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教头,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也遇到些大麻烦,偏巧也和这姓盛的有关。”

“原来这样啊。梁教头想让我从哪里讲起?”

“大嫂知道的最好都讲给我听听,越细越好。”

“成!”

桑五娘把自己孩子被掳,众妇人聚集起来一起寻找,救了游大奇,以及刚才回来的路上,丁豆娘所讲的郭深、庄夫人夫妻的惨事,还有一个叫焦智的人,都细细碎碎讲给了梁兴。

梁兴听后震惊莫名,他要拼的那个碎瓷瓶,猛然间又添了几块碎片。而其间的险诈残忍,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悸生怒,牙齿不由自主嗑响。

“梁教头,你这是怎么了?”桑五娘惊诧道。连坐在一边旁听的黄百舌和施有良都一起惊望向他。

梁兴忙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多谢桑大嫂。我不敢断言能不能帮你们找回孩子,不过,你说的这些极有用处。在下还有两件事要劳烦桑大嫂。”

“有什么事,梁教头尽管说。我如今啥都没有了,只有一颗做娘的心,和一副累不死的身板。”

“桑大嫂能否进城去打问两件事,一件是去云夫人那里问一问,丢了孩子的三百多家人,都是做什么的,不必一家一家数,只要知道各类人户分别占了多少就成;另一件是那个卖鸟雀的鲁氏,她的孩子被食儿魔送了回去。大嫂帮我问问她的孩子原先有没有什么病症。尤其是这后一件,孩子们能不能找回来,就看它了。”

“好!我马上进城去问!”桑五娘嘴唇和手都有些抖,急忙站起身便往外快步走去。

“梁兄弟,这里头究竟有些啥机窍,我听了半天,为何半点都没听出来?”黄百舌纳闷道。

“我也同样。”施有良也满眼疑惑。

“黄伯、施大哥再稍等一等,谜底很快便能揭开。我得先去列个单子。”

梁兴端着黄鹂儿上午研好的墨,拿了纸笔,快步走进自己屋里。坐到床边小桌前,铺开纸,静心思虑了一阵,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单子。写完后,仔细看了两遍,又提笔补上了两条遗漏。

他仍不放心,又仔细看起来,正看着,黄百舌在门边唤道:“梁兄弟,左军巡使派人来了。”

梁兴忙将那张纸折好,拿着走了出去。见一个胖胖的男子站在墙角,正瞅着地上的尸体,是顾震的亲随万福。

万福听到声音,忙扭头望过来:“梁教头?你上午给顾大人信里写的可是真的?”

“嗯。而且下午又意外得了些信息,事情比原先更加严重。”

“顾大人一整天被几桩大案子缠住,根本抽不出身,就让我先过来说一声。”

“不知道顾大哥明天能否得空?我这边的事情也缓不得。”

“顾大人说了,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赶过来。”

“那就再好不过。我这里列了张单子,能否请万主管明天上午,将这单子上的人全都召集到双杨仓?”

“双杨仓?去那里做什么?”

“这些谜底都得在那里揭开。”

“好。梁教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万福接过了那张单子。

“明天最好多带些人手。”

“成。”

第十一章 做场、帮手

出入诡道,驰骋诈力,则势有万变。

——《武经总要》

朝阳照耀双杨仓,那一百个木台齐整排列,如一张巨大棋盘,静待落子。

梁兴和顾震站在第一排中间的木台上,环视着下面。梁兴昨天写的那张单子上原本只列了几十个紧要的人,然而那些孩子被掳的父母听到消息后,全都早早涌聚过来,竟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黑压压围在木台前,将双杨仓前头的那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大都面色疲惫、目光焦渴,齐齐望着梁兴,像是在祈盼救世菩萨一般。梁兴看着,心里既怆然,又有些忐忑。

昨天晚上桑五娘赶了回来,将打问到的两件事告诉了梁兴。梁兴听了,心里顿时有了底。然而这时看着这些焦渴的目光,若是自己判断有误,那所伤就太大了。

“万福,要召集的人都到了吗?”顾震忽然高声问台子一边的万福。

“照梁教头的单子,刚点过了,都齐了。”

“梁兄弟,那咱们就开始?”

