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看三丽气得眉眼挪位,又连忙赶过来拉姐姐,三丽扭挣着不叫她拉着,姐妹俩都跌跌撞撞的。
四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声说:姐,姐,你说我要是离了,我怎么办?
三丽说:怎么办?凉拌,离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的女人多了,哪一个像你这样没有骨气。
四美还是哭:她们是跟老公感情破裂了,心死了。
三丽气得倒笑起来:你觉得你跟戚成钢的感情还没有破裂吗?
四美一时没有答话,呆愣愣地看着电视,为了遮掩说话声,四美一直把电视开着,声音还放得山响。
屏幕上一个明星正在做广告,告诉人家那饮料如何如何地好,喝了以后仿佛人生都变得光明幸福了。
二十年前,一个老牌的电影明星在电视里做了三十多秒的胃药广告,遭到全国人民的非议,二十年后,如果哪个影视明星从不曾做过广告那就只能说明他或是她在娱乐界连“混了个脸儿熟”的程度都没有达到。
时间时常会用一种冷幽默的姿态主宰着人们的日子,让人偶尔想起来,慨叹不已,哭笑不得。
欢快的音乐声充满着整个堂屋,姐妹俩木头人似地站着,听着电视里的一切声响,看着那晃动变换的光影,一时间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
四美低声地说:姐,我的心,还没死呢。
三丽慢慢地点头:我晓得了,那你放手,我回去了。
四美含了一泡眼泪,人也贴过来,几乎要伏到三丽的身上,问:姐,还你还来看我吗?
三丽笑笑说:不来了,从今后,各人顾各人吧。
戚成钢的麻烦远远没有完,孟家人一定要戚成钢拿出一笔钱来做为赔偿,孟桂芝肚子眼看着大起来,再不做手术,孩子真的要生出来了,到那个时候,孟家人说,戚成钢不仅是赔一笔钱这么简单了,他是必须要养孟桂芝母子一辈子的,不然,就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要好过,你家里不也有个小丫头了吗?你信不信我们横下一条心来弄死她?
戚家老俩口吓坏了,连夜带着戚巧巧躲到亲戚家去了。
连着几天躲在父母家不敢见四美的戚成钢终于出现在四美的面前。
戚成钢说:四美,我们怎么办?
四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什么我们?谁跟你是我们,是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弄钱来赔他们!我是没有钱的,那存的一点钱是女儿的,存着给她将来择校交赞助的,谁都不能动,你要敢打那个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戚成钢忽地上前拉住四美的胳膊,四美挣扎着,戚成钢把她抱住,额头抵着她的头顶,四美,你救救我,我们说了,拿不出钱来就要给我放血,四美......
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看着四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不过是她的一个犯了错的儿子,一声一声地叫着四美,额角的青筋爆起来,突突地跳着,一头的热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于是他耸了肩去蹭。
四美绝望地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爱着他的,这真没有办法啊。
乔一成这一天下班以后,刚出电视台的门就被小妹妹乔四美拦住了,一成把她带到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下来,四美也不拐弯抹角,劈头就说:大哥,借我一点钱。
乔一成没有作声,就那么看着四美,看得四美觉得浑身凉冰冰的。
四美只低着头,她觉得只要再看一眼大哥那种冰凉的眼神便会连舌头都会冻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哥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咱家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也没有肯帮我,我姐是恨透了我说我不争气,连看也不想再看我,二哥是没有那个能力的,大哥除了你,除了你......
四美呜咽起来。
乔一成顿也不打一个地说:我不会借给你的。戚成钢自作自受,他要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就叫他自己赔钱,卖血也好哪怕卖肾,不要再把所有的责任叫老婆背着,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
四美这一回到底没有问大哥借来钱。
孟家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说要二十万。
乔四美给他们回了话,那么多钱,我们家没有,也没地方借,你们干脆把我和戚成钢一道杀了吧。
四美原本是赌了一赌,赌的就是孟家人不敢真动人伤人性命,谁知闹到后来,孟家的远亲又来了一堆人,都是些精壮的半大小子,四美与戚成钢真吓坏了。
孟桂芝肚里的孩子再也拖不得了,她被家人押到医院里做了引产手术。
那是个男娃娃,当然是死的,然而手指已成了形,血肉模糊中,细小的手掌张开,似乎要抓着点儿什么,千不该万不该,孟桂芝偷着看了一眼。
她尖叫一声。
孟桂芝没有疯,只是不肯说半句话,医生说像是抑郁症。
这个古怪的,陌生的,可怕的名字完全激怒了孟家人,他们真的对戚成钢动了手。
戚成钢被一棍子打在脑门儿上,一脸的血,他就那么跑了半条街然后跌在一个泥坑里。
有人报了警,戚成钢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乔四美冲到乔一成家里,那一天,正是南方从欧洲回来的日子。
乔四美不管不顾地说:乔一成,你称心了吧,戚成钢自作自受了,快要活不成了。你满意了吧?
