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仍垂着头,嘴紧紧抿起,并不应声。

“你不安生,便希望人人都不安生。看到江四的尸首,你想到一个主意,造出个讨命鬼来,搅乱其他七人,让他们陪你一起不安生。三年前黄娇娇谎称自己袋里银子是萝卜,这件事只有你们九个人知晓。于是,你偷偷插了根萝卜在江四的嘴里。清明聚会那天,郑鼠儿将噩耗告知大家后,谁都没有往当年那桩事想,更没猜出萝卜的用意。你先还不作声,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开口提示那萝卜。众人心中本来都藏着鬼,顿时想到一处,随即惶惶四散。

“然而,让你没想到的是,这个萝卜假戏,竟引来一连串凶案。你心中有鬼,自然惊疑恐惧,疑心是自己招来了黄娇娇的冤魂。不过,你的傲冷,让你宁愿冒险,也想知道其中真相。于是,你便来寻我…”

柳七慢慢抬起头,眼中慌怕散去。他盯望着张用,嘴角忽然咧起,露出一丝古怪笑意。

红篇 焦船案

第一章 燕燕于飞

远不可太疏,疏则易断;近不可太促,促则势羸。

——《棋诀》

清明正午,于燕燕身穿孝服,坐在轿子里,呆望着街边店铺行人。刚过香染街,她一扭头,猛然看见那个妇人正站在孙羊店门前。

她忙扒住轿窗盯望过去,那妇人年纪瞧着约二十出头,眉眼秀巧,梳着朵云髻,身穿浅绿罗褙子,看上去性情柔静,并不似奸恶人。她身旁还有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一起瞅着面前一个贩子的大筐,筐子里垫着些草,里头似乎是几只兔子。于燕燕还要细看,轿子却已经过了孙羊店,她想让轿子停下来,又唤不出口。扭头再一瞧,跟在轿子后的大伯典如磋竟下了马,走向那个妇人。她心里一惊,但轿子旋即出了东水门,再瞧不见。她坐在轿子里,百般难宁,心里翻腾不已。

于燕燕今年刚满二十岁,生于乐器匠人之家。自唐末至今,于家手艺已传了十几代,尤擅制悬编乐器,宫中钟磬、乐坊方响,均首推于家。尤其钟磬,自古便是宫廷雅乐八音之首,用以定音律、协韵节。于家又爱在钟磬上雕镂凤凰图案,前代有位宫中乐师借《诗经》中那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给他家取了个“凤凰于”的名号。

到燕燕这一代,上头连生了九个哥哥,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自幼极得父母兄长爱宠。她父母又是见识过大雅大贵的人,虽只是匠人之家,于她的婚姻上却极挑拣。门户高了怕她受气,门户低了怕她委屈。门户相当的,又怕人口多了受排挤,人口少了又势单。更不必说夫婿的模样性格、营生本事。选来选去,几乎耽搁了年岁。直到去年春天,才相中了京中彩画名匠典家的二儿子。到夏天,总算嫁了出去。

她的名字是父亲请一位儒士取的,也是出自《诗经》,“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这是一首送嫁相别诗,至此,才终于名副了实。

燕燕自己倒宁愿嫁不出去,在家事事都好,猛然间孤身一人,被丢到另一户人家,想想都怕。成亲那天,她穿戴着夫家送来的花冠锦帔,被两个嫂嫂扶上了锦绣彩缎花车,哭得心肠都要裂掉,觉着父母是要将自己抛进狼窝一般。可到了典家偷偷一瞧,公公和善,大伯温雅,大嫂爽利,他的夫婿典如琢则身材秀挺,眉眼清和,文文气气、忠忠诚诚的,像个士子一般。与她对视时,还略有些腼腆。看到这腼腆,燕燕心里的怕惧顿时消去一大半,倒逗起了她素日的顽性。夫妻两个独处时,倒是她说笑多些。丈夫却像只填满了絮的闷钟,半天敲不应。她虽然有九个哥哥,却没有一个性格像丈夫这般的。这倒勾起她的好奇,不时逗弄逗弄丈夫,丈夫却总是腼腆笑一笑,再无多话。她也不心急,越发觉得这样一个本分静默男子,比那些巧舌耍嘴的更靠得住。

