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什么叫道理?”他忙问。
“道是道路,理是事理。我们出门,要依着道路,才好行走。做人也是这般,唯有依着做人之道,才不会行错。至于理,万事万物都有个理,依着事理,做事才不会偏差。”
“我的名字便是这个‘理’?”
“嗯,我给你取名为‘理’,便是望你能有条有理,安顺一生。孔夫子讲的这一条,便是我们为人处世头一条大道理,好比我们进京行的那条官道。”
“我们从京城回来是搭的船。官道和水路,哪条才是道理?”
“嗯…都是正道正理。道有许多,不过有大有小,有正有邪。行在大道上,才是正道,才平顺,不跌跤。”
“圣人为什么说孝是第一条大道理?”
“嗯…有了父母,人才来到这世间。至亲至近,莫过于父母。人唯有孝,才不违逆父母,不违逆父母,家才安宁。家家都安宁,天下才会太平。因而,这《孝经》后面有一句——‘人之行,莫大于孝’。孝是天下最大正道。”
“哦,孝是官道,那水路又是什么?”
“嗯…悌便可当作水路。悌是敬爱兄长,做子弟的,除孝顺父母,还得敬爱兄长。即便父母亡故,有了悌,兄弟才能和睦,这家族才能常保安宁兴旺。”
“父母兄长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也不能违逆?”
父亲顿时有些变色,低头寻思了片刻,才说:“这《孝经》后面还有一句——‘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若是为父的做了不义之事,为子的,便该据理力争,劝父亲回归正途。‘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哦,我明白了…”
从那天起,每到天黑,王理都跟着父亲学那《孝经》。两个哥哥原先只粗读过一点书,后来农活儿太忙,便都搁下了。这时见他读书,也来了兴致,一起凑过来学。他娘生长于寻常农家,见他们父子在一处读书,既觉新鲜,更觉贵气,在一旁剪灯添油,端汤递果,也忙得极欢欣。
不过,兴头过了之后,王理开始觉得读书实在苦乏,还不如去田间割麦锄草有趣。再听父亲说,若想中个进士,得读烂万卷书。他和哥哥们算了一下,一卷书一尺长,万卷书一千丈,一本一本排起来,恐怕整个皇阁村所有田地都铺不下。这么多书,得多少年月才能读完?这一算,他越发泄气,读书一事便渐渐撂荒,开始跟着父兄耕地种田,去京城开的眼界也便渐渐缩回到乡里田头。
书虽未读多少,他却牢牢记住了“道理”两个字。
种田有种田的道理,每样庄稼也都各有各的道理,都违逆不得。至于做人的道理,却难解得多。人不似庄稼,虽说麦有麦的道理,麻有麻的道理,但这两样只须各依各的道理,分开种,尽了力便都能收获。人却全然不同,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且常常混杂在一处,极难截然分出对错。更何况,人与人、家与家、村与村、乡与乡之间,常常会起争执,每个人都说自己对,这其中道理在哪里?
无事时,王理常常琢磨这些道理,却越想越糊涂,越糊涂便越沮丧。农活里,他最不耐烦的是理那些乱麻。每年夏至前十日,麻结了穗、花粉如灰时,父亲和两个哥哥紧忙抢时收刈。他和娘在田边拿竹刀削叶劈梢,剥下麻皮,驮回家,用水沤过,在房顶上搭起架子晾晒洁白。再将麻片泡在水中,用手指理丝、拈线,卷成团作经线,挽成绽作纬线。最后,要牵线穿杼,至少得两人,那时妹妹还年幼,便由他来牵线。稍一不慎,麻团线绽便会绞乱拧缠作一堆,想要理清楚,极耗时耗力。
可和乱麻相比,做人更乱许多,哪里能理得清?理不清,他便不知该如何做人,昏乱沮丧之极时,甚而不愿再做人。实在想不明白,他去问父亲。父亲抬眼望天,想了半晌,才慢慢说:“虽然孔夫子说孝是天下第一大道,这些年,我私下里也琢磨了许久,暗自觉着,公道才是天下第一大道。”
“公道是啥?”
“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不因高低贵贱贫富而有别。比如村外那条路,这村里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可走。”
“路好说,可做人呢?”
“《论语》有一句最好——”
“哪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句话是啥意思?”
