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厢公事干当官岳启德押

瓣儿又读复检状,吴盘石是当天两个时辰后去范楼复检,和初检并没有什么出入改动。她收好两份验状,站在路边细想:董谦为何被杀?他只是一个太学生,家境一般,并没有多少钱财,杀他一定不是谋财。当时屋中只有他和曹喜两人,曹喜真是凶手?但为何身上没有血迹?他被捕后始终拒不承认自己杀人,若凶手另有其人,曹喜为何一无所见?董谦的头去了哪里?凶手为何要将他的头藏起来?这当然不是街坊所传的什么食头鬼作祟,凶手将头藏起来定是有他不得不藏的缘由。

这个案子还真有些考人,以目前所知,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初检官是公事干当官岳启德,他和哥哥赵不尤有过交往,不过眼下尽量先不要去找他,万一被哥哥知道就不好了。初检的仵作叫姚禾,这个名字不曾听过,刚才吴盘石说他住在白石街,离这里不远,正好在回家沿路,不如先去姚禾那里再打探些讯息。

瓣儿骑上驴,沐着晚霞,向北面行去,想着这案子竟比哥哥历年办过的都要难,她心里欣喜难耐,又吟唱起来时填的那首《如梦令》,唱到“不弃,不弃”时,忽然笑起来。刚才没发觉,自己竟将二哥赵不弃的名字填进了词里。

赵不弃是赵不尤的堂弟,为人风雅倜傥,诙谐不羁,瓣儿最喜欢听二哥说笑话。她笑着想,等哪天见到二哥,一定要把这首词念给他听。

到了白石街,瓣儿打问到姚家,背街的一个小宅院。

这时暮色已浓,瓣儿心里暗暗焦急,但因是顺路,还是问一问吧。她下驴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后生,和自己年纪相仿,方脸大眼,长相端朴。

“请问姚仵作是住在这里吗?”

“是。”后生望着瓣儿,有些诧异,又略有些腼腆。

“我姓赵,想问他点事情。”

“什么事情?”

“这事得当面问才好。”

“我就在你当面啊。”后生笑起来,笑得有些憨朴。

瓣儿也忍不住笑起来:“你看我,一说仵作,想着不是叔叔,就是伯伯。”

“我爹是仵作,今年我才替了他的职。”

“那我有点事情,能问你吗?”

“请讲。”

“话有些长,我们就这样隔着门槛说话吗?”

姚禾的脸顿时红起来:“本该请你进来,不过我爹娘都出去了,家里现只有我一个…”

瓣儿脸也顿时绯红,窘了片刻,才想起来:“我看巷子口有间——”

“茶肆。我也正要说…”

两人目光一碰,又都微红了脸。

“我先去那里等你。”瓣儿忙笑着转身走开,心想,我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也是这样?

她进到茶肆才坐下,姚禾就已经赶过来。

“伍嫂,露芽姜茶!”他先要了茶,而后笑着坐到瓣儿对面,“这家没什么好茶,不过露芽姜茶煎得特别,别处没有。”

那伍嫂端了茶过来,房里已经昏黑,她又点了盏油灯。虽然看着普通一间茶肆,却也是一套定窑莲纹泪釉的精巧瓶盏,在灯光下,莹莹如玉。茶汤斟到盏中,褐红润亮,瓣儿呷了一口,馨香醇郁,果然特别,笑着赞了声。

姚禾仍腼腆微笑着:“我见过你,你是赵将军的妹妹。”

“哦?刚才你为何不讲?”

“嘿嘿…怕太唐突了。此外,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事情。”

“哦?对了…你的确知道。”

“嗯?”

“你既然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妹,那你当然就知道我是为问案子而来;既然你今年才开始做仵作,就还没接过多少差事,而那件案子又最古怪…”

两人对视,眼中都闪着亮,一起笑起来,脸又一起泛红,忙各自低头喝茶。

半晌,瓣儿才抬起头:“那案子你怎么看?”

姚禾想了想,慢慢道:“这一阵,我也时常在想那案子。那天我到范楼时,见董谦尸首横在窗根地上,周身都没有伤,也没中毒,手指自然张开,没有扭打或挣扎迹象。看来是死后或者昏迷后,被人割下头颅。”

“那曹喜呢?”

“我们到时,他被酒楼的人关押在隔壁,填写验状要凶犯在场,他被带了过来。”

“他进来时神色如何?”

“惊慌,害怕,不敢看地上尸体。而且手上、身上皆没有血迹。房内也并没有清洗用的水,就算有,水也没地方倒。”

“他不是凶手?”

“这案子太怪异,我爹做了一辈子仵作,都没遇见过。我只见了曹喜那一面,不敢断定。不过,他若是凶手,杀了人却不逃走,为何要留在那里?”

“若能清理掉证据,不逃走反倒能推掉嫌疑。”

“你说他是凶手?”

“我现在也不能断言。这案子不简单,我得再多查探查探。”

“你?”

“嗯,我想自己查这案子。”

“哦?”

“你不信?”

