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丁,给了她光亮。

  她永远记得最初两个人相识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家把在学校食堂里热的饭盒拿到班上,忙不叠地拉响墙角的那个有线广播喇叭,听评书,岳飞传,还有长篇广播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年月,没什么娱乐,那么半个小时,就是极致的快乐了。

  可那一日,记不得是哪个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绳拉断了。听不成广播,纺织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了乱叫顶不了什么事。不知是谁叫:把机修班的王一丁叫来,他会弄。

  于是乔三丽去了,忙忙地跑上三楼,推开机修班的门,问:哪个是王一丁?来帮个忙!

  角落里站起一个少年人,高大健壮,却又不显笨拙,包了一满口的饭,两颊撑得鼓鼓的,二话不说跟着她回班,拉过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一屋子的女生听得满意入神,三丽回过神来想要说声谢时,叫一丁的人已经走了。

  后来,再在校园里遇上时,便有调皮的男生在一旁开玩笑起哄: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并没有走远,三丽有时甚至还能感到一丁当时向自己走过来时带起的一点点的风。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了,三丽还在剪着,一丁说:三丽,根剪坏了就再也发不了下一茬了。

  三丽说:我知道。所以你可别丢下我。

  一丁的腿实在酸痛,于是半跪着搂了三丽的肩。

  三丽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机油味儿,皮肤的味道,头发上洗发水的香,脖领间一点点的汗味。

  乔三丽想: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发着抖,一丁挺男人气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妈死,他哭得比谁都伤心,大颗大颗地眼泪汹涌地扑出眼眶,他垂着手,哭得呜呜咽咽。但是他可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

  三丽拍拍他的背:我们俩个一直过到老,啊?

  一丁的爸妈都去世之后,屋子空阔了不少,三丽打算重新弄一下,贴个壁纸,做个地板什么的,一丁是三丽怎么说就怎么好,一成说,他可以帮着他们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体刚好一点。他认识很不错的装修公司,价钱也很合理。

  一成于是在周末闲了时替一丁与三丽跑了趟装修大市场,在那里不期遇上一个想不到的人。

  项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买装修材料,只身一人,穿着随意,头发扎起来,看上去与平时大不一样,一成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一成非常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会一个人来这里买装修材料。

  南方告诉一成,她买了一处新房子,问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们一起打车到了市里的一个新开发区,离市区挺远,沿途还是窄窄的石子路。

  车开到一片刚建好的小区,临一片湖,外围还没有完全建成,有点乱,不过看得出来,建成后会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细看南方,觉得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项南方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年青时并不太显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后似乎也无大的变化,她们总是从容地把自己隔在岁月之外,镇定地在时间之外行走。

  一成问起,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子呢。

  南方笑笑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出生成长,总还是想着要回来的。我自己买的房子,感觉上,才真正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阳光,仰头看着高楼:下一回回来,就正式装修了,我自己设计的,找人画了图纸,一草一纸,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层朝南的一角:我总想着,要有一个带阁楼的房子,父母家的阁楼以前是父亲的专用,任谁也不许上去,后来父亲年纪大了,不便爬楼,我又结婚搬了出来。现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儿子一早看中了那阁楼,吵着要做一个游戏间。

  南方眯着眼,絮絮地说着,一成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这样念念于自小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一个阁楼,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声问:你这么跑来跑去,不累吗?

  南方轻轻笑着说:反正我不急,房子也并不很大,做它个一年两年都不要紧。

  一成想一想说:要不这样,你要是放心,我替你看着,你不用每次跑回来。

  南方睁大眼看过来:装修很麻烦的。

  一成笑起来:你说过的,反正不急。我也用不着天天来,你还可以遥控指挥。

  南方略想一想说: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有空时帮我看下,回头我丢给你一套钥匙。又笑,一成,你总是这样。

  什么?乔一成没有明白。

  南方想着:你总是爱担一份担子在肩上,只要是你关心的人,你总是要为着他担一负担子,心里面才快活的。可是临出口就便成了:你待人总是这样地好。

  南方下午就要回去。一成看她也没有开车过来,多少有点奇怪,可是南方说,她喜欢这样。

  送走南方之后,一成回到自己家,看见二强坐在楼道里等着他。

  一成问他,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二强答非所问:哥,今天我看见个人。

  6

  曲阿英的儿子在二强那里干了几个月了,他人不算懒,也不笨,一开始是在饭店后场帮帮忙,干活也是尽心尽力的,二强与马素芹挺照顾他,加上乔老爷子又私下里吩咐二强夫妻,说都是一家人,可别拿人家当小伙计使唤,二强更不敢怠慢他了。干了两个月,曲阿英儿子有一次试探着说,自己以后也打算在城里开一家饭店,要是不太麻烦,可不可以跟着二哥和店里的师傅学上两手,二强略有点犹豫,说真要想学手艺可以上新东方厨艺学校,曲阿英儿子愣了一下,含糊答应了。二强是实心眼,真的给他报了个名,还交了学费,曲阿英的儿子也真的去上课了,在店里帮忙的时间虽然少了,可是只要是在店里,也还是挺勤快的,后来,又把学费还给了二强,倒让二强觉得自己的做法显得有点儿小里小气,透着那么点小人之心。二强便说,要不你不要在后场帮忙了,跟着我学学进货吧,这进货也是个学问,材料选得不好,饭店也做不长久。

