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又想到一点:回去得吓唬仆人阿锡几句,再许给他些钱,让他到公堂招供时,把谭力也连带供出去,这样就更不必怕那个谭力了。

想到此,他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臧齐回到家,立即吩咐昨晚偷运那库炭的仆人古七,赶紧收拾些银钱衣物,乘厢车躲到祥符县乡下你那亲戚家中,一两个月内不许露面。

古七忙答应着去后面收拾,臧齐又吩咐另两个得力仆人赶紧去炭场,昨晚偷运来的那一万秤炭,今早已经发卖了一多半,还有四千多秤。一个仆人运一千秤送往内柴炭库。另一个处置剩下的三千秤,赶紧运上船,寻个僻静处,偷偷倾倒到河里。

那两人走后,臧齐关上门,独自坐在书房里,心里仍焦乱不已。刚才古七去收拾包袱时,他暗中吩咐小妾找了两套新的衣裳鞋帽,并拣了十几样贵重珠宝金玉首饰,偷偷塞在鞋子里。臧齐把那包衣物赏给了古七,古七高高兴兴抱着走了。

臧齐已经想好,再等一两个时辰,就叫家人去官府投状,说古七昨夜窃了些主家财宝逃走。等那三个看炭院的人指证出古七,正好扣到一起,把罪责推到古七身上。至于官府能不能捉到古七,就看古七的运气了。而那一万秤炭,全都清理干净,偷运炭的事也就没有了证据,大致也能推脱过去。只是——自己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生平大辱。

最可恨祝德实,昨晚与我合谋,今天立刻闪避,装作万事与他无关。眼下吴蒙再难翻身,自己和祝德实之战,全在汴河一路的炭。他已占了上风,恐怕正在得意。得意最好,得意便有漏子,这一次一定不能疏忽急躁,一定要瞅准他的要害再下手。否则,汴河一路一旦归他,我便永远会被他踩住。

第十五章

黄河鱼商

闭而乱者,以小人道长;通而治者,以小人道消。

——王安石

冯赛赶到梁门外,鱼行那位总管蒋鱼头已经候在那里。

他先请蒋鱼头找了一条鱼行的船,一起去秦广河的慈园里讨要鲤鱼。秦广河深爱五代南唐画家徐熙山水花鸟的野逸之风,他的慈园不事雕琢,只求萧疏散淡,进到园中,如同步入江南之野。芳树碧草、茅亭木桥间,一道曲水蜿蜒。

看园子的总管阿方熟识冯赛,听说主家已经答应,便带他们去曲沟里捕鱼。那些鱼果然肥大,每尾至少也有三四斤,大的甚至上十斤。这些鱼平日没人惊扰,都不怕人,很容易就捞足了一百尾。蒋鱼头在一旁看着,睁大了眼睛不能相信,忙吩咐船头儿赶紧送进城。

宫里今天的鱼危急算是暂时对付过去了。

冯赛这才和蒋鱼头一起快马向洛口赶去,这一路有一百多里,中间歇息时,冯赛才大致打问清楚鱼行的事。

汴京一共四条河,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其中汴河分作上游、下游两截。京城的鱼商就分别聚集在这五条河道上,鱼行最大的鱼商共有五家,分占了五河,行首张赐占的是汴河上游,这里上通黄河和洛水,鱼量最大。

上个月初,汴河上游的鱼忽然断了货,张赐忙派蒋鱼头去洛口查问,却到处找不见往常交易的那些大鱼商。第三天,冯宝引着一个叫于富的商人去见行首张赐,说现今物价全都涨了,鱼也得涨。本来开春后,鱼渐多起来,市面上鱼每斤降到了八十五文,鱼贩卖给鱼行是六十五文。于富却要涨到七十文。

张赐在汴京做行首三十来年,从来都是鱼贩巴结他,哪里被鱼贩要挟过?当即命家人点汤送客。又吩咐蒋鱼头立即赶去洛口,蒋鱼头到了洛口,寻了半天,才终于找见一个旧识的鱼贩,从那鱼贩嘴里才知道,那个于富去黄河截断了货源,每斤六十五文收他们的鱼。从黄河到汴京,沿途有三个税关,每道关要收百分之二的过税。于富不但替这些鱼贩减了百分之六的税钱,更免去了一百多里路的往返辛劳、三个税关的各种刁难,他们当然无比乐意。

这样,黄河的鱼全都被于富买断了。

蒋鱼头忙回汴京禀报给张赐,张赐听后说:“他出六十五文,咱们就出六十八文!”蒋鱼头又奔往洛口,又坐船上溯到黄河,找见了那些鱼商,可是那些鱼商说于富刚又把收买价涨到七十文了。蒋鱼头只得再次回汴京禀报,张赐听了,脸色暗下来,半晌才说:“把那个于富找来。”

冯宝那两天每天都要来问蒋鱼头,这时见蒋鱼头主动来寻,却忽又托起架子,说于富正在和鱼行其他四大鱼商谈交易。蒋鱼头央求了好一阵,他才懒洋洋答应,让张赐第二天到京城第一名店潘楼见于富。蒋鱼头回去后哪敢说这话,只说于富还在洛口,明天才回来。

