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成天呆在家里,老屋的光线不大好,她对着乌秃秃的四壁,看电视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撑了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笨得像只胖大的母鹅。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到了七点多,家里怎么也呆不住,乔老头在客厅看电视,一边一个劲儿地打着盹,半张着口,拖了口水,四美实在是闷得受不住,想出去逛逛,戚成钢一般这个钟点会回来,他那朋友最近失恋,晚上睡不好,跟他交换了晚班。

  四美挪到巷口,发现戚成钢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戚成钢总是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开车时他还要戴一副细纱手套,是个干净人。

  从车里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四美以为是戚成钢的客人。

  那女人年纪似乎比四美与戚成钢都大着几岁,一头卷发,高高盘在头上,是那种理发店里盘了,可以几天不洗的那种。女人身材丰满高大,屁股挺翘,身子鼓胀结实得像随时会从紧绷的衣服里蹦出来。

  女人趴在车窗边,与戚成钢说着话,神情愉悦,略有些轻佻,让四美有点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接着,女人把手伸进车窗,拉着戚成钢的手,退后一步,笑着,那意思是要拉戚成钢出来。

  戚成钢大约是别着手,也丢不开女人的手,只得开了车门出来,那女人劲儿不小,一把把戚成钢拉向自己。

  四美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想动,可是手脚不听使唤,眼见着那女人与戚成钢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在戚成钢身上蹭着,像是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去,他们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后面,戚成钢靠在树上,他的新夹克上一定蹭上树上的青苔了,四美心里突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戚成钢在那女人胸前摸了一把,活像个玩皮的孩子,那女人发出低低的兴奋而短促的叫声。佯装推开戚成钢,戚成钢顺势推开她,跟她一同走出树的阴影,两人似乎是道了个别,戚成钢走在女人身后,忽地在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

  即便是做这样猥琐的动作,他还是姿态漂亮的,好像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是可以这样无赖的。

  乔四美撑着腰,觉得这腰真的是快要断了,重新一摇一摆遮遮掩掩地挪回家去。

  当晚,四美睡得不好,半夜时,突然,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不动了。

  四美盯着暗黑的天花板,好半天,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

  3

  戚成钢把乔四美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可病床很紧,要住的话只能加一张床,条件嘛可能是要差一些。不过也没办法了。

  直弄到快天亮,四美才得以在病床上躺下来。

  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四美觉得无比地燠热,满心烧着一团火似的,戚成钢给她盖上被单却被她忽地掀了去,全堆在床脚,她用脚一下一下地踢着那裹成一团的床单,踢得床栏咯噔咯噔地响。

  戚成钢问: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四美不答,过了一会儿叫:戚成钢你过来一点,我问你句话。

  戚成钢坐到四美床边来,在渐渐亮起的晨曦中,四美牢牢地看着戚成钢。

  戚成钢看她半天没问出话来,心想或许她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使一点小性子,怀了小孩子的女人总有点怪里怪气的,她们面目浮肿,胃口大得吓坏人,时不时地要耍点性子,得了不讲道理的特权似的。不过也难怪,那肚子里塞那么个重东西,睡都睡不踏实,走路也累,坏了脾气是挺正常的吧。

  戚成钢想着,就冲四美微笑起来,问她,要不要喝豆浆?多多地放糖,再加四根油条?现在早点有了吧?我去买。

  四美觉得那些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喉咙的话一点点地在往肚子里退缩,她乔四美又不是宰相,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这口气去?然而,为什么看着戚成钢的笑脸,她就又生了把气吞下去的心呢?

