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赵墨儿才进城门,就望见一个人候在自家书铺凉棚下,是饽哥。
当年在童子学里,他和饽哥十分亲近,上下学都一起做伴,后来饽哥的父亲亡故,饽哥就休了学。此后,两人偶尔在路上碰见,饽哥似乎总是有意躲着墨儿。
“孙勃。”墨儿走过去,笑着招呼。
饽哥今天并没有扛着饼笼,看到墨儿,嘴角勉强扯出些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么事?”
“她丢了样东西,想求你帮忙找回来。不知道你…”
“现在就去?”
“嗯。”
墨儿忙一口答应,饽哥从来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两人又一起出城门,往虹桥走去,一路上,饽哥都不言语,看着心事重重。墨儿也没多问。
到了饽哥家,尹氏听到声音,已摸索着迎了出来:“是墨儿兄弟吗?”
“尹婶,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儿当初还吃过尹氏亲手蒸的糕儿。
“墨儿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帮帮我。”
“您尽管说。”
“我丢了样东西,很紧要,若找不回来,你圆儿兄弟恐怕有大麻烦。”尹氏素来气性刚傲,这时却露出忧色。
“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跟我来…”
尹氏转身摸索着向内边的卧房走去,墨儿跟了进去,屋子很窄,一张雕花旧木床就占去大半,床边一个漆色发暗剥落的旧木柜,墙角堆着一个旧木箱子,两个坛子,窗边一个小木桌,上面摆着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纸已经黄旧,房里十分昏暗。
尹氏从脖颈上取下一串钥匙,摸寻着打开柜锁,将手伸进最下层,从里面摸出一个乌漆小木盒,盒前挂着一个小铜锁。她用从钥匙串上选出的一枚小钥匙,打开了木盒,从里面摸寻出一个小香袋,递给墨儿:“就是这个香袋。里面的东西昨天被人偷偷换掉了。”
墨儿接过那香袋,蓝底银线梅纹,角上绣着个“花”字,认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里锦坊的香袋。他解开绳扣,里面一些碎叶香草,一颗裂成两半的药丸,还有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里面是撕成两片的柿饼,油纸内面浸着血迹,粘了些尘土沙粒。
“原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摸了摸,闻了闻,就锁起来了。”
“那您如何知道里面东西被换了?”
“这个…唉!怪我贪心,几天前,有个人找我,说出一贯钱,让我帮他取样东西,我没多想就答应了,昨天让勃儿去取了来,我拿到后就锁在这盒子里。下午,那人来取,我就拿给了他,他说里面东西不对,被人换了。我现在回想,放进去时,摸着和现在的确有些不一样。那人让我三天之内必须找回来,否则就用圆儿的一条腿赔偿。圆儿一夜都没回来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尹氏声音发颤,一双盲眼空望着屋角,脸上现出忧急。
“这柜子和盒子的钥匙有几把?”
“都只有一把,我一直挂在胸前,揣在怀里。这二十年从来没离过身。”
墨儿望着尹氏胸前那串钥匙,想起上童子学时,饽哥邀他到家中玩耍,他记得那时尹氏胸前就挂着这串钥匙,那个小木盒中藏着的,恐怕是首饰银钱等贵重之物。她双眼已盲,自然会格外小心警觉,除非硬抢,否则很难偷走那钥匙。
“一般一只锁都配有两把钥匙,另一把钥匙呢?”
尹氏一怔,想了想,才说:“十几年前就没了,随着他爹去了。”
墨儿随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几年前失足落水,尸体被大水冲走,没有找到,另一套钥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见。
“会不会锁的时候没锁好?”
“不会,每次锁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细些。”
“开柜子的时候,锁头是好的吗?”
“都锁得好好的。”
“屋门呢?”
“我放好香袋出去后,也锁好了。回来取东西时,门锁也锁得好好的。那人走后,我赶紧去摸窗户,也都是关死的,外人应该没进来过。不过,屋门钥匙勃儿和圆儿都有。”
墨儿点头想了想,又问:“香袋是从哪里取到的?会不会对方给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
“是个姓康的人,他应该不会这么做,昨晚他还冲到我家里,疯了一般跟我们要他妻儿。”
“他妻儿?”