成亲大半年,丈夫才和她渐渐亲睦起来。可上个月,丈夫竟突然死了。

那是二月初八傍晚,燕燕在窗边一边刺绣,一边等着丈夫。她绣的是丈夫画笔匣的套袋,丈夫原先的袋子只是用粗麻布缝制,她瞧着有些粗陋,衬不上丈夫那温文气。便选了一块素青绢,见丈夫最爱兰花,便决意绣一株兰花上去。

其实,燕燕生性好顽,虽然五六岁时,她娘就开始教她针黹,她却受不得那静忍功夫,胡乱绣几针便丢下去玩耍了,始终毛毛躁躁学不好,她娘也奈何不得。及至嫁到典家一个多月,有天丈夫做工回来,衣袖刮破了一道口子。燕燕发觉,忙向大嫂胡氏借来针线,替丈夫缝补。大嫂和使女阿青进来瞧她这个新妇的针线,两人见到针脚歪歪斜斜,一起笑起来。胡氏抢过针线,拆了重缝,不一时就缝好了,针法极细,若不仔细瞧,竟看不出缝过。燕燕又羡又愧,暗暗赌气一定要练好针线。

她自小就任性随心,一件事,若心上不愿意,再逼再诱也不肯做,但只要心上愿意,多苦多难都不怕。比如针黹她便不愿意,烹饪她却极愿意,儿时每到煮饭,她便跑进厨房,跟着厨妇去学。她娘如何劝阻都不听。菜刀太沉,她根本抬不动,便缠着最疼她的三哥,去外头寻铁匠给她打了一把巴掌大的小菜刀。才十一二岁,她已能独自烹煮出几十样菜肴。

被笑当晚,她便寻来一块布,在上头一行行开始苦练针线。练了几天后,她便发觉,这针线和切菜其实有相通之处,都得匀整有节律。发觉这一点后,她顿时爱上针线,再不觉得苦忍难挨,反倒入了迷。才过一个多月,就已飞针走线、轻巧随心了。她又跟大嫂去学刺绣,刺绣比缝补要难许多,却也更加有趣。她从小看父兄在乐器上雕镂纹样,跟着学了不少。描起花样来,比寻常妇人高明许多,剩下的便是配色与针功。她家制作乐器,和色彩无关。但她夫家是彩画名家,配色正是当行。她便向丈夫请教,丈夫典如琢平日话语极少,但说起配色纹样,便顿时有了神采,不厌其烦细细给她讲解。她天性颖悟,领会起来极敏捷。第一次绣一朵莲花,虽然针法有些稚拙,韵态上却已经比大嫂胡氏绣的更自然有生意,引得大嫂和阿青一起惊呼,让她总算赚回一场得意。又苦练了半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这回绣兰花,她是背着丈夫,想等绣好后再拿给他瞧,因此没有向丈夫求教。不过之前丈夫讲起各类花朵写生,说花各有态,描画时能勾出各花气韵才算好。丈夫养了一盆兰花在卧房里,她便对着那兰花细细琢磨,越瞧越觉得这兰花的气韵极像丈夫。初看淡淡静静,和周遭始终有些疏隔。一旦亲熟了,尤其说起醉心的彩画,顿时有了灵逸之气。就如兰草开花一般,比其他花都清雅。她心里念着丈夫,先在纸上一遍遍描图样,兰花倒还不很难,兰叶则极讲功夫,每条线又曲又长,得一笔轻盈勾出,才能有那逸气。三茎短叶、两茎长叶,她练了上千遍,才算合意。这才在青绢上描好图样,细细绣起来。