  乔四美简直觉得自己果真是个二百五。

  到了这一天的上午十点来钟,四美的肚子里突地动了一下,四美惊喜地大叫:医生医生,快来。

  医生说四美的孩子没事了,不过看产期也逼近了,也要多加小心。戚成钢说干脆你就住在这里等小孩出生吧,四美不肯,坚持要回家,她受不了病房里那股子味儿,每天到了下半天,有护士进来给产妇们冲洗下身,那种全无遮拦的丑陋叫四美几乎要尖叫出来,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过这么一关,然而少看一眼还是好的。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乔四美就真的要生了。

  那天她就蹲下去捡了个东西,肚子便开始痛起来。家里只得乔老头子一个人,四美分别给戚成钢和三丽打了个电话。

  四美到了医院就立马给送进了产房,医生说都开了十指了,要早产了。

  四美被抬到活动床上往产房里送。

  她忽地一手死死地拉住戚成钢的手,一手把他的头也往下拉,嘴巴凑上去,咬牙切齿地说:你要称心了吧,要称心了吧,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你,我过不了这关的,我妈就是生小孩死的!

  戚成钢被她低而绝望的声音吓坏了,不会不会。他只懂得说这两个字。

  四美继续咬着牙说:你要再娶的话,要等到我骨头冷了以后,别等不及!你别等不及!戚成钢,我......

  来不及再说了,四美已被推进了一扇门里,戚成钢只得丢开手,他看着四美张开的手,冲着他,听见她凄楚地哭叫声:成钢,成钢。

  在戚成钢的生命里,常常有对着女人脑子轰地一热的时候,这热的烫的浓的刹那里,他相信,对那个女人的感情真的是真的。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真。

  尽管乔四美以一个极其悲壮的姿态被送进产房,然而她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叫人难以相像,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孩子就落了地。那一股子激痛忽地一下从身体里流出去了,五脏六腹都松快了,四美还傻乎乎地问:医生,生下来了吧?

  助产士因为这一回工作的轻松而心情大好,跟四美开玩笑:你说呢傻丫头?

  四美生了个女儿,叫人颇感安慰的是,戚成钢虽是独子,他爸妈对这小姑娘的来临却是无比地欢迎,打心眼儿里高兴。戚成钢妈说:我们钢子的小娃娃,哪会不漂亮?

  那可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出了月便眉目清晰,雪白的粉粉的,乌发红唇,眼睛是一味地黑,瞳仁外隐隐一圈碧蓝,竟然是天生的一头卷发,这点像她奶奶,便格外赢得了祖母的宝爱。

  四美打心眼里惊奇着,自己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孩,白雪公主似的,这一团的快活使得她几乎要忘记了前些日子里看到的令她痛到绝望的情景。直到有一天,中午,戚成钢接了个传呼。

  四美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本能,那哔哔哔的声音响起来,戚成钢还没来得及把传呼机拿出来看,她就预感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乔四美劈手从戚成钢手里抢过那个汉显的呼机,上面一行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出来吗?老地方?

  四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机子往戚成钢脑袋上砸过去,咚的一声,戚成钢立刻捂住了额头。

  四美扑跌在床上,大声地哭叫起来:啊,你安生点吧安生点吧安生点吧!

  戚成钢一下子被打得懵了,他并没有看到呼机上的字,晕头转向的,只拿手捂着额,那里火辣辣地痛。

  外面堂屋里的三丽与戚成钢妈都跑了进来。

  事情是裹不住了。

  戚成钢被他妈恶骂了一场,三丽冷着脸把两人给请了出去。

  戚成钢他妈还是一天三顿地给四美送饭来,帮着给小婴儿洗澡喂奶。四美只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到耳窝里,微痒。

  戚成钢妈妈拧了热手巾来替她敷眼睛,一边和气地劝着,叫她千万不要哭坏了眼睛,眼睛坏了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慢慢地跟四美说着话,我们家钢子小时候挺老实的,可过了十八岁,人长开了,就开始招女孩子了,我也是气得不得了,打过骂过也劝过,后来他年纪大了些,我也不好再说了。上一回在部队上的事,他后来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了,他从小说是这样,做错了什么都会腆着个脸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他没什么坏心的,委屈你了,我叫他跟你认错,赔罪,如今你们有了孩子,还是好好地过吧。我也不怕丢脸,告诉你说,钢子他爸爸,年轻时也是这个毛病,老了老了,就好了,收心了。

