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看陌生人。
“没事,我就是想起来昨天的事,还没有对你说声谢谢。”
“不用。”
陆晚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出现了片刻凝滞,她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夜朗就是这样说话的”,但是还是有无声的不安,像是滴落的墨点,黑斑在无限浸开、放大。
姣好的脸上出现了一如既往脆弱又无力的笑容,这样的表情夜朗看过很多遍,垂头,看着陆晚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问:“阿朗,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夜朗转开脸,垂下眼。
有的。
真的有。
看到她,他就会不开心。
无法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两次选择,人生中最重要的两次岔路口,他都放弃了乔若星,走向了陆晚——
一次是因为陆晚那张无害的脸,披着青梅竹马的滤镜,一瞬间鬼迷心窍,他放弃了乔若星对他的信任;
第二次,倒是无关爱恨,是他主动放弃了一切。
夜朗脑海中回放着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一幕幕——
冬夜绵绵细雨中,筒子楼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雨伞倾斜向陆晚遮住她早就被雨淋湿的肩膀,告诉她,「最近,小心点。」
面前的少女睁大了那双无辜的双眼,震惊地望着他,像是对接下来准备发生的一切惊慌失措;
尘埃满满的筒子楼,楼梯下的他仰望站在自己家门口等待着的人,看着她曾经那双无辜的眼中写满了疲惫和央求,憔悴的脸和用长羽绒服才能遮盖住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
他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厌恶陆晚入骨,如果她是男人应该都不能活着走出斋普区……
但是在一瞬间,夜朗却还是妥协了。
手在外套的口袋里握成拳。
知道顾景琰当然会有更好的律师团队,虽然不知道那个行事诡异的男人为什么对乔若星的事那么上心,但相比之下,当时大概是谁都比自己更有资格接管、照顾好乔若星。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陆晚。」
楼道间,他的嗓音沙哑到几不可闻——
「东西我会亲手交给顾景琰。」
话语落下,毫无意外地,他讽刺地看见陆晚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
「我可以……」
「不。」
还不明白吗,陆晚?
需要亲手交给他,是因为哪怕是相比较顾景琰,我也不再信任你。
一点也不。
睁开眼,夜朗那双深色的瞳变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渊海。
五脏六腑的疼痛再次袭来,虽然知道面前坐着的还是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她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不择手段,没有为了攀爬上更高的枝头或者一己私欲,践踏他的信任——
可他不能把她和梦境里的陆晚分开。
不是怪罪她的虚伪和算计,是完全怪自己的愚蠢。
头痛欲裂的撕扯感席卷而来,看着面前这张无辜的脸,夜朗几欲作呕。
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水,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手上的吊针细管猛烈摇晃!
“阿朗,你怎么了!”
陆晚跳起来,手试图去轻拍他的背……
却在碰到他的一瞬间,感觉到病床上屈身坐着的男人猛地颤抖又挛缩了下,他用手肘狠狠地推开了她!
陆晚猝不及防,小小声尖叫一声被甩的连续后退三步,她昨晚也发烧了,今早刚刚体温正常,其实也身体虚弱得很。
眼下被夜朗推开,她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受伤又惶恐地望着他——
“别这样看我。”
坐在病床上,撑着床边缘的男人痛苦地喘息。
“我也不想看见你。”
看见陆晚,就会全面唤醒对自己的审视——
过去的几十年活的浑浑噩噩,前半生都在为了生计或者单纯地活着奔波,他从来分不清「怜悯」与「喜欢」的区别……
就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怪物。
谁会喜欢一个怪物呢?