二月初八那天,燕燕才绣完兰叶。这一向她身子有些不适,倦倦怠怠的,但仍强自振作,先去厨房给丈夫烹制了几样菜蔬,又烙了十几张油栗饼,搁在笼屉里用小火温着。典家虽然只有二子,却是彼此分爨,房宅也用矮墙隔成三个小院落。老父典白玉住中间,兄弟两个分住东西。典白玉每天的饭食由兄弟两家分单双日轮流端送。燕燕起初有些纳闷不解,偷偷问过大嫂,大嫂笑着说,是老父亲担心典如琢若娶了妻,怕妯娌不和,两年前开始四处相亲议婚时,才隔开的。那天正好轮到燕燕这边,她将菜和饼分出一份,用托盘端到中间堂屋,一个中年胖仆妇忙迎了出来,是服侍她公公的阿黎。阿黎笑着接过了托盘,燕燕趁公公没出来,忙转身回去了。她又用碟子装了几张饼,从后边绕到东院,送给了大嫂胡氏。妯娌两个都是不爱拘检的人,性情相投,在后门边说笑了几句。小侄子珏儿也凑了过来,她又逗哄了一会儿。前头传来大伯典如磋的唤声,燕燕才忙转身回去了。

丈夫还没回来,她便拿出绣作,坐到窗边,借着夕照开始绣花茎。绣得入迷,都忘了时日。等天色暗下来,都已经看不清针脚了,她才停住手,揉着酸痛脖颈,纳闷丈夫到这时间还没回来。丈夫的彩画活计也得有天光才能做,而且他一向本分,生性又清淡,不爱多结交人,满心只想苦练画艺,追上哥哥典如磋。每天做完活儿便立即回家,极少在外头流连。尤其这两三个月,和燕燕渐渐亲熟,又爱吃她烹煮的菜肴,有朋友约,都一概推拒掉了。

燕燕收拾起绣作,藏到柜子里头,走到院子外小门道边朝外张望。昏黑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正屋那边公公典白玉在和阿黎说话,她公公性子和善,又爱诙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黎又咯咯大笑起来。

燕燕闷闷转身回去,想拿出绣作继续绣,却听到门道外传来脚步声。是丈夫,但脚步比常日重。她忙迎了出去,先闻到一阵浓重酒气,随后见丈夫踉跄着走了进来。她忙要去扶,却被丈夫一把甩开。昏黑中丈夫面色似乎有些愤郁。她微有些恼,但还是忍住,轻声问:“你这是去哪里吃酒了?”丈夫却不答,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丢给她,她没接住,掉到地上,她忙俯身捡起,是一团丝线。

清早,她让丈夫替自己买一团绿丝线来。丈夫问要几分绿,她比照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丈夫急着出门先走了,原来竟没忘记。她捏着那线团,恼气顿时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丈夫却丢下她,摇摇晃晃走向右边那间小房。那是丈夫的画房,常日无工时他便独自在里头学画。燕燕忙赶了过去,丈夫进了屋,竟随手把门重重关上。燕燕被关门声震得一颤,愣在那里。从小到大都是她给别人摔门,何曾被人摔过门?她怔望那漆黑门板,心里一阵委屈,眼泪不由自主滚落。呆立半晌,甚觉无趣,又听不见里头声音,便黯然转身,回到卧房里,侧身躺倒在床上。百般想不出丈夫为何生恼,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也不擦,仍由它流,哭得乏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燕被饿醒了。她爬起身,浑身虚乏,恹恹出了卧房,朝厨房走去,经过丈夫画房时,她原本一眼都不想瞧,但转念一想:他或许是在外头和朋友怄了气,我又何必在这里白自恼?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画房门边,先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毫无声响。她有些不放心,轻轻推开了门,里头黑漆漆什么都瞧不见。她赌着气唤了一声,丈夫没应声。她又问了一声,仍然没声响。她顿时恼起来,摸着黑走到屋中间那张大木桌边,伸手摸到桌上的油灯,却想起来,这里头没有火石火镰。她忍不住又大声问了一句,丈夫还是没声响。她忽然怕起来,忙转身出去,奔到厨房,摸到案上一截蜡烛,在炉火里点着,用手护着烛焰快步回到画房,才进了门,朝里一望,顿时惊叫起来——