“没有,没有!只是…”

“你仍然不信。”

“现在信了。”

瓣儿笑着望去,姚禾也将目光迎上去,两下一撞,荡出一阵羞怯和欣悦。

瓣儿笑着低下眼:“我查这案子,后面恐怕还要劳烦你。”

“好!好!我随时候命。”

“谢谢你!天晚了,我得走了。”

瓣儿告别姚禾,急忙忙去还了驴,匆匆赶回家时,天早已黑了。

到了家门前,她担心被哥哥骂,正在犯愁怎么敲门,却见门虚掩着,哥哥和墨儿也还没回来?她小心走进去,果然,只有嫂嫂温悦一个人坐在正屋,点着灯,拿着件墨儿的衣裳在缝补。见到她,嫂嫂却装作没见,冷着脸不睬她。她正要道歉解释,嫂嫂却先开口问她:“你也学你哥哥查案去了?”

瓣儿大吃一惊,虽然嫂嫂聪慧过人,但绝不可能知道她下午的行踪。嫂嫂一定是在说讽话,误打误撞而已。她没敢答言,笑着吐了吐舌头。

嫂嫂却继续问道:“那个池了了是不是怕你哥哥?她有事不去找你哥哥,为什么要找你?偏生你又一直憋着股气,总想做些事情。”

瓣儿听着,越发吃惊:“嫂嫂?”

嫂嫂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是怎么知道的?中午我在轿子里听到她唤你,掀帘看了一眼,见她一脸忧色,一定有什么难事。听到你叫她名字,才想起来你说过,上次有个唱曲的在我们门前崴了脚,自然就是她。我见她身上虽然有风尘气,不过神色间并不轻贱浮滑,还是个本分要强的人。否则,当时我就不许你再与她言谈。而且,她若心地不端,依你的性子,也绝不会和她多说一个字。”

瓣儿听了,既感念又惊叹,忙问:“还有呢?”

“上次你帮了她,半年多她都一直没来找过你,我猜想,她并非不知感恩,一定是有些自惭身份,怕坏了你的名声。隔了这么久,她忽然又来找你,又一脸心事,当然是有什么难事要你帮忙,一路上我都在想,会是什么事呢?回家后,看到桌上的邸报,我才忽然记起来,上个月的邸报上似曾见过她的名字。我忙去找了邸报一张张找,果然有,上个月城南的范楼案,她也牵连进去。案子至今没有结,她找你应该就是为这事。那件案子,她只是个旁证,并非死者亲族,按理说和她无关,更无权上诉。我想,她一定是和案子里两个男子中的一个有旧情,想替他申冤,但这心事自然不好跟你哥哥讲,所以她才婉转去找你。”

瓣儿惊得说不出话:“嫂嫂…”

嫂嫂望着她,笑了笑,满脸疼惜:“而我们这位姑娘,偏生又热心,而且一直满腔踌躇,想做些大事,和男儿们比一比,正巴不得有这样一个由头。两下里凑巧,这姑娘就开始去查那案子了…天黑也不管了,嫂子担心也不顾了…”

瓣儿心里又甜又酸,一把抓住嫂嫂的手,不知怎么,眼里竟滚落泪珠:“嫂嫂…”

温悦笑道:“还没开始骂你呢,你就装哭来逃责。”

瓣儿“噗”地笑出来,忙抹掉眼泪:“嫂嫂,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你得帮我,先不要告诉哥哥。”

嫂嫂柔声道:“可是,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去查呢?”

“总会有办法。像池了了,她跟我同岁,还不是一个人东奔西走?”

“那不一样。”

“当年我和墨儿如果没有被哥哥一家收养,还不是得像池了了一样?”

“唉…好吧,就让你了一回愿。你先试着查一查看。不过,任何事不许瞒着我,抛头露脸的事,尽量找墨儿去做。还有,再不许这么晚还不回家。至于你哥哥那里,我先替你瞒着,咱们边走边看。这案子不小,到时候恐怕还是得告诉你哥哥。”

“太好了!有嫂嫂帮我,咱们二女对二男,一定不输给哥哥和墨儿!”

第二天清早。

因要去瓣儿家,池了了选了套素色衣裙,也没有施脂粉,简单挽了个髻,只插了根铜钗。

箪瓢巷在城东南郊外,很僻静的一条巷子。京城里房宅贵,京官大多都赁房居住,有力置业的,除非显贵巨富,也大都在城郊买房。箪瓢巷的宅院大半便是京官的居第。

池了了曾经来过,直接寻到赵不尤家,她才轻叩了两下门环,院门便已经打开,瓣儿笑吟吟地站在门里,朝阳映照下,像清晨新绽的小莲一样,清洁而鲜嫩,池了了顿觉自己满身满心都是灰尘。

“了了,快进来!家里人都出去了,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吧,你先坐一坐。”

池了了看瓣儿轻盈地走进旁边的厨房,她环视院内,杏树下已经摆好了一张小木桌,两把木椅,铺着浅青色布坐垫。她坐了下来,院中仍像上次那么整洁清静,一棵梨树、一棵杏树,不时飘下粉白的花瓣,越发显得清雅,比池了了去过的许多富贵庭院更让人心神宁静。

不一会儿,瓣儿端着一个茶盘出来,茶具虽不是什么名瓷,但很洁净。瓣儿给池了了斟了一杯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才坐下来,笑着说:“你昨天说的事,我答应。”

“谢谢你。你跟你哥哥说了?”

“这个…有些变动。我没有跟我哥哥讲,那个案子,我想自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