曾经有人喜欢过。
可他浑然不知,甚至亲手将她弄丢了。
“陆晚,我是一个废物,没有钱也没有权,叶家大厦早已倾倒十余载,我不是叶真,我是一无所有的夜朗。”
……
“你从我身上什么都得不到。”
……
“请你。”
……
“放过我。”
……
乔若星到医院,还没走到夜朗的房间,远远就看见陆晚猛地拉开他病房的门,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她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宽大的病号服,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弱不禁风。
一双眼红的像兔子,她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往走廊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乔若星挑起眉,正在心里感慨这又在演什么琼瑶剧……
就听见身后的顾景琰笑着说:“生病都这么有活力,不愧是他,阿朗。”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安安的保镖就是不一样。”
……哦,是所有人。
不愧是你,顾景琰。
乔若星转过身望着身后立着的男人,其实完全不知道这人跟着来干嘛来了,来了也不去呼吸科或者外科挂个号,堂而皇之跟在她身后来到了住院区……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气氛。
在乔若星扒着护士站的大理石台问值班护士“夜朗在几号房”,值班小护士一边查询一边忍不住抬眼看乔若星身后收敛了笑容后显得有些冷漠的矜贵男人——
薄唇抿成一条细线,这出卖了他的情绪其实并不是像上一秒可以随意说笑的放松。
感觉到他人的视线,顾景琰冷漠的扫视回去。
小护士手抖了抖,没忍住,细细打量趴在近在咫尺距离、勾首,认真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身后的低气压似的,认真地等待着查询结果。
“夜朗在A区三号房,01床。”小护士压低了声音,“你们自己的住院单带来了吗?”
“什么住院单?”
“不是您身后那位也需要住院吗?”小护士眨眨眼,“他看上去好像也病得不轻。”
到底是年轻,用词放飞到不注意就从嘴边飞出去,话说出口小护士就做了个鬼脸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左右看护士长在不在——
乔若星捂着嘴,发出“噗噗”的声音,憋笑憋得满脸涨红。
放下手,忍不住唇角上扬,扯了扯身后黑着脸不知道在不高兴什么的男人的衣袖,“没事,”她面无表情地说,“脑科专家今天号多,还没排到我们。”
然后扯走了阎王爷似的家伙。
……
乔若星抬手推开夜朗的房门。
房间里的人听见门开的声音蹙眉,抬头刚气势汹汹地了句“我说过”,剩下的话,憋在了和门缝后那双杏眸四目相对的瞬间。
乔若星在推开门的上一秒还在想”友好度是零他会不会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枪射杀我”,下一秒,就看见夜朗从不耐烦到呆若木鸡的变化——
拔枪看着是不能拔枪了。
那张平日里就白皙的脸因为病容变得苍白,此时此刻,面颊和眼角都浮上了不自然的血色。
乔若星以为是高烧未退的缘故。
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苟大小姐推门进入病房的第一时间就看向病床上那人,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在无聊的削橙子打发时间,此时床头已经放了一大堆削好的橙子,还有橙皮……
此时,在玩无聊游戏打发时间的人,已经挪开视线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侧脸紧绷。
削了一半的水果握在他手里。
“在忙?”
乔若星的声音响起来的一瞬间,在夜朗头顶,消失的友好度像是重新连接上了信号一样闪烁着出现,桃红的数字灿烂的跟保镖先生苍白脸上的红晕照相辉映——
【友好度:93】。
乔若星眨眨眼,考虑过扇自己一巴掌将自己扇醒。
几秒后。
乔若星:蠢猫,你还在吗?
【蕉蕉:干什么?】
乔若星:没事,还以为你已经捧着这惊天动地的友好度去投胎了。
乔若星:看到没,93。
乔若星:剩下的7分可能是留一点进步空间以及怕我骄傲。
乔若星:发生了什么,系统的友好度归零惩罚,就是归零之后又从100开始再给一次读条机会?
乔若星突然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顾景琰。
顾景琰:“?”
【蕉蕉:无论你在想什么,但是把男主从七楼推下去试图重开友好度的妄想不可取。】
乔若星:“……”
……
面对友好度突然接近拉满的夜朗,乔若星有些无所适从,但凡换一个人这会儿她可能都会凑上去问一问: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感受,是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但是夜朗,她问不出来。
太惊悚了。
昨晚那通反常的电话倒是仿佛有了答案,友好度的跳动像是飞跃了马里亚纳海沟奔向九霄云外,深夜的电话也就显得不那么稀奇。
乔若星这会儿脑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原本打算看一眼友好度整明白这系统怎么回事就走,但现在她直接在之前陆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就轻轻一坐,床上那人却别扭地动了动,一直望着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望着她:“换一张椅子吗?”
“?”乔若星茫然,“这张怎么不能坐?”