第二天,张赐去了潘楼,到那里时,见于富和冯宝请了十几个唱曲的,挤满了酒间,正在胡拨乱唱、嬉闹调笑。见到张赐进来,于富仍搂着一个妓女,醉醺醺问:“七十文,定了?”张赐只好点头。冯宝便取出已经写好的契书,又请了潘楼的店主来作保,一起签了约。

自那以后,于富倒是每天都送鱼,但有时早,有时晚,鱼的品种大小也始终没个定数。弄得张赐这边进货的京城鱼商们个个抱怨,不少跑去另四家那里取货。可没过两天,于富又将手伸到另四家,仍是出高价,一家家截断了他们的货源。这样,满京城的鱼全都被于富一人包断,家家都不好过了。

冯赛听了,心里暗暗诧异。这个于富的手法,竟和谭力操弄炭行如出一辙,想来猪行的那个朱广恐怕也一样。

这三人名字假冒法相似,操弄商行的手法也相近,难道他们相识?难道我招致了什么仇家,他们一起来报复?所以谭力才指名要我去做交易中人,于富和朱广又偏偏寻了冯宝做牙人?谭力绑架邱菡母女也是为此?

他一边和蒋鱼头快马赶路,一边回想自己生平所历。他做牙人之初,父亲虽不愿意,但见难以劝止,有一天板着面孔,命冯赛跪在祖宗灵位前,郑重训诫:

“士农工商,行行不能缺。能自食其力,也算成人之道。尤其这商贾,贸财货,通有无,最是关键,也最能陷溺人。你既然一意要做牙人,便须记住,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商因信而生,事因信而成,人因信而立。我冯家虽然几代穷寒,但从来都尊己敬人,不曾做过什么失信违德之事。四邻故旧都看在眼里,都是见证。你入了这一行,这往后生涯,不论穷通贵贱,这个‘信’字至死不能丢。否则,你便不是我冯家子孙!记住了吗?!”

“儿子一定牢记在心,绝不敢污损父祖信誉。”

他当时诚心起誓,但入行之后,才发现商贾最是机诈百变,难得遇见几个守信之人。不过,他生性简率,不爱动心机、使诡诈,觉得累心。即便从利而言,一旦失信,便再难有生意。守信才能有长久买卖。因此,入行十几年,他始终不愿失信,说合交易、签订契约时,也尽力小心,不留遗漏,不让买卖双方失信。

唯有一次,他在家乡说合一桩茶引交易,由于那时年轻,还缺眼力,没有留意那茶引的期限,几乎害得买家赔尽家产,险些要投水自尽。好在发觉得及时,也幸而追到了作假的卖家,讨回了被骗钱财,赔还给了买家。若说有仇,便是当年那作假的卖家。但他就算记恨,也不至于十几年后才来报复,而且动这么大阵仗,同时搅乱汴京三大商行。

想来想去,都解释不通,也寻不到更好的原由。不过,他始终觉着,这事恐怕真和自己有关。

两个多时辰后,他们两人终于赶到了洛口,这时已经过午。

大宋开国之初,苦于黄河泛滥成灾,汴河又时常淤积断流,便开凿运河沟渠,设置了水门,将黄河水引入汴河,冲刷汴河淤泥,保障漕运,又能缓解黄河水患。后来,为解除洛水泛溢之患,又修闸建堤,导洛通汴。洛口虽然只是个小镇,但黄河、洛水和汴河于此汇通,东连汴梁,西接洛阳,比一般镇子要热闹许多。

蒋鱼头性子有些急躁,一路上都有些失神不耐烦,不过,对冯赛还算客气,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到了镇子中央,这镇子被黄河及洛水的河渠分成三大片,交叉处用三座大桥彼此贯通,人船稠密,十分喧闹。蒋鱼头下了马急匆匆四处张望着。

“蒋兄,那些鱼商不是都被截在黄河上游了?”冯赛问道。

“先在这里找找看,这两天都不见鱼,恐怕是那个于富没去黄河收鱼,那些鱼商卖不掉,说不准到洛口来了——哦!在那里!”

冯赛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桥边一座茶肆外站着四个中年男子,各自牵着马,也在朝这边张望。冯赛牵马跟着蒋鱼头走了过去。

“四位都在一起?我正要去寻你们。”蒋鱼头叉手拜问。

“哦?蒋总管。”四人一起还礼。

“这位是京城牙绝,冯赛先生…”蒋鱼头介绍道,“这四位是黄河那边最大的四位鱼商,周兄、李兄、王兄、崔兄。”

冯赛一边致礼拜问,一边打量,四人都穿着寻常旧绸衫,身上散发出一些鱼腥味。

“咱们进去说话…”蒋鱼头叫店里伙计拴好马,将诸人请进茶肆,选了个角落临河的安静桌子,推让一番后,那四人序齿坐上位,蒋鱼头和冯赛在下手陪坐,坐定要了茶,蒋鱼头问道,“这两天都不见你们的鱼运到汴京,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也在纳闷,等了两天,都不见于富来取货,今早实在坐不住了,才一起赶到洛口来看看。到处寻了一遍,都没见到于富。”姓周的皱着眉道,他年纪最长。

“他不但耽搁了你们和我们的生意,连宫里的鱼都缺了。”

“哦?他莫不是生病了?”