“你若不愿某样物事,便莫要拿它给人。”
“爹…我还是不明白。”
“人之好恶千差万别,难有齐同。但所有人有一样相同,于己有利,便是好;于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谓公道,并非人人所获都得一样,而是这心中道理都一样。你不愿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愿被人夺,便莫去夺人,这便是公道。”
“那我爱一样物事,把它给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将才就说了,人人好恶不同,你爱的,别人未必爱,就如你娘爱吃春韭,你却不爱。你娘若强要你吃,你自然不乐意。这里头的公道是——你不愿娘强要你吃她爱、你却不爱的,你也莫强要娘吃你爱、她却不爱的,这便是公道。不过,拿心头所爱给人,即便人不爱,至少起心为善。但若是拿心头所厌给人,这起心便是恶,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这一念起心处。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为恶。”
“爹,我记住了。”
王理果然将父亲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说话行事,再不敢轻率,总是要多思量几分,我愿不愿,他愿不愿。
这样一来,心里多了犹豫,说话行事便比旁人迟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龟。他却在心里掂量:你们自然不愿人笑你们老龟,你们却笑我老龟,你们便是将己所不欲施于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这么一点点自省省人,虽说累心,其中却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尝过的滋味。如同理乱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过机杼,细细织成雪白的布时,心头喜悦,莫可比拟。
久而久之,他心中经纬越来越分明,犹豫混乱则越来越少。人见他事事合情、句句讲理,也越来越喜爱他。亲族村人有了纷争,常来寻他断理,他也总能一丝一缕细细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过,道理虽然分明了,公道却未必便随之而来。他渐渐发觉,世人并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顾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导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由于眼见得许多人将己所不欲,强施于人。
遇见不顾道理、强施于人的事端时,王理常常觉得悲恼,甚而愤慨,却无力可解,只能反复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曾问过父亲,父亲也不知该如何对答。成年后,他越发明白,孔圣人都拿这天下世人没办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后,他也不再妄自烦恼,只求自家不行恶、得心安。
后来,他娶了妻,妻子也是个农家女,脾性虽不甚好,却也并无恶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对儿女,他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处。除了妯娌之间偶尔口角,一家人始终和乐安宁,令亲族称羡。
这些年来,他和两个哥哥勤田力耕,孝顺双亲,抚育儿女,除此之外,并无他事,也无他想,只觉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顺,便已万足。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竟会做出那等事。
那天他和两个哥哥去田里种春麦,两个哥哥驾驱耧车撒种,他回家来牵驴子,搬小石团,去压土埋麦。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王小槐高声跟父亲说话,竟是要父亲过继给他做儿子。他在墙外听着,心头极愤慨,但王小槐毕竟是自己祖辈,虽然如此顽劣不逊,却也丝毫奈何不得。王理没听见父亲应声,却认定父亲哪里会听王小槐的。他怕父亲难堪,便躲到树丛中,等王小槐离开半晌后,才进了院,那时父亲已回到屋中,他不敢打扰,牵了驴子,拽上石团,便快步离开,到了田头,也没将这事告诉两个哥哥。
傍晚回去时,父亲面色瞧着有些不对,王理以为父亲仍在生王小槐的气,更不敢多言。没料到,第二天父亲竟然去见王小槐,更受了那场羞辱,回来便气倒在床上。那几天,亲族们面上虽尽力掩着,眼中却闪着嘲笑。
王理心中,父亲如天一般,寡言少语,温和持重,从不轻犯任何人。谁想到老来竟受这么一场重羞大辱。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这么羞愤过,可他自幼驯良惯了,气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能做什么。
恨了几天,有个人忽然寻见他,是邻村一个中年富户。王理只见过那人几回,姓名都不知,只记得他的嘴又厚又大。那人将他唤到林子里,低声问他:“你想不想除掉那个小祸害,替你父亲洗刷耻辱?”
王理顿时愣住。那人又说:“我只缺个帮手,不须你动手。”
王理越发诧异,心里怕起来。那人却笑了笑:“我等你回话,明天仍在这里碰面。这事你莫要告诉别人,否则你父亲那场羞辱便白受了。”说罢,那人便大步离开。
王理思忖了一夜,百般犹豫,终还是有些怕。第二天,一个堂弟来寻他,那个堂弟名叫王球,和王理一向亲密,也受过王小槐凌辱,他来跟王理商议,如何惩治王小槐。王理见堂弟恨得切齿捶树,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便将邻村那富户所言告诉了堂弟,王球一听,忙说:“你不敢去,我去!”
