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就算找到死,我也得找见那辆车。

冯赛去请了炭行行首祝德实一起到汴河边,接收了那一万秤炭。

这些炭本该归吴蒙,不过吴蒙眼下还在狱里,先由祝德实运到自己库院里,连冯赛垫付的税钱、船费,都只能等官府审结之后一并发落。

“祝伯,考城的牙人龚三这一两天会带着汴河的炭商来见您,炭行的事算是大致理清了。这一向冯赛若有什么过犯之处,还请祝伯大德包涵。”冯赛深深一揖。

“冯二哥言重了。倒是炭行该给冯二哥赔罪。”祝德实虽谦让着,神色却仍有些不自在。

“祝伯,我家小舅子能否让我接回去?”

“当然。”

冯赛随着祝德实一起到了他宅子,祝德实让仆役把柳二郎扶了出来。柳二郎脸上瘀青未退,腿脚也还伤着,只能勉强走路。见到冯赛,柳二郎目光一颤,仍有些怨,又似乎有些愧,随即低下眼,冷着脸不说话。

冯赛见他腿脚不便,要去雇辆车,祝德实却吩咐仆人将自家的马车赶了出来,将柳二郎扶上了车。冯赛道谢告别,骑马跟着。

“姐夫,姐姐们找见了吗?”柳二郎隔着车壁问道,声调冷冷的。

“没有,仍在找。”

“谭力呢?”

“也没有。”

柳二郎不再出声,冯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路默默回到家中。祝家的仆人把柳二郎扶下了车,驱车回去了。冯赛正要唤阿山出来,却听见身后有人唤道:“你是冯赛?”

转身一看,是个身穿绿锦公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四个衙吏,都没见过,冯赛十分纳闷,惶然应道:“是。”

“押走!”那男子吩咐了一声,两个衙吏立即冲过来,扭住冯赛,用绳索将他的双手反捆起来。

冯赛惊愕莫名:“这位官爷,这是为何?”

“大理寺重案,缉拿你听审。”

冯赛越发震惊,大理寺一向只查办命官重臣及特旨重案,怎么会缉拿我?

“这人是谁?”公服男子望向柳二郎。

“在下内弟。”

“一并押走!”

第一章

飞钱、大理寺、芳酩院

以有时之财,有限之力,以给无穷之费,若不为制,所谓积之涓涓而泄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贫且滥也?

——王安石

清明那天正午,孙献正在香染街口。

孙献今年二十六岁,身材清瘦,下巴和鼻子都有些尖,脸上始终挂着些笑。他自小读不进书,就跟着人学商贩交易。他父亲是左藏库总库监孙执信,左藏库每天运进运出的钱货极多,时常需要雇募人力搬运,他便借着这个便利,把这个活儿揽了下来,和几个牙人一起赚些轻省钱。

可是,上个月月末,户部的人去左藏库领取俸钱,一整库十万贯铜钱忽然飞上天去,不知下落。这事上报后,丞相王黼才升任不久,怕官家着气,便将事情压住,不许外传。孙献的父亲孙执信却被革职,贬逐到雷州。

孙献由于不肯读书,常被父亲责骂,父亲这一走,没了管束,让他顿感轻快。但左藏库那桩营生却也旋即落入别人手里,他的生计顿时没了着落。晃了几天,都没找见什么像样的买卖。再想到父亲一辈子小小心心,却遭这冤屈,他心里越发不痛快。

十万贯钱怎么会飞走?虽然他父亲当时就在那俸钱库,亲眼看见钱飞走,孙献却始终有些纳闷,觉着里面一定有什么隐秘。

他决意好好查一查这事情,便进了东水门,去寻他的三个朋友。刚走到香染街口,在赵不尤书讼摊对面的纸马摊前,正巧碰见那三人正要出城,三人见到他,一起笑着迎了上来。

那三人都比他年长些,一个胖壮,叫黄胖;一个高瘦,叫管杆儿;一个不胖不瘦,走路时怕衣襟沾到灰,常爱撩起来扎在腰间,叫皮二。

“孙哥儿,我们正要去寻你!”皮二一把抓住孙献的手,像见了爹一般。

“几天不见,你们三个去哪里赶趁大买卖了?”

“哪里有什么大买卖?只得了一对大嘴儿。”

“大嘴儿?”

“吃土灰的嘴——”皮二扶着黄胖的肩,抬腿弯脚,露出鞋底,底上磨出一个大洞,“就是这张大嘴。你家老大人这一走,把咱们的饭碗也一起端走了。我跑了这几天,鞋底磨出了这两张嘴,吃饱了尘土,却半文钱都没捞着。”

“我们两个也是。”黄胖叹气道,管杆儿在一旁也苦着脸点头。

“我有桩事,你们愿不愿意做?”