丈夫身子悬在半空,一根绳索套着脖颈,吊在房梁上。

张用揭穿了柳七,柳七却忽然笑起来,笑声极古怪。

张用知道他心性傲冷,被人说破隐秘,其实极慌惧,却又不肯伏低,便用这笑来强撑,更知道他这一笑,便再不肯说出实情。张用毫不介意,只觉得好笑,便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声音迅即盖过柳七。柳七脸色顿时一僵,立时停住了笑。张用也旋即收声,笑瞪着他。柳七先还和他冷冷对视了片刻,而后便不自在起来,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会儿,沉着脸,下了驴子,望着张用狠狠说了句:“你没证据。”随即转身离开。

张用瞧着他清瘦的背影一直硬挺着,像是河水里一根枯枝,虽倔强不肯沉没,却也只能随波起伏。张用笑着叹了口气,驱驴赶上,经过柳七时,并不停步,也不看他,只仰头高声唱了句柳永词:“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他不知柳七听了会如何,也懒得多想。他向来觉得,世间之人,皆难自主。唯心力强者,才能挣破私心隘见,跳脱于桎梏之外,委命自然,与大化同流。而心力弱者,你指以正道,他反倒视为歧途重负。如同惜苗寒冻,灌以热汤,未解其难,反增其累,倒不若顺其自然、各自相安。

至于柳七不愿说出江四的死因,他反倒觉得更好。难得碰见这样一个连环谜题,要借他人之力才能解开,还有什么兴味?

他驱驴回到力夫店,见程门板仍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个黑衫中年男子正在跟他说话,男子脚边放着个木箱,瞧着像是仵作,恐怕是刚查验完解八八的尸首。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进去:“我又回来了!”

程门板虽仍挺着身、板着脸,看见张用,目光却一动,但迅即掩住。

张用笑着拱手一揖:“做事得有始有终,江四的死因还没查明白,我愿再效一二薄力。程介史能否让我瞧一瞧江四的尸首?”

程门板略一沉吟,转头吩咐站在店角的胡小喜:“你带张作头去。”

“多谢!鼻泡老弟,咱们这就去?”

张用不等胡小喜答应,已转过身,快步出门。犄角儿和阿念刚在外头下了驴子,他伸手一挥,两人又忙翻身上了驴子。胡小喜也快步跟了出来。四人骑着驴,犄角儿另牵着柳七那头驴子,一起进城,来到开封府侧边一个小府院。驴子拴在门外,犄角儿看着。胡小喜向门吏打声招呼,引着张用走了进去。阿念也想瞧,紧紧跟在后面。庭院不大,铺着青砖,正中一间黑漆公厅,两侧都是青瓦黑门高房,门都锁着。瞧着有些冷肃,四处飘着些臭味。张用从没来过这里,站在庭院中间,笑呵呵四处瞧着。胡小喜快步走进公厅,片时和一个老衙吏走了出来。那老衙吏引着张用三人走到左边一间房门前,取出钥匙打开了黄铜门锁,一股腐臭气顿时扑出。张用知道这是尸臭,平日难得闻到这气味,不由得连连抽鼻深吸,细品其中滋味因由。胡小喜和阿念却都用手指捂住了鼻孔。

那老衙吏先走了进去,张用忙笑着跟上,房子里有些昏暗,臭气越发熏人。满屋排满了简陋木板床,床上停放着尸首,都用旧麻布罩着。床脚用细麻绳拴着张白纸,上头写着字。那老衙吏走到右边一排,一个一个检看纸上文字,到第四张床时停住了脚:“就是这个。”

张用走过去伸手一把揭开了麻布,底下露出一具尸体,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头戴灰头巾,身穿旧布衫,面孔已经有些青黑,眼看就要腐烂,脖颈上一道深口,血水也早已凝得乌黑。张用凑近那张脸仔细打量,眉毛浓黑,眼窝微凹,鼻梁挺直,厚嘴唇,鼻翼两侧纹路有些深。神情虽已僵住,瞧面相,却仍能想见生时当是一个诚朴人。张用回头问:“他身上有什么物件?”