  于是,每天一大早,二强便带着曲阿英的儿子上近郊的菜农那里去进货。这一来,二强立刻发现曲阿英儿子的一个大特点。虽然他书念得不多,难得的是,对数字特别灵敏,这边二强还拿着个计算器在演算,那边他已经把钱一五一十地报了出来,等二强也算好了一对,果然分毫不差,试了几次,二强完全地对他另眼相看了。

  曲阿英的儿子慢慢地在二强的店子里站住了,那厨师学校的课自然还是在上着的,有一天,二强说天下雨,不会有太多的生意,提早关门,与曲阿英的儿子两个人在店里炒了两个菜坐在一起喝酒,喝到兴头,二强有点晕头晕脑地,拍着曲阿英儿子的肩膀,说,兄弟以后咱们一起合伙干也是可以的。

  曲阿英的儿子眼睛亮起来,更加起劲地给二强敬酒。

  等二强第二天酒醒了回过头来再想想,觉得自己莽撞了,做早饭时私下里跟老婆马素芹说了这事儿,马素芹说:这话你怎么好随便跟他许诺?再说,你大哥也并不高兴你跟他们母子太过密切,为什么要为他们得罪自家兄弟?你大哥对我们那么好。

  二强一听着了慌,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急得只晓得握了炒菜的铲子打转转。马素芹倒提了扫锅台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这么点儿事你就急得这样,别的不会,你装糊涂会不会?

  对哦,二强咧了大嘴对着马素芹笑得像个傻子:我们的店子正赚着钱呢,是得好好地看着。多存一点钱,将来全留给我们智勇,娶房好媳妇,买幢大房子,二强说。炉火燃得正旺,一点一点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

  马素芹看着二强,说:咱们的钱,留着我们养老。智勇是好孩子,他说他以后自己赚家私,不要老子娘的钱。钱咱们留着,再做两年,咱们旅游去,走走歇歇,想住什么高级宾馆就住,想吃点什么好的就吃。只怕那是我老得动不了啦!

  二强用了叫惯的称呼叫着马素芹:师傅,我背着你。

  忽地这实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来:要是他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再时不时地找由头提出来要合伙呢?

  马素芹五十多了,也不太见老,利落地转身,脆崩崩地说:你就跟他说,我家老娘儿们不答应!

  乔二强总觉得,这一天天的日子自从在豆腐店里重遇上马素芹之后,才算是朝着自己想的路上去了,起先走得缓走得艰涩,越走,路越见宽,那些日子里的好,那些美满与快活,慢慢地慢慢地,一件接着一件劈里叭啦全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二强觉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了。

  那天二强去给智勇汇钱,智勇说假期找着个不错的单位实习,不回来了,二强想着实习是没工资好拿的,便想着要给智勇汇点钱过去。

  从银行出来,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扑起一阵燠躁气。

  雨渐渐大起来,天地间起了雾似的,风夹着雨扑在人裸着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风扯斜了,簌簌往下掉叶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顺着水飘到马路边,在积起的浅浅水洼里打着转。

  二强没带着伞,在一家超市门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门帘掀起来,一个小男孩子探了脑袋出来,推一推档住了他出路的乔二强,二强回头,那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细小的手指在二强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着:别挡着我看汽车,别挡着别挡着。

  二强笑了,侧身让一让。那小孩儿伸长了细脖子看街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每当看见汽车的轮子驰过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着脚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二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只小蛇似地,一边咦咦唔唔地叫着。二强吓唬他:你妈来啦,你妈来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过头去,叫一声:妈妈!

  二强顺着他的叫声望过去,看得来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二强飞快地眨巴着眼睛,这是从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儿,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才罢休似的。

  那个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浓发也薄削了些,用一个很大的塑胶发夹全夹上去,穿着家常的衣服,质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纪,那深棕底起暗花的连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脸色也不大好。她手里拎了两个大口袋,满满地全是日用品与食物,坠得她的个头都矮了下去。

  二强低低地叫一声:小茉。一边还在飞快地眨巴着眼睛。

  孙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这六七年间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一看之下,还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说话腔调,好像他不过是出门溜了一趟,而其实这个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孙小茉有点慌,但也并不苍惶,答一声: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强有点结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脑袋拱进妈妈与这个陌生男人之间,歪着头看乔二强,一口浓浓的南京腔问:你是哪个啊?

