇见第二个人能如此投机合缘。到十来岁时,他便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娶堂妹为妻,这辈子便再无须他求。有回他说出了这个念头,堂妹不但没有嗔怪,反倒流起泪,哭着说她也是这个心念。

只可惜,他和堂妹是同姓近亲,不能成婚。他们两个曾偷偷商讨过许多回,一同探究同姓不婚之理,却始终寻不出其中道理。直到他读《左传》,读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国语》上也讲“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他才得知,这禁忌缘于生养,不利后嗣。

他想:哥哥是长子,由他来传宗接代,我和堂妹不需子嗣,难道也不能成亲?他将这话告诉堂妹,堂妹却有些怕起来,开始躲他。过了两年,嫁到了邻乡。

他从没这般伤心过,堂妹出嫁那天,他一个人躲到睢水湾,缩在草丛中,狠狠痛哭了一场。

后来,他听母亲哀叹,说堂妹常被丈夫打骂。他听了,顿时奔到邻乡,跑去和妹夫论理。妹夫那时吃了些酒,听不得他那些言语,反将他打了一顿,险些踢断他的肋骨。他趴在地上,疼得几乎背过气,却仍嘶声争辩。堂妹青肿着脸奔出来,扶起他,将他扶到村口,哭着厉声告诉他:“你莫再来了。我自家的事,我自家会处置!”

后来,堂妹丈夫一家人全都死了,堂妹带着外甥秋儿回到娘家。见面时,堂妹只勉强笑笑,从不和他说话。他心中难过,却也无法,只能加倍对外甥好。

那天,秋儿跑来说,王小槐要烧死他们母子。他知道秋儿并非童言乱语,王小槐种种恶行,他早已看够。这等恶童若是落到井里,他绝生不出恻隐之心,反倒会庆幸。他答应了秋儿后,便定下了心:天若不除王小槐,便由我来除。

他反复思忖如何除掉王小槐,但只要想到动手,心便立即冻住了一般,挪不动半分。想一想都已如此,哪里真能下得了手?

他苦想了一夜,忽然想起个人——县里唱曲的一个妓女,名叫胡欢娘。

两年前,他去县里,路过一间酒楼,见几个富家子弟在踢打一个女子。那女子伏在地下,已经动弹不得。周围人纷纷躲开,没有一个上前劝阻。王守悫原本也不敢去管,可一扭头,见那女子费力抬起脸,那面容和堂妹竟有几分像。王守悫顿时忍不住,壮起胆上前去劝解。那几个子弟一起恶笑起来,转而来踢打他。幸而有个人过来,是他堂兄王大峥。王大峥常和这些富家子弟厮混,连笑带劝,将那几个子弟拽走了。王守悫见地上那女子挣扎得可怜,便扶起她,送去附近医馆救治。

过了半年,王守悫在县里又遇见了那女子。那女子拉住他便不放,将他强拽到自己住处,置办了些酒菜款待他。那时,他才知道女子名叫胡欢娘,是个唱曲的。这是他头一回接近烟粉女子,慌窘之极。敬了几盏酒后,胡欢娘又哭又笑地说,欠了他的恩,别无回报,愿把身子给他。他忙极力推辞,最后说,这情先欠着,若是日后有用得着之处,再找她回报。胡欢娘这才作罢,他也急忙起身告辞。

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第二天便赶去城里寻见了胡欢娘。胡欢娘听了来由,先垂头默忖了半晌,而后抬起头说:“恩公说那个王小槐该杀,他一定该杀,我就替恩公办成这事。”

他忙问:“你…你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