“陆晚刚才坐过。”保镖先生说,“怕你,不喜欢。”
乔若星:“……”
【蕉蕉:……】
系统小猫咪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哑巴小猫咪,乔若星错愕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回头找顾景琰——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就目前的诡异情况,找个现场的活人交换一下意见。
而顾景琰进了病房之后左右看了看,放弃了病房里柔软的沙发,像是门神一样跟在乔若星身后站着,此时感觉到她的目光,垂首,与她四目相对。
一瞬间读懂了她眼里的荒谬和惊慌,顾景琰扯了扯唇角,露出个薄凉的眼神。
手工皮鞋踢了踢那张破旧的板凳凳腿,“真不喜欢?”
“……”
“起来。”
一边说着,伸手拖过另一张椅子,扔到乔若星身边。
乔若星想说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乖乖站起来,坐到了顾景琰拿来的椅子上,然后看着男人理所当然地在那张距离病床更近的板凳上,大刀阔斧般坐了下来。
病床上,看着两人理所当然的交换凳子,夜朗无声地抿起唇,握着水果刀的那边手无声收紧……
还在输液的手背上,针管因为这个动作回血。
刺痛之中,鲜红的血液染红了靠近针头的一小节输液管。
大概是,谁也没有察觉。
乔若星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夜朗那飙升的友好度上,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这突发聚变,于是身体往夜朗那边倾了倾,问:“还在发烧吗?”
夜朗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掀起眼皮,这番动作让他本就英俊的模样又好看出了新高度……
在他回答乔若星之前,坐在旁边的顾景琰突然抬手,将上半身附向病床的乔若星往后拽了一把,淡道:“离远点,和我不同,他是伤风感冒,会传染。”
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神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夜朗原本放在乔若星身上的视线转到了顾景琰身上,目光撞上,顾景琰冲他微笑了下,“阿朗,我这样说,应该没有冒犯到你吧?”
唇角挂笑,目光却微沉。
从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男人便从未停过无声的审视——
他的目光过于直白,夜朗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而此刻的冒然开口,大概是他已经结束了审视期,得出了什么结论。
……但压根无所谓。
对于顾景琰,哪怕整个江城的人习惯性在他手下瑟瑟发抖,称他是笼罩在江城上新的穹顶,那并不包括夜朗。
反正行走在下城区的人,从不抬头望天,也就无所谓天的阴晴。
收起了上一秒对乔若星时才有的无措和紧张,夜朗那张棺材脸恢复面瘫,漠然与贺氏掌权人对视,良久,淡道:“无碍。”
他们两个倒是一直这样说话,一个阴阳怪气,另一个用冷脸接招。
乔若星倒是习惯了两人的嚣张跋扈,相互不待见,此时用一根手指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顾景琰是她带来的。
万一这两人起了什么冲突,这笔账难免又算到她的头上。
夜朗的友好度看似够她造作一阵子,但顾景琰的友好度,那可是比伊拉克的石油还珍贵。
思来想去,望着【友好度:93】和【友好度:48(*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一点)】,她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于是开口说:“夜朗,你不要怪……怪贺先生这样讲话难听。”
夜朗目光微沉。
乔若星身边,被骂说话难听的人倒像是得了什么夸奖,无声翘了翘唇角。
“虽然你病了这件事从客观上看责任在我,昨天把你推下泳池可能是我的不对……但是我认为这个事情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我给你蝴蝶酥的事是出于友好——”
「出于友好」。
夜朗脸色僵硬了下。
“谁让你不知好歹送给陆晚,不知道我跟她水火不容?”乔若星平静地把话补充完,“你是保镖,拿了工资上班,上班时间跟她聊天就算了,还要帮她跟我作对——”
“抱歉。”
“……”
乔若星动了动唇,虽然是【友好度:93】,但是这个无条件不过脑道歉,好像也有点过于猛烈……
“苟聿早上联系我了,是我的失职。”夜朗低下头,把手中的橙子慢吞吞削完,“稍后我会提出辞呈。”
这回轮到乔若星鸦雀无声。
盯着垂眼削橙子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摆出一副好像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虽然好像确实是事实。
被推下水的是他,道歉的是他,被追责要求自行辞职的也是他。