“都在这个袋子里。”那老衙吏从尸体脚边抓起一个灰旧布袋,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在床边空处,只有几样东西——一小串铜钱,一块肥皂团,一盒胭脂,一张绿绢帕子。

张用一样样拿起来细看,肥皂团和胭脂都是新买的,没用过。他展开那张绿帕子,见里头包着一绺乌黑头发,用一根绿绳扎成了一个小卷儿。

“那是阿翠的帕子!”阿念忽然叫道。

“哦?银器章家那个使女?”

“嗯!头两回去章家,阿翠手里拿的就是这张帕子,角上绣了朵石榴花不是?后来,她换了张石青色的,我还问过她,她却没听见,紧着把话头移到我穿的那件白绸衫子上。原来帕子被这人偷去了。”

“不是偷去,估计是阿翠送给江四的,还有这绺头发,是定情物。”

“他们两个认得?还定情?”

“银器章家厨房里灶台干干净净,像是新刷整过。江四又是泥炉匠。他家的炉灶恐怕正是江四去刷整的。江四和阿翠怕也是那时相识,彼此都动了情、中了意…这肥皂团、胭脂瞧着都是新的,没用过,应该是江四出去买给阿翠,回去途中被人杀了…”

“清明那天,我跟着小娘子去银器章家,没见阿翠。仆妇说她着了病,回家去了。”

“阿翠怕是也已经死了。”

“死了?”阿念哀叫起来。

“鼻泡小哥,你赶紧去查问江四的住址。”

第二章 焦船

胜不言,败不语。

——《棋诀》

范大牙骑着驴匆匆赶往力夫店。

张用说杀死马哑子的刀一定藏在他身前桌子板下面。程门板吩咐范大牙去查看,范大牙将信不信,甚而有些怨张用害他跑腿。可到了青林坊马哑子那间小房里,他蹲下身子,钻到那桌子底下抬头一瞧,靠近马哑子尸首那边的板缝里果然插着一把尖刀。而且下头地上滴了几滴血,只是有些暗,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范大牙拔出那把刀子,站起身就着窗光一瞧,是一把极常见的尖刀,刀身一层乌锈,沾了许多乌红血迹。他用指肚试了试刀锋,新磨过,还算锋利。他不由得转头望向马哑子,马哑子的尸首仍僵坐在桌边,右手垂在腿上,手里那包乌李被程门板拿走,被扳开的手指僵成抓取状,像是要讨回那包乌李一般。范大牙瞧着,心里又纳闷,又有些伤悯。不知那包乌李有什么要紧,这人至死都要牢牢攥着;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不知有没有家小;他亲人知不知道他死在这里?

想到这些,范大牙忽然念起一个人——他的父亲。

范大牙其实自幼就没有父亲,连父亲的模样都不知道。幼年时,他还常跟娘要父亲。但只要一提到父亲,他娘便立即伤楚起来,他便不敢再问。后来,他才知道,外祖家原先经营着一家客店,有个淮南来的应考士子住在那里,不知如何引得他娘动了情、失了身。那士子没考中,便悄悄溜了。他娘怀了身孕,肚子越来越隆。他外祖羞愤之极,将他娘撵出了家门。他娘执意生下了他,也不嫁人,到处做活儿,独自一人将他养大。

没有父亲,范大牙还受得住,从小最让他闷恨的是这对大板牙。这对门牙比常人的大许多,龇出一截在嘴皮外,无论如何也包不住,说话也难咬清字。他娘生得清清秀秀,牙齿更是齐齐整整玉贝一般。他偷着远远去瞧过外祖父和几个舅舅,牙也都生得好。这对大板牙自然是那个士子传给他的。

这对大板牙让他自小就受尽其他孩童嘲笑,像个刺眼招牌一般,时刻提醒他:你是个大板牙负心男丢弃的丑孩儿。更像是一扇冷沉沉关死的门,挡住了许多出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更吃力。