  四美呜咽着说:我怕我等不到他老了收心的那一天。

  戚成钢妈俯下头来,理着四美乱蓬蓬的头发:不要紧的,我跟你说呀,我给我们钢子算过命,那算命的瞎子说,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会好的,有一天,会好的。

  第二天戚成钢就过来给四美赔罪了。

  他蹲在床边,如一条温顺的可怜的大狗,说着对不起,可神情里却有一些委屈,就像在大人的威逼下不得不认错的小孩,他说,我根本不喜欢她。

  天知道,戚成钢这话是真的,对达娃,他还脑子热过一热,这一回他不过是,被那个女人引诱了一回,戚成钢满心委屈,真是的,那女人,跟头发了情的母豹子似的,还比他大上那么多。

  戚成钢看四美半天没理他,自己站起身来,抱过小女儿。

  小女孩子刚醒,戚成钢铁抱着她在窗边踱着步,孩子睡得脸红是红白是白,眼睛落进一片金色的阳光,挥舞着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父亲刚刚刮过的趣青的脸颊。

  戚成钢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脸,那种专注的神情在四美的眼里显得极其动人,四美想,有一天这漂亮的父女二人会比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全是她的,全是的。

  在乔一成终于知道了戚成钢的事,跑过来找四美的时候,四美已经原谅了戚成钢。

  四美看着乔一成暴怒的样子,心里颇有点怪三丽为什么要告诉大哥这件事。

  乔一成煽了戚成钢一耳光,啪,好响亮的一声,戚成钢的脸上立刻纹起五条指痕。

  四美叫:大哥,大哥。

  一成瞪着四美,四美心虚,絮叨地说:大哥,他改了,他答应了他改,他会改的。

  一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四美的鼻子,说:乔四美,我真是多余管你的闲事!

  乔四美扑过去,抱着一成的腰,不让一成走。戚成钢灰溜溜地挨着门边儿走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四美也不哭也不说,就只抱着一成的腰。

  小床上的小婴儿哭起来,一成挣开四美的手走过去抱起她。

  小姑娘一经人抱起马上止住了哭声,密密的睫毛沾了泪水,越显得黑长,洋娃娃似的,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一下一下舔着大舅舅的手指。

  一成叹一口气:四美,戚成钢这个人也许是天生的不安分,你多长个心眼,给自己留个后路。别一个猛子扎进感情的漩涡里,到时候爬不上岸来,淹死了自己。

  四美喏喏地说:他保证会改的,我们算过命的,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

  一成从鼻孔里大声地哧了一声。

  四美贴过来,头枕在一成的肩上。

  从小她就觉得他喜欢三丽多过喜欢自己,总觉得他是偏心的。然而这一刻,四美想,到底他还是自己的亲哥,这种时候也只有靠他,也只有他会跳出来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三丽私下里问一成:大哥,戚成钢的事,就让他那么算了?

  一成没好气:不算怎么办?四美死心踏地地爱他,叫我们怎么办?

  三丽显得忧心忡忡的,一成劝她:随她去吧。日子总要往下过,生活总在不断地前行。乔四美啊,一向就糊涂,总归会有变聪明的一天。糊涂过的人,一旦醒悟了,比谁都聪明。

  这话传到四美耳朵里,叫她愣了半晌。

  二强在邮局里的工作不是送信,是搬运邮包,挺累人的,还好二强吃得苦。

  不过他的日子有点不大顺心。

  孙小茉在书店的工作一直挺稳定,书店这种地方,这些年的效益一直不错,听说很快店面还要扩大,扩成书局,小茉所在的柜台是卖教材与教辅的,这年头做家长的都望子成龙,各种参考书习题册进多少货卖出多少,那些做爸妈的都一摞一摞地给孩子抱回家,跟不要钱似的。孙小茉一个月的工资比二强要多好几倍。