换了别人乔若星可能就冲上去拍拍他的肩安慰“世事无常,你忍耐一下”,但是眼前的是夜朗,把蝴蝶酥递给陆晚的那一刻,他做什么,都是活该。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夜朗耐心的把手中最后一枚橙子削完,在满手橙皮的香气中,把它放到了乔若星的手中。
后者震惊的目光中,那张鲜少有表情的人,眉眼弯了弯,大概是冲她露出一个微笑:“回去吧,安安。医院好脏,没病别多待。”
淡淡的橙香钻入鼻中。
眼前的人目光专注,“安安”两个字像是一道雷轰鸣批进乔若星的脑子里,她瞳孔微微缩聚——
觉醒之后,夜朗登场以来,从始至终,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只有在原著中,保镖夜朗会在苟大小姐缠他缠得受不了,挂在他脖子上荡秋千非要听他叫她的名字时,才不情不愿地撇开头,小声地叫一声,安安。
那时候阳光下,他几近透明的耳垂也会像现在这般泛着红。
乔若星站了起来,顺手把手里的橙子塞给了身边的男人。
“夜朗。”
乔若星觉得她好像有点猜到了,关于友好度归零惩罚,友好度一夜之间剧变的原因。
“你是不是——”
话到了嘴边,没说完。
“好酸。”
懒洋洋的男声从身后打断了紧绷的气氛,乔若星回过头,就看见坐在那张与他形象丝毫不符的椅子上,男人蹙眉看着手中咬了一口的橙子。
病房中两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时,他随意将那颗橙子扔进了垃圾桶。
拍拍手站起来,像是被果酸刺激到喉咙,难受似的掩唇咳嗽了两声,然后随意抽过床头消毒纸巾擦了擦手。
男人抬眼,目光毫无停留地略过病床上的夜朗。
最后投在乔若星身上。
“说完了吗?”
顾景琰神色淡然地问。
“我不舒服。”
抬手随意撩起面前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一缕柔软的黑发,在指尖绕了绕,他冲她笑了笑,显得有些幼稚地轻轻拉扯了下她的头发。
“医院确实好脏,不合适我这样虚弱的病人……安安,陪我回家,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虚弱的贺先生:她夸我说话难听(开心)
第80章 我想把她抢回来
阿妈,我想不通。
等乔若星反应过来的时候, 她真的已经像是提线木偶似的乖乖站起来……她脸红了一下,但是坐回去又显得好像有点过于刻意。
长发从男人手中滑走,她抬起手拢了拢头发,只能硬着头皮做官方结束语:“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那我走了, 反正爸爸已经辞退你想必以后不会再见——”
“乔若星。”
沙哑的男声打断了她的讲话, 就像是一只尖叫鸡被掐断了喉咙,她的声音突然消失。
被连名带姓叫住的时候, 未免总觉得对方似乎含有杀气。
乔若星警惕地盯着坐在病床上看着虚弱无比、病态苍白的俊美男人, 看着他动了动手,那染了血色的吊针输液管轻轻晃动,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过去的事,抱歉, 是我无知又愚蠢。”
乔若星抿起唇, 望着他。
只是心中一片敞亮——
确定, 他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了。
毕竟如果是以前的那个单纯的保镖先生, 可能会对蝴蝶酥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不会为了这件事,一再道歉。
——哪怕其实夜朗并不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苟大小姐,能不能听懂他的道歉。
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神, 也和以前那种纵使偶有困惑, 但大多数情况坚定无波澜大相径庭……
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和梦境中, 所有的, 夜朗看向乔若星的眼睛, 完全重合了起来。
“我会从斋普区搬走。”夜朗嗓音沙哑, 说,“从今往后,不再跟陆晚说话。”
这句话拥有相当的力量,以至于乔若星像是猫一般,从迷茫至缓缓睁大了眼。
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唇瓣张了张,像是要说“说话算话”,也可能是“关我什么事”……
但是夜朗无从知道。
因为在她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两人的身后就传来低沉的男声——
“好了。”
同时转过头,便见身后男人立在那,唇边挂着弧度,满眼温和地含笑望着两人。
“不过是结束短暂的雇佣关系,做什么搞得像情人分手一样。”
顾景琰说完,便放了很长一段的时间凝望着乔若星,直到她放弃了再说任何一个字,脚下移动,走向他。
两人靠近的时候,她分明听见头顶上男人轻飘飘地嗤笑一声,她条件反射抬头,却看见他只是唇角轻勾,并做了个虚揽她的手势。
轻轻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