他娘却安慰他:不怕,老天公道得很。给了你一样不好,必定补给你另一样好。你嫌这牙不好,老天就给了你一双这么清亮亮的大眼睛。这街坊几百户人家,哪家孩儿的眼睛比得过你的?只有蠢人才尽瞅别人的不好处。往后他们若笑你的牙,你就用这双眼笑着瞅他们。若他们鼻子生得好,你就夸他们的鼻子;若嘴生得好,就夸他们的嘴。谁不想自己的好被人瞧见?你若真心夸他们的好处,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笑你的不好处了。

他一向听娘的话,其他孩童再笑他的板牙时,他尽力想夸他们的好。可那一张张脸都可厌之极,就算有生得好的地方,也被坏笑笑扭笑丑了,哪里夸得出来?他倒是恨不得寻把刀,将那些脸全都砍烂。当然,他始终还是听娘的话,不跟他们争执,低着头只管走开。

不过,他娘说他眼睛生得好,让他心里宽缓了不少,看人时便不那般畏怯了。而且越大越觉得庆幸,无论谁,看人都先看眼睛,生一双好眼比一对好门牙要好得多。就像胡小喜,跟他是同一年应募,一起差到程门板手底下。胡小喜生了一双细缝眼,拿小刀在柿子上割了两个小口一般,一瞧就极小气,也难让人信重。何况他还有那笑癖。他们头一次见面,是在开封府衙前应募时,胡小喜一见他的门牙,立即笑起来,竟笑得坐倒在门阶上。范大牙虽然从小被笑惯了的,可从没人这么笑过,何况是当着开封府的衙吏和那许多来应募的人。他当时用力抿着嘴,想用嘴皮把门牙藏住,甚而想把自己整个都包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连脚也移动不得半分,只能傻立在原地,任众人目光灼烤自己。

他没料到的是,自己龇着这对大板牙竟被选中。不过才狂喜了片刻,便得知自己竟和胡小喜分到同一衙。他立即想辞了这份差事,可回去后他娘劝他:儿啊,你这几年做的那些行当哪个是有出路的?给官府当差,好歹是一桩有门有脸的差事。再说,自在难成人,越难处,才越有生路。若不然,这全天下人人都该有轻快好营生了。你听娘的话,就硬起心闯过去,过了这一关,路就开敞了。

他只得硬挨着去应了差,才到左军巡使府衙前,又遇见了胡小喜。他本来想避开,胡小喜却急忙走过来,连声跟他道歉,说自己自小有笑癖。他听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头一个笑过他后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记恨了。后来胡小喜竟当着程门板的面也笑瘫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见胡小喜心地不坏,做事肯卖力。这正投了他的意,两人渐渐有了交情。

更让他庆幸的是,程门板瞧着始终冷沉着脸,似乎极难亲近,但从头一回见他,程门板便没有特意去瞧他的那对大板牙,只盯着他的眼睛。他又最不怕被人盯看自己的眼睛,因而在程门板面前几无畏缩,只是满心恭敬。程门板待人极严厉,他却不怕,他一向守的念头是,不管别人如何待你,你总归都得把事情尽力办好。

他和胡小喜虽说是朋友,两个人却彼此暗暗较着劲。前一阵一桩案子,胡小喜寻到一条紧要证据,立了功。这回萝卜案,他又找来作绝张用相助。范大牙心想,自己得加力了。

他向那房主讨了张草纸,将那把刀子仔细包卷好揣在怀里,迅即出门,急驱着驴子,一路赶回了力夫店。作绝张用那几人都已经走了,程门板仍坐在店里。他忙将那把刀子取出来恭递过去,仔细说了一遍这刀的情形。

程门板听后,“嗯”了一声,垂下眼思寻片刻,而后望着他:“你去查查那个独眼田牛的住处。他若在,便缉拿到府里去,若不在,就去查出他的下落。”

范大牙正巴不得,忙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力夫店。知道那田牛是修砧头的,便可以去砧头行打问出他的住处了。