“不清楚,这两天满京城找,都不见他人影。”

“这可怎么好?”姓周的叹气道。其他三人也面露忧色,一起摇头。

“这样干等下去,大家都要等死。要不这样…”蒋鱼头提议道,“你们还是把鱼卖给我们?”

“这个…我们已经和于富签了契,不好违约的。”

“他两天不取货,已经违约在先了。”

“话虽这么说,万一他只是生了病,我们若贸然卖给你,他要闹起来…”

“杂买务已把他告到开封府了,开封府正在四处追缉他。”

“真的?”

“这还有假?”

冯赛听到,从怀里取出那张写着于富名字的官府公告,递了过去。姓周的看过,又皱起眉:“这可不好办了。”

其他三人也一一看过,问道:“周大哥,你看怎么办?”

姓周的低头想了一阵:“这公文只是推问情由,并不是结案判词。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我们得再等等,否则,万一他被判无罪,错便是我们的。”

“嗯,有道理。”其他三人一起点头。

“那一旦被判有罪呢?”蒋鱼头忙问。

“那时我们就好办了。便可以跟蒋总管你交易了。”

“谁知道这案子要审多久?你们就一直等下去?”

“唉,我们也没法子。以前吃过官司的苦,就算赔些钱,也不敢再犯。”

蒋鱼头再三劝告,四人始终摇头推脱,不敢把鱼卖给他。蒋鱼头扭过头嚷道:“冯二哥,你也说两句啊!”

冯赛原本要劝,但听了几句后,便觉得哪里不对,就没有插言,只静静听着。见蒋鱼头焦躁,才开口道:“四位仁兄的顾虑自然在理,只是若这么拖下去,一来大家都耽搁生意,人等得,鱼等不得;二来,于富所为,的确是触犯了较固、参市之禁,不可能全无罪责;第三,于富以一人之力,想要拦占全京城的鱼行生意,眼下瞧着似乎很有些逼人势头,不过各位都是积年的生意人,自然都知道天龙难压地蛇的道理,何况汴京鱼行几位大商,哪位不是天龙?诸位跟汴京鱼行才是长久买卖。”

“冯相公果然不愧汴京牙绝。不过,经商之道,信为本,契为凭。我们既已和于富定了契,除非他真毁了约,否则,我们实在不敢先毁约。”

冯赛听了,越发觉得不对,但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

“各位莫要后悔啊。”蒋鱼头道。

那四个人不再言语,一起笑着叹气。

蒋鱼头只得苦着脸告辞,出来后,不住叹气:“四个鱼脑袋!看来只有等官府捉到那个于富,判定罪罚后,这事才能过去。”

“咱们再找找其他鱼商?”冯赛注视着蒋鱼头。

“黄河一路,这四人最强,占了八成以上的买卖。就算找见其他小鱼商,那点货也济不得事。”

“那咱们只能无功而返?”

“他们四位不卖,有啥法子?冯二哥,你先回,我得去西京洛阳那边。行首吩咐,若这里谈不成,就去西京鱼行,哪怕高价,也找些鱼回去救急。”

“成。猪行、炭行的事也急等着我,我就先回了。”

蒋鱼头送冯赛到镇子东头的路口,才止步告别。

冯赛上马行了一阵,心里升起一团疑云。回头看蒋鱼头还站在路口望着,便继续催马前行,绕过一个湾口,估计蒋鱼头看不见时,才停住了马。

不对——

先是蒋鱼头的态度不对。

第一,鱼行大麻烦虽然是由那个于富一手造成,但冯宝是中间牙人,多少也难辞其咎。这一向害得蒋鱼头四处奔波,挨了行首张赐不少骂,他对冯宝自然十分恼怒,连带对我也隐隐不喜。他是汴京鱼行的总管,地位虽不及行首,却也远高过我,往日又没有生意交接,按理而言,完全不必顾及我之情面。然而,一路上他跟我说话,都十分客气,似乎怕我什么。

第二,于富去黄河上游拦断了鱼源,又替黄河鱼商省去了洛口及汴河下游税关的麻烦,那四位黄河鱼商自然不必来洛口。然而,蒋鱼头一到洛口,立即急急寻找黄河四商,似乎断定四人一定会在洛口。而且,迅即便找见了。看似意外,恐怕并非意外。

第三,黄河四商始终拒绝把鱼卖给蒋鱼头。蒋鱼头是个急躁人,这种时候,他按理会恼怒,至少也该质疑,黄河四商为贪利,先失信违了和汴京鱼行多年的旧约,才和于富定新约。蒋鱼头却没有恼怒质问。

第四,刚才分手时,他本要赶往西京,却先将我送到东边,一直看着我走远。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尊重我,而是…戒备我。戒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