南方被四美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事?
然而一成不肯说。
在一片静默里,乔四美忽地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来,她觉得自己站在乔一成这间整洁的满是书香的屋子里,对面站着的是衣着雅致妥贴,神情端庄的项南方,简直地就像一柄突兀的拖把,脏肮的湿乎乎的,理应缩到墙角里去。
乔四美从来没有如此对自己这样厌弃过。
等好容易安慰好了乔四美,项南方把乔一成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家里出了这些事他一点也没告诉她。
乔一成用力搓搓脸皮,觉得嗓子眼儿里干燥得冒火似的,话语艰难: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情,不值当跟你说起,你有你的正经事业。
南方不知该如何回答乔一成,她看着他,看着看着,恍然间乔一成的身形都远了起来,这个男人啊,南方想,他总是这样,要划出灵魂的一角,那一角,从来没有对着她裸呈过。
南方说:不说那个了,不是说要赔钱?家里还有,拿得出来的,先准备好,我再找我的一些法律界的朋友们咨询一下。
没有等她说完,乔一成便打断:不用。钱我自己有,千万不要找人问情况,对你影响不好。
南方说这有什么,怎么会有不好的影响。
乔一成停了一歇说:或许人家背后会议论你,本人哪里都好,只是嫁得不好。
南方愣住了。
隔了一天乔一成约了四美出去,交给她一张银行卡。
不要犯傻,找个时间跟孟家人坐下来谈清楚,不要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他们不是也把人打伤了吗?这种事,也是可以告他一个蓄意伤害的。
四美真的像一个傻丫头,抓了一成的手说:大哥,谈也还是要求你帮我跟他们谈,我是没那个本事的,哥,我晓得,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喜欢我,嫌我没有出息,可是......
乔一成挥挥手:不必说这些。
最后他们与孟家人达成共识,互不追究,戚成钢赔孟桂芝八万元,从此各不相干。
等事情终于平息后,乔一成对乔四美说了一句话:借给你的钱,是要还的。叫戚成钢还给我,三年。还不出来别怪我不念着亲情伦理。
四美连连点头:会的会的,大哥,他改了大哥,他说他这次真的改了。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还不改吗?你放心吧大哥,钱我们一定还。
放心?乔一成笑了,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们也不是小毛孩子了,自己对自己的事负责。他又不姓乔,我管他不过是看你面子,你无论如何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不过你呢?你要硬在这摊烂泥里打滚也由得你。反正妈死得早,看不见她女儿轻自贱。我呢,我也不欠你们的,记得还钱就行。
为什么不呢?乔一成觉得心里宛如数九寒冬喝了杯冰水,透凉的,凭什么白给他们钱?这样滴滴达达的一大家子,他乔一成只不过是一床窄小紧巴的棉被,盖住了头,盖不住脚。
南方给乔一成打了个电话,说要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却没有谈成。她开了一晚上的会。
南方又升了。
3
在乔一成三十八年的人生里,再没有比七七年与二零零三年更惨淡的记忆了。
七七年他失掉了母亲,那个在他生命里与他靠得最近,最让他牵挂与热爱的女人。在那短暂的一年里,他由一个孩子一下子长成了一个男人。那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成长,他不得不褪去身上的保护壳子,然后被生活磨砺得鲜血淋漓。
一晃眼,二十六年过去了,乔一成身上又长出了新的壳,这壳一天比一天结实坚固起来。
乔一成几乎是没有朋友的,宋青谷算得上一个,可是乔一成每常觉得,甚至连宋青谷也不能完全地了解他。因为宋青谷总说他老是有点儿端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固然是隔绝了可能的伤害,也隔绝了可能的关怀。
一成与南方的关系的僵化让宋青谷对乔一成很不满,当着面指着乔一成鼻子骂过他两回,说他太作了,有好日子不懂得好好过。话是不好听,可是乔一成并不怪宋青谷,因为他不懂,乔一成想,懂得才会慈悲,不懂,自然是要刻薄一点的。
宋青谷大大地呸他一声:你成天冷着个死人脸,叫哪个能懂你,你弄个壳子把自己罩上,谁能真正懂得你?