程门板坐在那里,想着张用,心里不知该谢还是该恼。

这桩萝卜案自己四处奔走,却连一丝头绪都未能理清,张用却袖着手一席言谈,便轻松破解开。程门板当年读书时便已发觉,人与人智力之差,简直犹如长相之别,高低悬殊,生而不等。他听人说勤能补拙,便下死力去补。然而,几年下来,自己费尽了气力,才勉强进得几寸,而那些天生聪颖之人,谈笑间便将他撇开几尺,甚而几丈远。他心底里渐渐塌出个黑渊,发觉自己便是用力到死,也绝难追上那些人。他又听人说,物各有短,人各有长。只要找见自己长处,便能出类拔萃。可他寻来寻去,也没找见自己哪里是真的长处,这让他越发灰心,甚而生出轻生之念。倒是他娘随口一句苦叹提醒了他:“儿啊,你又何必这么自苦?这遍世间怕是再没有比你更要强的。”他顿时醒悟,自己最大的长处就在要强。人要安命,自己的命便是要强。

于是,他咬紧了牙一直要强到了今天。其间艰难苦楚,他一个字都没跟外人讲过,包括妻子于氏。

可张用那嬉笑挥洒,顷刻间便将他的要强之心击碎,将他扔回到当年之无望中。他坐在那里,心中一片灰凉,却又不能露出颓然之色,让人瞧见。

他正沉着脸,硬挺着身躯,等待胸中郁乱舒解。一个小吏匆匆奔了进来:“程介史,您果然在这里!左军巡使顾大人让您赶紧去五丈河升庆坊下河湾,那里又出了一桩命案,死了好几口人!”

程门板正想寻一件事来排遣,忙站起身,回头让那个仵作去青林坊查验马哑子的尸首,又让那个小吏回府里捎话,叫人将解八八、唐浪儿和马哑子的尸首运走。交代完后,他立即骑上驴子往北边五丈河赶去。心想,无论这桩新案子有多繁难,也不许旁人插手。

到了东北水门外时,已近正午,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早便没吃饭,这时饥火烧起来,额头大滴渗出虚汗。城门外街两边有些小食店,他却不想耽搁,越晚到凶案发生地,案子便越难查。他见路边有个饼店,驴子都没下,摸了十文钱出来,买了两个和菜饼,一边干咽一边赶路,吃完后竟不住打起嗝来,让他极不耐烦,可越想忍却越忍不住,只能听任它。一路打着嗝,沿五丈河向下游寻去,行了不到半里路,渐渐不见了人户房舍,只有大片田地。前边河岸边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听到驴蹄声,回头瞧见他的皂色吏服,嚷起来:“坊正,官府人来了!”

程门板刚下了驴子,拴到路边柳树上,一个中年轻绸袍的男子迎了过来,他认得,是这一带的坊正,姓杜,脸上有些焦忧:“程介史,您来这边瞧瞧,男女老幼六口人哪…”

程门板跟着他走下河岸,一眼便瞧见水岸边浮着一只船,被烧得焦黑,船篷船壁已经烧尽,船身、船板外缘也烧得残破,船舷也被烧出几处缺,河水渗漾进去,积了两寸多深,浸熄了火焰,又不致让船沉没。船尾处垂着一根粗绳索,是锚索。锚索没被烧落,这船架才没被河水冲走。船板上散落着几样烧黑的盆罐条凳小桌,那些物件中间,躺着六具尸首。

程门板忙走近水边望去,其中五具尸首衣服皮肤尽都烧得焦烂,认不出面目,只大致辨得出五官身形,其中一个是幼童,一个年轻男子,一个年轻妇人,一个老年男子,一个老妇人。另有一具壮年男子尸首并没有被烧,身穿半旧布衣布裤麻鞋。

他扭头问坊正:“这六个——”刚一开口,便猛然打了个嗝,声音极响。岸上那几人都正盯望着他,听到这声嗝,想笑又不敢笑,个个紧绷着脸、紧抿着嘴。他扫过那些眼神,心里一阵羞恼,却只能尽力沉着脸,装作没事一般。但那嗝偏生要和他作对,他刚要张嘴再问,又打了一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