王理却顿时想起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心里生愧,忙开口劝止,王球却已定了主意,撇下他,去会那人了。之后几天,王理再没寻见堂弟。直到过了元宵节,王球才回来。第二天,王小槐被烧死的讯息也传了回来。接着便是回魂闹鬼…
王理自然又惊又惧又愧,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望着他,静视半晌,缓缓说:“你之卦属比。心欲其和,反生嫌隙。志欲其安,陡逢怨怒。一愤难忍,因懦成愧…”他听了,心里一阵慌疚,也不知陆青为何让自己清明去汴京,对那轿子说那句话,但一听到那句话,心随之一颤:
“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第七章 小畜
乾之为物,难乎其畜之者也。畜之非其人,则乾不为之用。
虽不为之用而眷眷焉,不决去之,卒受其病者,小畜是也。
——苏轼《东坡易传》
王球站在王员外客店前瞅着,见王理离开那轿子后,他忙凑了过去,朝着那轿窗,忙忙道出了那句话,随后逃命一般慌慌离开了。
王球今年刚满三十岁,从小到大,他似乎不停在逃。
他父亲虽是三槐王家正脉子孙,却生来体弱气虚,一句话超过五个字,便觉吃力,娶的妻子偏生也有痨症,生下王球不久,便咳血而亡。那时王家已迁到这皇阁村,诸事寒陋,王球父亲自己都难活,哪里有余力照管王球?族中叔伯看不过,四处替王球父亲寻亲,最终说定了邻乡一个一等富户的女儿,是改嫁再醮。娶过来后,才知道那妇人是因脾性暴躁,被前夫所休,回到娘家后,也是百般不宁。远近乡里都知道她这名声,哪家敢沾惹?她父母见三槐王家来提亲,忙厚厚赔送了一份奁资,急急将她嫁了过来。
那妇人见丈夫竟虚弱得纸人一般,歪在那张旧床上,连手臂都抬不动。成亲当晚便哭闹了一场,将王球父亲揉搓得断了气,喜事当晚成了丧事。
亲族们原要将那妇人送去官府治罪抵命,但一想:丢下王球这么一个幼儿,谁来收养?那时家家自顾都难,谁敢开这个口?于是全都闭紧了嘴,帮着将丧事草草办了,任由那妇人施为。王球父亲留下一百五十亩地,继母自家又有二百多亩奁田,全都佃出去,足以花用。那妇人乐得自在自主,便没有回娘家。王球从此便跟着这位继母过活,那时他才学会走路。
继母并没有嫌弃王球,反倒视为亲生一般,饮食衣裳,都尽力让王球胜过族中其他子弟,养得他肥肥嫩嫩的,穿着小锦袄、小缎衫、小绫裤、小丝鞋,竖扎两根小髻,项戴银圈,善财童子一般。那些族人口上赞叹,心里却都极不自在。继母瞧得分明,不但不遮掩,反倒时常大声笑这家孩儿衣裳破了,那家孩儿鞋尖漏洞了。王球那些堂表兄弟自然个个都怀愤,常迁怒到王球身上。王球性子随了父亲,有些柔弱,只会躲逃。有时逃不过,身上难免挨几下,继母若瞧见,立时会爆起来,抓着木棍荆条,便去追打那些孩童,惹得那些父母出来论理。继母却毫无顾忌,叉腰跺脚,骂出许多乡俚污话,一两个时辰不歇气。王家那些亲族哪里见识过这等悍辣阵势?被她骂得个个闭门塞耳,再不敢招惹。