“只要有钱,吃屎也肯!”三人睁大了眼,一起点头。

“这里不好说话,咱们去城外找个茶肆坐着说。”

孙献引着三人出了东水门,来到龙柳茶坊,进去选了个角落安静处坐下,要四碗茶、一碟清明麦糕。伙计却说店里没有石炭了,烧不成水,没有茶,清明糕今早倒是蒸了。孙献只得要了四碗凉水,一碟麦糕。三人早上似乎都没吃饭,麦糕才端上来,立即伸手抓抢,孙献才喝了口水,十来块麦糕就只剩一点面渣。孙献要团笼三人,便又要了一碟。

“你们别光顾着吃,听我说事情。”

“嗯嗯!哥儿你讲!”三人边吞麦糕边点头。

“就是左藏库飞钱那事——”左近虽然没人,孙献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始终放不下这桩事,整整十万贯铜钱,我疑心里面一定有鬼怪…”

“当然有鬼怪啊,若不然,钱怎么会飞走?”皮二咽下最后一块麦糕。

“我说的鬼怪不是鬼怪,是人作怪。”

“人作怪?你家老大人那天不是亲眼瞧着那些钱飞走了?”黄胖打了个闷嗝。

“我爹被平白冤枉,咱们的买卖也被人夺走。这口气我顺不下,想把这事查明白。”

“钱都飞走了,往哪儿去查?况且这事上头压住,不许再碰。”管杆儿舔掉嘴角的糕渣。

“钱没了,人却在。若真是人作的怪,俸钱库的库监和卫卒一定搅和在里头。”

“哥儿你说是那库监和兵卒偷走的?那些钱箱咱们都见过,一箱一百贯,有四五百斤重,哪怕偷一箱,想要从左藏库带出去都千难万难,何况是十万贯、一千箱?”皮二忙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这些钱飞走了,也该有个落处。但至今没听见城里城外哪里落过钱。”

“哥儿啊,你将才说的买卖就是查这事?”黄胖问道。

“嗯,你们愿不愿做?”

“这…”三个人互相看看,都不吱声。

“怕没钱?”孙献早料到会是这样,“你们跟我一起做事这些年,哪回让你们白累过?这回我是铁打了念头,非要查出个究竟。不管查不查得出,我都给你们一人五贯钱。”

三人一听,虽仍没有答言,但眼里都已闪出些愿意。

孙献继续鼓舞:“这事不是小数目,整整十万贯,京郊上田,都能买一万亩。你们想想一万亩田有多大?大雁恐怕都至少得一顿饭时间才能飞过。这事一旦查出些什么脏头黑尾,足够咱们躺在钱堆上过下半辈子。”

“听着是好,不过…”皮二按捺不住了,“哥儿,你说的那五贯钱…”

“你们若真肯帮我,等会儿就跟我去家里取钱。”

“那成!我愿意!”

“我也愿意!”黄胖和管杆儿一起道。

“哥儿,这事你打算怎么查?”皮二又问。

“这几天我日夜都在想,已经大致有了个路子…”

冯赛这是第一次进大理寺。

大理寺主审天下要案,由大理卿主掌,两名少卿分管左右两厅。天下命官、将校重案归左厅,在京百司、特旨委勘的要案则归右厅。

冯赛一路上都震惊莫名,向那押官询问,但一开口便被那押官喝止。当年才来京城时,冯赛便立即发觉汴京的确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个地方,时时处处都能感到权势之威森然逼人。因此,他一直着意小心。几年后,结识的富商、官宦渐渐多起来,往来言谈中,这些人也不过是人,都跳不出人之常情常性,甚而比一般市井小民更好说话,他心中的忌惮才渐渐消去。尤其赚到“牙绝”名头后,事事越发顺当,渐次交结过几位朝中显宦重臣,越发觉得不过如此。

然而这两天,才经历了开封府和宫中的威压,竟又牵惹到大理寺重案。一座接一座黑山压向头顶,将他顿时打回到才来京城时的原形,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如一只仓皇失路的蝼蚁一般。

到了大理寺右厅,冯赛见官衙巍然、庭院森肃,廊柱、门扇都漆成黑色,两边衙吏面色僵冷,比开封府更加威严慑人,心里顿感一阵窒息。他还好,柳二郎腿伤未愈,却被身后官差一直催推着,咬牙忍痛一路挨过来,脸色早已蜡黄,额头不住滚汗。

两人被押到厅前丹墀,那里已经跪着三个人,官差将冯赛和柳二郎也按跪到三人旁边。

冯赛抬眼偷看,厅上坐着一位官员,以前并未见过,粗眉长脸,四十来岁,头戴黑纱襆头,身穿曲领大袖的红锦官服。按官服品级,四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上服红、九品以上服绿,这位官员至少是六品,应该是大理少卿。

冯赛暗暗惊讶,大理寺和开封府相同,一般都是由推官先审。不知道自己牵连到什么案件中,少卿竟然直接来审。

他忙又偷眼看旁边跪着的三人,越发吃惊。三人他都认得,一个是秦家解库的店主秦广河;一个穿着孝服,是汴京粮行行首之子鲍川;还有一个是位中年妇人,是绢行行首黄三娘。

一惊之下,冯赛猛然想到:难道是汪石那桩官贷?

他正在惊疑,厅上大理少卿忽然问道:“你可是牙人冯赛?”

“是。”冯赛忙垂首答道。

“那个商人汪石在哪里?”

果然事关汪石。

冯赛忙道:“小人多日未见汪石,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笔官贷你是中人,每月上旬得交纳利钱,今天已是十四,已经逾期四天。官中的钱岂容你等如此拖延逃避?”

冯赛心里猛一颤,这几天忙乱至极,竟忘了这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