“他说那取货的人劫走了他的妻儿,用那香袋里的东西来换。”
“这么说,他也不会换掉里面的东西。目前看,经过手的共有五人…”
墨儿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饽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卧房门边,他沉着脸瞪着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隐隐透出些乐祸之意。墨儿暗暗一惊,尹氏是饽哥的后母,饽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说话都低着头不敢大声,现在却这样直直瞪着尹氏。
饽哥随即转过眼,望着墨儿,冷声道:“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
“除了你,还有谁?你就是要害死我们母子…”尹氏厉声反问。
“尹婶,先不要着急,姓康的和取货的都没说香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尹氏略略平息了下怒气,低声道:“取货的那人不愿意说,姓康的昨晚才讲,说药丸里应该藏着一颗珠子,油纸包里是对耳朵。”
“耳朵?”墨儿一愣。
“他说是人耳朵。”
“什么人的耳朵?”墨儿起初以为只是小事一桩,这时才发觉这事情不简单。
“姓康的不肯说,不过他说,他也是经了别人的手给他的,他拿到后只看了一眼,油纸包也没敢打开,就交给了勃儿。”
“这么说,姓康的拿到时,或许就已经被换掉了。”
“姓康的说,交货给他的人绝对信得过。”
墨儿又抬头望了一眼饽哥,饽哥也正盯着他,目光满是被冤枉的气闷。他转头又问:“尹婶,木盒里其他东西有没有少?”
“其他东西都在,只有块一两的小银饼没有了。那块银饼我已经藏了十几年。”
“您昨天最后见到孙圆是什么时候?”
尹氏面色微变:“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来过一次。不过,他就在水饮摊子那里待了一会儿,我听着他是直接走了,并没有回家。而且,圆儿虽然有些懒散,却从不偷拿家里的东西,需要钱他都是直接跟我要,这么多年,我家里从没丢过一文钱。还有,我接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并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勃儿一个人…”
第三章古董铺
君子于天下,达善达不善,无物我之私。
——张载
墨儿告别了尹氏和饽哥,心里有些忐忑。
这件事初看只是一个小小的香袋窃案,但现在看来,那个香袋不但关系到康潜妻儿的安危,更关涉到一双耳朵,甚至是一条性命。
哥哥今天让自己独自照看讼摊,一大早居然就遇到这样一桩案子。他有些后悔,若知道这么严重,开始就应该找借口推掉。不过随即想起哥哥早上说的话,自己已经成年,不该总依附着哥哥,的确该振作起来,独自办些事情。跟着哥哥这么多年,其实经见过的事情已经不少,只要用心尽力,应该能做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就别再犹豫,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
他已经仔细查看了尹氏家中的门窗、柜子和那个小木盒,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几扇窗户都是方格木窗,里面插销都紧紧插好,窗纸虽然旧了,但只有几道小裂缝。据尹氏和饽哥讲,这几天都没开过窗户,窗框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确没有什么擦抹印迹。只有尹氏卧房窗户插销处有几个指印,尹氏说她得知香袋东西被换后,去查看过那扇窗。而且门窗对着街,昨天清明,这一带人来人往,外人想要撬门窗进入,也难有时机。
尹氏卧房那个木柜,虽然也已陈旧,但用料是上好核桃木,连蛀洞都没有。柜锁没有被撬的印迹,柜子内外的木板、边缝,墨儿都一一细查过,并没有松动之处,更不见被割砍撬开的痕迹。而那个藏香袋的小木盒是楠木盒,八个角都镶着铜皮,边角都没有任何缝隙或残破处,锁子、锁扣也都看不到划痕。
若要偷换香袋里的东西,只有两个办法:其一,交给尹氏前就换掉;其二,偷走尹氏胸前的钥匙串。
若是夜里,或许能趁尹氏睡熟,偷走钥匙,但从锁好香袋到取出来,都是白天,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尹氏锁好后便去了水饮摊。其间,尹氏的小儿子孙圆曾回来,并凑近尹氏。不过,就算他手法高明,能偷到钥匙,但偷完之后,如何将钥匙重新挂回尹氏脖颈上?尹氏虽盲,但其他感官都极敏锐,偷走又放回她脖颈间的钥匙而不被察觉,这几无可能。何况水饮摊在虹桥口,最是热闹,无数人来往看着,即便能偷走,也难以下手。
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香袋交给尹氏时,里面东西就已经被换。
那么,是谁换的?