王球对继母极感佩,只是继母还有个头等喜好,爱吃酒。她一旦吃了酒,便变了个人一般,红赤着双眼,圆鼓鼓瞪着王球,略一不对,操起荆条便打,满嘴“软卵儿、小孽畜、鸠蛋子”地乱骂。王球只能不停逃躲,幼年时满院子哭躲,长大些,便往外逃。继母虽吃了酒,腿脚却丝毫不软,追着他满村打骂。亲族们虽然可怜王球,却没一个敢来劝止。每个月总有十来回,王球和继母,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头追,骂声从村东传到村西,从麦田响到豆田。
长到十八岁,继母替王球说定了一门亲事,是她娘家一个侄女。迎亲那天,一顶花檐子将那新妇抬到王球家门前,小儿们拦那花檐子,讨要钱物花红,这叫“杜门”。送亲人正要散给铜钱果子,那新妇却在轿子里高声叫道:“姑姑说过,王家没一个好货,一文钱都不许散!”王家亲族听了,全都大惊。送亲人也都红了脸,偷偷将钱果胡乱散掉,揭开帘子,要去扶那新妇下轿,新妇却已经起身大步跨了出来。请的阴阳人正执着木斗,里头盛满谷豆钱果草节,抓起来望门抛撒,引小儿们争拾,叫“撒谷豆”。门前地上铺了长长一条毡席,新妇进门不能踏地。那新妇却不管不顾,顶着红锦盖头,也不要人扶,踩着地往里大步便走。前头有个抢钱果的小儿正在抓地上的果子,被她一脚踢到一边。门前还摆了一具马鞍和一杆秤,得跨过去,那新妇眼被遮着,没瞧见,被马鞍一绊,摔趴在地上,红锦盖头掉落到一旁,露出一张立眉瞪眼的白胖圆脸,像是一团粉面上胡乱戳了几个孔一般。
众人全都哄笑起来,王球在一旁一眼瞥见新妇那张脸,心顿时寒透。新妇却爬起来,竖着眉毛大骂:“囚囊货们,笑什么?!常日里你们王家欺负我姑姑孤儿寡母,瞅着这家里的田产,一个个贼筋歪骨、黑肠臭肚。如今我来了,叫你们好生尝尝我刘家的酸汤辣水!”众人被她骂得全都闭住嘴,惊张着眼。新妇却一把抓起盖头,重新蒙住头,一只手掀起巾角,露着眼看路,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照礼,入了门,扶新妇进新房,到床边“坐富贵”,敬三盏酒“走送女客”。新婿则在中堂设榻,上头放置椅子,依次请媒人、姨妗、丈母“高坐”行礼,而后新婿入房,请新妇出。两家各出一根彩缎,绾成同心结,两人面对面牵巾,男倒行,到父祖牌位前参拜,而后新妇倒行,扶回新房。夫妻对拜过,才同坐床上,女向左,男向右。族人妇女将金钱彩果散掷床上“撒帐”,新婿新妇各剪下一绺头发,绾成一圈,与两家出的缎匹、钗子、木梳放一处“合髻”。
那新妇进了院门,站到堂屋前,竟伸手掀起盖头,环瞅众人,高声说:“我刘家不似你王家这等酸腐,摆这许多空文假礼来装样儿。你们若贪这几杯酒,赶紧吃了,各回自家去,好教我们娘母清静!”
两边亲族尽都惊住,女家羞,男家恼,皆说不出话来。唯有王球的继母坐在那张高椅上,不知何时吃了些酒,脸红眼赤,一直在乐。两家亲族互相望望,都没了主张,冷了半晌,各自垂头掉脸,纷纷转身走了。等众人走尽,那新妇腾腾几步,过去将院门砰地关上。王球的继母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握着酒盅,高声笑唤:“球儿,瑾儿,我们娘母来吃酒!”