乔一成叹一声:老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背着个壳子?因为我生来是个蜗牛,老天给我个壳,自有他的道理,不要也不行的。
宋青谷无语了。
乔一成与项南方,几乎是半分居的状态。他们并没有争吵过,可是,不吵并不是一种幸福的状态。
乔一成来不及想着他自己的难题了,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接二连三地出了事。
四美赔了孟桂芝一笔钱之后,跟戚成钢继续地过着日子,因为这事,三丽跟四美几乎断了来往。
二强的继子智勇中考,成绩出来,距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只差了两分。若是要上这个学校也不是不可以,需得交五万块钱。夫妻俩人犯了难。这两年他们也存了些钱,可是还差得远。
智勇二话不说,自己理了行李铺盖,打算到第二志愿的一所普通中学去报名。马素芹也同意了。
二强也不知哪里得了点消息,背地里跟马素芹商量,说是那所学校这两年校风不大好,升学率也低,二强跟马素芹说:智勇成绩一直不错,到了那里,说不定会退步,到时候考不上好大学,一辈子就糟踏了。
马素芹叹一口气说:不要紧的,好学校也有坏学生,坏学生也会出好学生。
二强傻笑了一声,接着又说:问题是,我听说那学校,男娃与女娃小小年纪就谈恋爱,弄大肚子的都有,我就怕,一不小心,我们早早地当上了爷爷奶奶可怎么好?我的那个寄养在姨妈家的小弟弟你知道吧?他就是十七岁跟人家小姑娘有了孩子,当时闹腾得,差一点出人命。
马素芹被他说得也担心起来,可是,钱是个大问题,二强知道乔一成刚借钱给四美,不好再朝他开口,可是夫妻俩人盘算来盘算去,也想不起周围还有什么亲朋愿意借给他们这笔钱。
最后,二强咬咬牙:我去找三丽吧。
三丽借了二强两万元。
二强和马素芹陪着智勇一起去省重点报了名。
这一天的晚上,二强睡不着,天太热,他们的屋子没安空调,智勇住的封闭阳台更是热得如同一个蒸笼,这两天这半大小子一直在二强他们的卧室里打着地铺。
二强摸黑到厨房里喝了一大杯凉水,坐地磁砖地上,似乎要凉快些。二强搓着脸,想着他那张一下子只剩了百十来块钱的存折和他屁股后头新拖上的一笔债。
有人悉悉索索地摸了进来,蹲在了身边,朝他的怀里塞了个长条的东西。
是智勇。
智勇说:我打工的钱买的一条烟。给你的。
二强慢慢地摸索着拆开,拿出一包,点上一支,黑暗里亮起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好烟!二强说。
智勇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红南京呢。
二强也笑了一声:我的个娘哎,你真舍得!
隔了好一会儿,智勇说:你晓不晓得昨天我跟我妈到哪里去了?
昨天早上这母子俩出去了一趟,也没跟二强说去干嘛了,神神秘秘的。
智勇接着说:妈说过两天等你生日的时候再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喏,我先跟你讲了吧。
哦,二强应了一声。
我妈带我去派出所申请改姓了。我跟着你姓乔。智勇说:以后,我孝顺你。我给你养老。
智勇趿着拖鞋扑踏扑踏地出去了。
二强自在黑暗里又坐了好一会儿,扑地一声笑出来:死小子,我还以为你一感动要叫我一声爸爸呢。金口难开啊!
起身也睡去了。
九月开学,智勇就住了校。二强跟马素芹一个在邮局,一个继续开着那个小豆腐店。
一过了十月,日子便快得不像话。一转眼,到了零二年年底。快要过年了。
乔一成是在零三年元旦过后正式与项南方分居的。
是南方提出来的。乔一成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法子。他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可是,他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这样也好,彼此都有时间与空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以后的路怎么往下走。
乔一成对南方说:要是你遇上了什么适合的人,千万不要为难,明白地跟我说就行了。我不会耽误你的南方,只要你好。我已经耽误你这么几年了,其实,我的的确确是配不起你的南方。
南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你不要这样想的话,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到现在这样的一种状况,绝不是我想着你配不上我,或者是我在外面有了别的什么人。一成,别的不说,这点自信我是有的,我还不至于是那样的人,我的家庭我所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这样的品行。
乔一成说:我那样想过,求你原谅我南方。
项南方把脚边的一个箱子拖过来,里面是她帮着乔一成回项家小院收拾的一些东西。南方说:这个箱子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去挑的,当时我说太大了,上飞机都不方便,你说大的好,实用,装得多。你还记不记得。
乔一成忽觉热泪冲上眼眶,他想说点儿什么,然而南方没有允许他说出来。
这个男人,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了。用一种并不尖锐的方式。伤害却是同样的。
南方的脸冷了一冷,但还是说:一成,就像你跟我说的,你也是,要是遇到什么合适的人,尽管明白地跟我说。我也不会耽误你。
乔一成与妻子分居的第二天,请了假没有去电视台。这十来年,他还是头一回这样地不想上班不想见人。
乔一成睡到十点多,是被一个电话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