目前所知,经手的有五人:交货给康潜的人、康潜、饽哥、尹氏、取货人。
虽然据尹氏转述,康潜认定交货给他的人完全信得过,但依然值得怀疑。不过,尚未见过那人,暂且存疑。
康潜,他的妻儿被人绑架,要用香袋里的东西来换,按理而言,他应该不会换掉里面东西。不过,事情因由目前还不清楚,也要存疑。
饽哥,据他讲,拿了香袋,并未打开看过,回来直接交给了尹氏,看他当时神情,似乎说的是实情。饽哥为人也一向质朴诚恳,但照目前所知,他嫌疑倒是最大。若真是他,他为何要偷换?那个香袋里原本有一颗珠子,恐怕是个值钱的东西,他是因为贪财?不对,如果仅仅是为贪财,他偷走珠子就成了,为何要连那双人耳也要一起换掉?从耳朵被换来看,他的嫌疑似乎可以抹掉?
尹氏,应该不会贪心到拿自己亲儿子来赌。
取货人,那香袋对他显然很重要,且很怕暴露行迹,不至于取到货后,又来讹诈尹氏。
眼下还得不出任何定论,得先见一见事主康潜。
汴梁有四条河水穿城,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其中五丈河由城东新曹门北边流出,水上有座石桥叫小横桥,沿岸两条长街。这里原本僻静少人,十几年前,天子赵佶因嫌汴梁周围太平阔,缺了高山景观,便搜寻江南奇花异石,经淮河、汴河,源源运载到京城,号称“花石纲”。耗费数年之功,在城东北郊以人力垒起一座青峰,名曰“艮岳”,周回几里,林木繁茂,景致幽绝。
官宦富商都来凑景借光,在东北郊置业造园,小横桥一带也跟着热闹起来。河北岸街西头,有家古董书画店,店前挂着一面褐色锦绣招子,写着“康家古物收售”,锦色已经灰旧,边角也已残破。店里堆满了金石古物、书画瓶盏,杂乱无章,蒙满灰尘。
康潜呆坐在店铺里头的一张乌木旧桌前,店里常日生意本就冷清,即便有人进来,他也毫无心思起身招呼。客人若不仔细看,甚至辨不出他是个活人。
活到四十岁,康潜发觉自己竟活到一无所有。年少时,被父亲逼着读书,十几年苦寒,却连考不中。仕进无望,又没有任何其他本事,幸而父亲因在前朝名臣欧阳修府中做过文吏,欧阳修酷好金石古玩,首开古董之学,康潜的父亲也跟着喜好起来。康潜又自幼受到熏染,还算知道一些深浅好坏。父亲病故后,就借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古物和这间临街宅子,开了这家店。后来又娶了妻子春惜,生了儿子栋儿。他生性不爱说话,没有几个朋友。一店,一妻,一儿,便是他的全部所有。此外,就只剩个弟弟康游。
可现在,妻儿被人劫走,弟弟已生嫌隙,只剩这间店宅,古墓一般,毫无生趣。自己孤零零守着这店,也似孤魂一样。
昨天,饽哥取走香袋后,他始终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终于问到饽哥住处。夜晚冲到饽哥家,但那家只有一个盲妇、一个卖饼的后生,看他们惊惶的样子,看来的确不知道自己妻儿的下落。让他更加气败的是,他们竟然说袋子里的东西被人换了。他听了之后,胸中怒火翻滚,但自小家教严苛,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狠狠跺了两脚,闷着头,离开饽哥家,一个人在外面乱走,走到筋疲力尽才颓然回家。
奔走了一整天,虽然累极,却睡不着觉,自己除了古玩,世事一无所通,收到那封信后,也只能交给弟弟去做,结果却落到这个地步。春惜死活,他已不挂怀,甚至暗暗盼着她死。但儿子栋儿却万万不能有任何不测。然而现在,栋儿安危一无所知,劫匪更不知道是什么人,香袋里的东西又被人换掉…他越想越怕,越怕越焦,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听到后门轻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