一个继母,已经让王球这些年在亲族间始终抬不起头,如今又添了这样一个妻子,他越发没了出路。更叫他困苦的是,这婆媳两个常日里亲如母女,动起手来却视如仇敌。新妇性情虽暴直,做事却极勤快爽利,家里一切活计全都承揽下来,不肯让婆母和丈夫掺手。可她一旦来了脾性,天公地母都不认,又叫又骂,毫无遮拦,恼起来,酷好拿一根面杖子追打王球。继母万事都容她,却不许她打王球,见她动手,抓起藤条便去拦挡。新妇却丝毫不退,连这个婆母兼姑母都要打。两个妇人便噼噼啪啪一番恶战,各自被打得青了脸、肿了嘴,打不动时才住手。王球却只能躲在一边揪心观战,等战罢,再小心替她们敷药。
亲族们见那只母老虎有了这头母狮子来克,都瞧着偷乐,忍了二十来年的闷气总算舒解。见了王球,他们神色间也满是嘲意。王球早已惯习,只能当作不见。
唯有王理,为人最公道,从来不小视他,更不奚落嘲笑。因此,合族之中,他和王理最好。王理时常开解他:“谁人没些难处?这世间唯有亲人无可选择。你已尽了力,错便不在你。”每每在家挨了打,他便去寻王理。王理话不多,却句句入心。王球听了后,连痛都要轻释许多。他曾听人说,世间可识人无数,知心一个便已足。有王理这么一位知情达理的朋友,他的确已经知足,就如那些江海行船人,虽说风波千里,却始终有个小岛可以避风歇脚。
至于家中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王球其实也无多少怨言。虽然怒时会挨些打骂,可常日里,继母和妻子都极疼爱他,不许他去跟王理辛苦学做农活儿,每年备些羊酒作束脩,送给族中有学识的长辈,教他读些书。他断断续续读了许多年,也并没读出个什么来,考了几回县学,都没考中。继母和妻子却都不介意,继母说:“咱们家又不缺那几贯俸钱来糊口,即便考中得了官,还得受上司的腌臜气。”妻子说:“是呢,我好好一个丈夫,送出去叫他们那等腐臭人东支西使,呼来骂去?”
王球听了,心里虽感激,却始终有些愧憾,身为一个男儿,常年这般闲坐白食,终归无聊,总该有些作为才好。可这乡里,除了读书便是种田,两样他都做不来,又没本事像族中宗子王豪那般出去做些生意。亲族们见了他都轻嘲暗讽,王理又农务繁忙,不能常去搅扰。闲常无事,他只有去自家那些田里转走,看佃户们种田。每到收获时,这些佃户常常瞒漏收成,少缴分利。王球看得多了,农活儿虽不会做,收成却能估量得出,那些佃客再瞒不过他。继母和妻子都夸他善营生,不像其他亲族白受佃客的瞒骗。活了这些年,这是他仅有之功,心里始终有些空落,总想着能做些大事,好在继母、妻子和亲族间争口气。
他寻了许久,终于等来一个时机:王小槐。
论辈分,王小槐是王球的叔祖。可这小叔祖常日里见了王球,总是大声笑他:“软虫儿,中间爬,身边两只尖嘴鸦,左边追,右边打,肿了脸来掉了牙。”其他孩子听见,都跟着王小槐一起大声诵唱,羞得王球寻不见地缝钻。只要听见王小槐的声气,他慌忙就要躲逃。
后来,王小槐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只银弹弓,从此越发凶顽。有天王球去田里看视,回到家,在院门外便听见继母和妻子在高声叫骂。他以为婆媳两个又斗了气,进去一瞧,两人脸上都青肿了几片,尤其是继母的左眼肿得青桃子一般。两人并不是在对骂,而是一起在骂王小槐。王球一问才知,王小槐拿了弹弓跑进院里来打那只狗,继母和妻子一起出去喝骂,王小槐便朝她们脸上连射了几弹。两人想要抓东西去打,却敌不住那弹弓厉害,只能气得在这里空骂。
自小王球在外头受了气,都是继母冲出去替他讨还。妻子嫁进来后,更是事事护着他,不让他在外头吃一毫的亏。婆媳两个在这乡里是一对常胜将军,何曾受过这等伤辱?
做了一场儿子和丈夫,王球胸中头一回涌起一阵男子气概。他没有答言,心里却在暗暗算计如何替她们报这仇,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主意。那时,王理的父亲竟也受了王小槐一场羞辱。王球急忙去寻王理商议,王理说邻村有个人恐怕也怀了仇气,准备杀了王小槐。王球见王理犹犹豫豫,心头怒起,便说:“你不肯去,我去!”
他寻到王理说的那片林子,等了一阵,果然瞧见邻村那个大嘴中年男子。那人见到王球,有些惊讶。王球忙解释了几句,道出自己心中怨恨,最后又恨恨加了句:“我是定了心要除了那小孽畜!”大嘴男子略犹豫了片刻,才说:“好。不过,这事得极隐秘,不能叫人知晓。你只照我说的去做,其余的一概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