“好。”

梁兴又望了一眼台下那些人,他从没在这么多人前头说过话,不由得有些紧张。但随即一想,若日后领兵打仗,这也只是一个指挥营的人数。怕什么?于是他挺了挺胸,清了清嗓。

“各位,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想解开一些谜团,查出失窃的十万石军粮,替那些无辜送了性命的人讨还公道,让受冤被囚在牢狱里的人洗脱罪名,更要紧的是,找回被掳走的三百一十七个孩子——”

下面那些人听到最后这句,顿时躁动起来,有的欢呼,有的道谢,有的更哭了起来。梁兴看到,心里越发惴惴。但事已至此,只能放胆担当了。等众人都安静下来后,他才继续说道:

“这桩事件,哪怕不是千头万绪,也至少有几十上百个枝杈。完全拆解开,得费些工夫。因此,请各位莫要急躁。咱们一件件来说明白。头一件便是炮匠雷安化灰案——”

梁兴望向人群中,刚才万福将他要的那些紧要证人一一带过来让他见过,他一眼望见站在左边第二排的雷珠娘。雷珠娘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颤,脸却尽力沉着。栾老拐紧靠着站在她身边,一双老眼则闪出精光。

“雷安化灰这桩怪事是整件阴谋的引子,他的身份,先请军器监主簿施有良大哥简要说一下。”

施有良站在木台边,顿时有些局促,不过仍然缓缓开口讲道:“雷安是军器监火药作作头。火药是国家机密,制法只能师徒相传、默记在心,严禁外传。火药作作头和工匠也不许离开京城。”

“多谢施大哥。雷安化灰,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奇功妙术,而是由于有人想要窃取他这火药技艺。只是这技艺太绝密,世上只有火药作作头才精通,就算得到火药制法,若没有工匠熟手指导,也难做得出来。因此,幕后之人才想要将雷安偷偷劫走。只是,若硬行劫走雷安,一来很快会被发觉,二来雷安也不会轻易泄露这国家机密。因此,幕后之人才使出了化灰消失这个‘魔法’。

“要施行这个魔法,首先得让雷安听命。为了让雷安听命,幕后之人便用他最挂心的东西来要挟。雷安最挂心的自然是他的一对儿女。”

台下的雷珠娘听到这里,目光一颤,但随即冷冷望向梁兴,眼中似乎不信。

“这幕后之人并没有直接胁迫雷安的儿女,而是用了一个高明的威吓手段。雷安化灰前一天,去见过自己的儿女。现在看来,那其实是跟儿女诀别。那天雷安分别把一只耳环和一块古玉交还给了儿女。这是之前,他的女儿和儿子各自不小心弄丢了的。雷安是从哪里得来的?而且是同时得来。

“唯一可能是,这耳环和古玉不是弄丢的,而是被人窃走的。幕后之人手底下应该有一个高明窃贼,分别从雷安的儿女那里,窃走了他们贴身要紧的东西,拿去给雷安看,告诉他,想取他儿女的性命轻而易举。雷安自然是怕了,只能屈从贼人。

“不过,这里又有一件事,足见父亲疼爱儿女之心。雷安原本有不少积蓄,却误信道士谎话,一生积蓄全都被骗走。他心里恐怕对儿女愧疚之极,便向贼人提了两桩交易,分别留给儿女,让他们此后能安稳度日。他的儿子雷炮是一个厢军,粮俸少,活路累。雷安化灰后,雷炮意外接到了升补禁军的文书。其实,这并非意外,更不是运气,而是他父亲雷安让贼人设法将他儿子升补到禁军。至于贼人如何能做到这事,后面我们再说。我们先来说雷安的女儿,这里涉及到一桩命案——”

雷珠娘听到,身子又一颤。

“雷安的女儿雷珠娘已经出嫁,丈夫是禁军伙头,生计倒也过得,雷安无须挂虑。但他女儿却遇到一个苛虐的婆母,常年遭受欺凌。雷安化灰后,那婆母却意外上吊自尽。除了这个儿媳,那婆母并没有其他烦难事,绝不至于忽然自尽。这事自然也是雷安向贼人提的交易,以保他女儿珠娘此后能安生度日。”

雷珠娘在下面听到这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浑身颤抖,几乎晕倒,她身旁的栾老拐忙扶住了她。

“这桩命案的凶手虽然极难查出,但我却知道其中一个帮凶。至于此人是谁,也暂放一放。后面还有另一桩事也和这帮凶有关。

“我们继续来看雷安化灰案。贼人之所以要安排这么一场‘魔法’,只是为了免人怀疑,好顺利劫走雷安。要演好这场魔法,得要一个信得过的地头,几个肯帮衬的人。这地头便是雷安化灰的白家酒肆,帮衬人则是酒肆的店主和伙计…”

“你胡说!”白家酒肆的店主白老味在下头嚷起来。

“你先莫嚷,后面自有证人和证据——”梁兴笑了笑,“除了帮衬人,‘魔法’还得有好器具。这器具便落到一个人身上,厢厅书吏颜圆的父亲。”

“什么?”颜圆在下面惊呼。他父亲在一旁却立刻变了色。

“颜兄弟,你记不记得雷安化灰前,自己遇到件怪事?”

