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长和颜圆刚才已经一起抬头望过来,这时两人越发吃惊。曾小羊忙将那张状纸递给了厢长。

厢长接过去,瞧了半晌,随后问胡大包:“杨午何时强奸了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

“为何现在才来告?”

“我一直不敢。”

“现在为何又敢了?”

“嗯…反正就是敢了。”

“我瞧那上头还写着杨午抢了你的钱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寻常口角纷争,我这里倒还能酌情处置,”厢长慢慢说道,“但你这状子事关强奸、抢劫,是大案子,得去开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属实倒也该告,但其中若有虚构捏造,诬告的罪名可也不轻。”

“啊?我…你…”胡大包越发畏怯,忙惊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诚实,自然不会诬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开封府告状的门道?厢长,我带他去?”

“你今天为何这么勤进了?”厢长有些纳闷。

“嘻嘻,时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给他钱又从来不要,正好还些人情。”

“这里暂也无事,你就带他走一趟吧。”

曾小羊忙拽着胡大包离了厢厅。

胡大包埋怨起来:“你不是说告到厢厅就成了?开封府我可不敢乱去。”

“你不敢,难道我敢?”

“可…”

“我让你来厢厅,只是走个过场,让厢长知道这事。”

“那接下来该咋办?”

“状纸给我。还有,杨九欠前年写给你的那张字据,你带来没有?”

“带来了。”胡大包忙把状纸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旧纸,边沿都已经磨破了。

“这张也给我。”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来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紧了那纸。

“我欺弄你有啥好处?”

“没了这字据,你表哥便可以混赖不认账。你就能从你表哥那儿讨些利钱。”

“这事刚刚都已经过了厢长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闹起来,我还能在厢厅逍遥?再差,我每年在厢厅也能得二十贯差使钱,你这字据上一年通共也不过两贯钱。我再蒙了头、蠢了心,能用头大肥牛去换只癞尾巴鼠?”

“嗯…我明白了…”

“大白天点灯,你又明白啥了?”

“你是想拿着这状纸和字据去讹你表哥。”

“长脖子、白毛、黄嘴那才叫鹅。包子叔,我口含舌头不说空话,跟您照实说吧,我做这件事,有两个缘由,一是被我表哥骗了许多钱,咽不下这口气,借着你这事,让他也尝尝盐咸姜辣;二是穿过花丛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带着从他那里赚些跑腿钱,也买双新鞋来穿穿。这是马吃草、牛饮水,天经地义,能叫讹?还有,我答应帮你讨回来五十贯,话说得有些满了。这样,我保管拿十贯回来给你,你瞧如何?”

“才十贯?”

“我表哥每月才赔你一百七十文,一年两贯零四十文。眼下这事已经快两年了,头年嫩鸡二年老,三年掉毛肉难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过了三年,他还能老老实实给您钱?我猜头一年还成,从去年开始,你那钱就已经难讨难要了吧。”

“嗯…”

“这不就对了?”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脚丫就摸腿,十贯钱,我都是咬碎了牙才敢说出口的。你忘了我表哥是啥人了?您若不甘心,那这事咱们就撂下,您继续每个月讨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继续穿着这双旧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里游,蛤蟆岸上走,咱们水往东,船往西,各行各路。”

“才开了头,哪能就这么撂下?那就十贯钱。”

“十贯我讨不来。”

“你刚刚不是说十贯?”

“你瞧瞧我这腮帮子,刚才为了劝您,才说十贯钱,咬牙咬得腮帮子至今还酸痛呢。”

“那你说能讨来多少?”

“我不敢说。”

“那至少八贯?”

“八贯?八贯钱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满京城打问打问去,谁能从我表哥袋里掏出三十多斤铜钱来?”

“八贯也不成了?那七贯?”

“我仍不敢担这个保。”

“六贯?”

“不敢。”

“那好!五贯!只要你能帮我讨回五贯钱,我就把这字据给你。”

“五贯钱能买你八百多个大包子,你一笼包子才十二个,得垒七十屉,都快比那十千脚店的楼还高了。”

“那你说个实数。”

“三贯。”

“三贯?!”

“我只敢说这么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钱,在他眼里都比锅盖还大。三千个锅盖都能把这汴河盖满了。”

“这…那成,就说定三贯,不管比锅盖大,还是比门板大,一文都不能少。”

“我曾小羊说话从来都是棺材盖上说死话,一个字,一颗钉。木头能朽,话不朽。”

第十二章 结义、知无

不明敌人之情者,不誓约。

——《武经总要》

游大奇摸了摸腰间,还好,钱袋子还在。

自从入了“安乐窝”,他和翟秀儿每天在虹桥一带“点灯盏”,回去一个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终觉着这不是长久安身之计,因此一直偷偷在攒钱。除去吃饭杂买,只要凑够两贯,他就去换成碎银子,贴身藏着。再加上团头不时会赏他一些,三个多月,也攒了有十二三两。他吃力坐起身,脸上伤处被牵动,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伤又被扯痛,几乎痛出泪来。

“你起来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桑五娘忙伸手要扶。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

“啥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