  孙家人看着二强逐渐走低,颇有点瞧不上他,话里话外,有点后悔把小茉配给了他,言语行动间不免颐指气使起来,连小茉都受了她妈的影响,跟二强说话都有点没好气。

  二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然而家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乱哄哄的,他能跟谁说去。大哥管他自己的事还要顾着妹妹们,还要替他操心找工作,二强觉得自己要识相点,吞了所有的气。

  这一天,二强按习惯去菜场买了菜回家,小茉妈掂了袋子里的豆腐说:这种豆腐水叽叽的,还没下锅就全烂了,一点豆子味也没有,叫你不要买这种你总是记不得。重买吧。

  二强问:哪家的好。

  小茉妈说:转两个街口,新开了一家豆制品店,做的北方老豆腐特别好吃,你去买几块来,动作快点儿,我等着烧汤。

  二强拿着小铝锅转了两条街总算找到那间门面很小的店子。柜上有大圆匾,盖着洗得雪白的薄纱布。

  二强说:师傅,你给拿四块老豆腐。

  有人闻声从柜台下面抬起头来,伸过手来接二强递过去的小锅。

  刹那间乔二强想起了少年时看的那个动画片。

  哪吒闹海。

  重生的哪吒在莲花里睁开眼,看见师父太乙真人,扑过去叫:师--傅,师--傅。

  乔二强热泪盈眶。

  4

  那天二强买豆腐足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小茉妈的脸色极不好看,足足把二强数落了一晚上,说他不仅正事不足,连买块豆腐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叫他买两块,竟然买了这么一锅,不会挣钱也不会省钱。

  骂到后来,连当年他跟小茉分手的事都牵扯出来说了。说早知道二强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当初分了也就分了,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女儿嫁这么个人,让小茉跟着他吃苦。

  怪的是,二强似乎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神情里却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不屑与鄙夷。小茉妈不爱看他的这副样子,越发高声地骂起来,最后不高兴的,是孙小茉,她大声地叫她妈不要再说了,母女俩人也拌了嘴。

  晚上睡下,二强想起小茉刚才气得眉眼变了色,便劝了两句,小茉沉了个脸,沉默半天突然说:我妈也没说错,要不是你这样没用,也累不到我受这份气!

  说着,用力翻了个身,给了二强一个脊背。

  夜深了,小茉睡熟了,二强却不能睡。

  马素芹原来还在南京,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太好了,至少她还一直在他身边,她在,他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二强想。

  马素芹终究还是跟她男人离了,是那男人主动提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已经败光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连儿子的学费也搭进去了,孩子足停了一年的学,等马素芹终于借到了钱把儿子重又送回到学校时,十三岁的儿子跟小他近两岁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六年级教室里,那孩子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去,小同学们已经学会了用轻蔑的眼光看待异已的人了。

  马素芹的男人知道儿子恨毒了他,他的身体也垮了,当他再一次对老婆举起拳头时,儿子也不再是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可怜了。他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额角的青筋爆出,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只要他敢动一动,他便要扑上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眼神小豹子一样。

  马素芹的男人是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向马素芹提出离婚的,儿子跟了马素芹,那个男人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回东北老家去了,听说跟他同走的还有一个东北女人。

  马素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极平常的日子里与乔二强重逢。

  那一天,两个人面对面足楞了有五分钟。

  二强先开口叫了一声:师傅!

  马素芹看着眼前的人,他长大了,脸上不再有当年那一团孩子,也拔高了不少,肩膀宽了,人结实了。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只是眼睛里还有当初那种孩子一般的渴望,叫人忍不住想要拍拍他的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地老实,老实得有点傻,就只会一声一声地叫着师傅师傅,其他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马素芹问:二强你还好吧?

  二强说:师傅......

  马素芹笑了一笑:我挺好的,现在有了这个店子,生意还不错。

  乔二强还是说: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