  小茉抬脚轻轻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说普通话。

  小小的孩子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次:你是谁呀?

  这一回,是普通话了。

  二强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头说:你几岁啦!

  小小孩子比划一个六字:六岁!

  孙小茉蓦然喝道:五岁!虚六岁。自己几岁了都记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气:六岁。虚七岁。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对,多了一个零。二零零。

  小小孩子被这一串子零给绕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来,念一个零一个比划一个手指,二零零零。

  念对了,满足而得意地笑起来,一口齐整的糯米小牙。

  二强在此后的两天里,耳朵里总响着这个声音:二零零零。眼前还有孙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强忍了两天,心里的各种念头像一群关在栅栏中的小兽,争先恐后地要往外扑往外冲,可是,不得其门而出,也不知为什么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后该往哪里去。

  在煎熬了两天之后,乔二强跑到他大哥那里,想讨一个主意。

  在听完二强的叙述之后,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强试探着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烟,再费力地一点点把烟吐出来,他的眉眼全笼在烟雾中,又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么决定。在没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么也别做。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么做,也得跟我商量着,不要欠了一个人再又欠一个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着,不过就是这么个两难的境地,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题。

  二强想,要想弄清楚这件事,只得一个办法。

  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到孙家门上的。

  他们没有搬,房子也并没有旧多少,孙小茉的妈妈的脸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样地阴沉着。

  听二强问到孩子的事,她打了个突愣,很短暂的时间,马上便利索地说:你还好意思问这个?你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不要他们母子俩,我们小茉这几年吃尽千辛万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么?你现在又想回头来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了?呸!想得倒美!想要儿子?叫你的大老婆给你生去!怎么?生不出来啦?她不是还拖油瓶带了个儿子来吗?你现成的老子就可以做,不要打我孙子的主意!

  二强只觉得脑子全不作主了,一阵凉里裹着一阵热。耳朵里全是声响,响得叫他抓不住一个准确的音。

  二强问: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孙小茉妈说: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晓得是不是你的了!你要真还有点良心,回去摸着心口想一想,该怎么补偿我们小茉我家外孙子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为你受的苦!

  这一天,乔一成接到四美的电话,说二强在老屋呢,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怪吓人的,大哥你快过来看看。

  一成心里叫不好,赶着回了老屋。

  乔老头子不在,曲阿英陪着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了。

  一成一进院子门,便看见二强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蚂蚁搬一只死苍蝇,看得入了神似。

  一成说:你二百五啊?这么大毒日头,你蹲在太阳窝里干什么?

  二强声音闷闷地说:不干什么?

  一成说:不干什么干什么那付死样子,回屋里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强不动。

  一成上前试着拉了拉他,没拉动,便说:回家去!

  二强说:我喜欢呆在院子里,透气。

  一成说:那么你干脆再要不要回屋。

  二强呵呵笑着,慢吞吞地站起来,指天划地地说:也好,我睡露天,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一成也呵呵地笑,说:很好很好,你学得文诌诌的了。

  二强扭扭脖子说:凭什么只许你诌不许我诌?你比我多长条尾巴?

  一成心里泼了滚水似地,急了,上前去拉他,二强犯了拧,两个人竟象打架似地扭在了一处。两个同样瘦而憔悴的男人,撕扯着,冤家似的,然后,累了,互相扯了衣领呼呼地对喘。

  二强忽然说:乔一成,你说,我怎么能活得这么糊涂?啊?你说,我怎么活得这么糊涂?

  乔一成喘着想,这个是他的兄弟,亲兄弟,一母所生,共有一个不成器的爹,从小,没人问没人管,打滚扑跌着,没吃过什么好的,没穿过什么好的,好容易长了这么大,算是过了几年安生舒心的日子,可是,这么快好运就到了头。这不走运的兄弟啊。

  乔一成踹了二强一脚,二强回踹了他一脚,两人忽地又抱在一起,抱得死紧。

  打也打了,抱也抱了。

  一时仿佛你死我活,一时又仿佛相依为命。

  7

  一成对二强说:这事儿,你先别跟马素芹说。

  二强低了头,把双手夹在膝盖中说:我没有瞒过她什么事,从来没有瞒过。

  乔一成踢了二强一脚:那就瞒一回。

  二强哎哟一声,抬起头看自家大哥,一成被他看得心里烦燥炽热,把眉头皱成一团大疙瘩: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乔二强一个实诚人,可实诚也不是犯傻,你凭什么认定了那小孩就是你的?孙小茉她妈说是就是?那个老女人,简直地快修炼成精了,你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你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原来你跟小茉在一起时她一千个瞧不上你,要说是你的孩子要你补偿,这么多年她怎么半个字也不提?象她那种精明人,会白白替你养着儿子一声不吭?

  二强说:她说是小茉不让她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