“什么怪事?”

“有天早上,你起床后,发觉自己脖颈上有一道血红的细线?”

“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自己说给了别人,别人又说给了我。这件事和雷安儿女丢了耳环和古玉是同一个手法。贼人恐怕是半夜用迷烟迷昏了你们父子,潜入你的屋中,在你脖梗儿上画了一道红线。之后便以此要挟你父亲替他们做事。”

颜圆忙望向父亲,他父亲早已垂下头,惶愧之极。

“他们要我父亲做什么?”

“做个假雷安。你父亲是泥塑匠,善塑人像。我猜贼人逼迫他用纸浆塑了一个假雷安,给假雷安穿戴上雷安的衣帽,连袋里的东西也一起系在它身上。趁下午酒肆里没人时,安放在角落那张桌边。附近几张桌上的酒客也应该都是来帮衬演这‘魔法’的。等酒肆里人多起来时,你父亲先坐在假雷安那桌上,假意和他吃酒说话。假雷安背对这众人,那角落又昏暗,没有人会留意。而后你父亲起身离开。假雷安身上应该接了条引火线,伙计或其他人偷偷点燃引线,假雷安便自燃起来。雷安又是火药匠,那塑像的纸浆里应当是混了火药,便燃得更快。等众人扭头去看时,假雷安已经燃成灰烬。”

底下的人听后,全都惊叹起来。颜圆则脸色煞白,望向父亲,他父亲头垂得更低了,脸庞和双耳烧得赤红。

“贼人要挟雷安,是为了干两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头一件是金明池行刺天子。”

众人听到这句,越发惊呼起来,连一旁的顾震也惊望过来。

梁兴等众人平息后,才继续言道:“所幸这一回贼人并没有得手。这桩事,牵涉到一个人,虎翼营指挥使郭深。”

郭沉一直冷着脸远远站在人群外,但他身材瘦高,一眼便能望见。听到自己兄长的名字,他的目光也一颤,忙盯向梁兴。

“贼人屡屡使用胁迫勾当。这回,他们劫走了郭深的儿子。三百多个孩子里,最早被掳走的几个孩子里头,便有郭深的儿子。”

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又一起惊呼哀叹起来。

“官家为震慑江南方贼,特地下诏令,今年金明池典仪新加放炮一节。我看那炮架是虎蹲炮架,本该放石炮,那天放的却是霹雳火炮。”梁兴扭头问施有良。“施大哥,那些炮是由谁监造?”

“那五枚炮是由兵器监监制,但制作火炮的却是雷安。”

“霹雳火炮原该放烟焰?”

“嗯。霹雳火炮本用于地穴战,敌军若穴地攻城,便在地道中燃放霹雳火炮。声如霹雳,最能震慑敌胆。里头更装有易燃多烟之物,用扇子煽动烟焰,熏灼敌军。”

“我原本不敢想贼人能如此大胆。但昨天偶然记起一个小环节——那天在金明池,天子大龙船驶到池中央时,郭深指挥手下放射火炮。然而,火炮临射之际,郭深忽然跑到炮架边,将铜杆支架放低了两格,这才下令放炮。当时并未觉得如何。但昨天才发觉,金明池放火炮是今年特加的头等大事,之前必定反复演练、严格训习过。炮架高低、射程远近,自然也是精密定好的。郭深却在临放炮之际,忽然放低炮架,自然是临时转念。即便这样,那炮在空中炸裂后,碎片仍险些砸中在前面引拽大龙船的几只虎头船。

“我猜测,贼人一定是胁迫雷安,在那炮里放了毒药。又胁迫郭深在金明池对准天子大龙船。若不是郭深临时惧怕反悔,降低了炮杆,那炮自然就射中了天子大龙船。”

下面的人全都睁大眼睛,一片惊呼。

“前面说到雷安的儿子被意外升补到禁军,而招收他的则是虎翼第一指挥。郭深便是这虎翼第一指挥营的指挥使。看来贼人除了胁迫郭深刺杀天子,又顺便让郭深替他们做成这件事。郭深既然连行刺天子都先应允了,这件小事便更不敢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