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强这孩子,脑子慢性子赖,不管你气也好骂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脸,油盐不进的一块冻猪肉,乔一成也就随他去了。

  他还象小时候那样好打听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饭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们描绘牛野家里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单门冰箱。

  他们家把隔夜饭菜都放进冰箱里,摆个三天都不会坏,二强说。

  乔祖望说:咱们家别说买不起那个东西,就是买的起,有你们几个吃货在家,哪里会有东西会剩下来,冰箱空着能做什么,难不成来装棉花胎?

  乔一成低着头,在听到父亲说“吃货”两个字时,刷地抬眼看向乔祖望,乔祖望正要指点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儿临空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儿上。

  二强还告诉家里人,在前段时间三伏最热的那几天,牛野他妈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让那凉气透出来,紧靠近冰箱的那块地方凉快得了不得,那电表上的指针呼呼地疯转,牛野妈一点都不在乎。

  乔祖望说:那个女人脑子坏掉了。

  这一天二强提出想要一条喇叭裤,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实就是T恤),又被乔一成恶骂一通,二强看出这事儿的完全不可能性,有点儿灰头土脸的。

  过了两个月,这孩子又出了点儿事。

  他班上,有人丢了钱。

  许多人都怀疑是乔二强,二强说他没有偷,老师把乔一成叫到了学校。

  这一年二强刚初一,从三流小学跌跌爬爬地进了三流中学,成绩手册上,小学老师的评语言词讥讽又无奈,唯一一条的优点,写的是乔二强同学热爱劳动。因此中学老师不大欢喜他。

  乔一成面容严峻地当着老师的面问二强:你偷钱了吗?

  二强说:没有!没有!

  老师拉过二强的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团布,淡蓝色,展开来看时,是一件“香港衫”。

  老师说:这个,是你们家里给他钱买的吗?

  一成老实地答:不是。心里开始微微地震动且发着虚。

  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买的?老师问。

  你哪里来的钱?

  二强开始吞吐,我反正没有偷钱,没有就是没有!

  老师说:有同学反应,乔二强同学这几天突然有了这么一件时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门躲进公共厕所里换好,下午放学再躲着换回原先的衣服,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家里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属于家里学校两头瞒两头骗对不对?

  一成白了脸,又问二强:我再问你,钱哪来的?

  二强说: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钱一件?一成问。

  十三四块吧,不便宜呢。

  一成说:老师,我带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汇报。

  回到家,乔一成把母亲的遗像塞到乔二强的怀里说:你对着妈的在天之灵说老实话,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亲,隔了冰凉的玻璃,乌黑的眼睛看着盛怒中的大儿子。

  二强说: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拿我妈的灵魂开玩笑。

  二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饭钱和坐车钱买的。

  上了中学以后,一成每月给乔二强一些钱零用。

  一成问:这个月你没买月票?

  二强说:没买,也没吃早饭。

  乔一成隔天又带了弟弟找老师说明情况,看样子,老师似信非信的,乔一成装了一肚子气,胆子也大起来,和二强一起,找那帮污陷二强的人理论。

  乔一成是文弱书生,乔二强也就只一张嘴能骂,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惨,乔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强的脸肿了半边。

  然后二强转脸便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放了学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后面去了。

  二强一直如小时一样的瘦,肩胛骨耸起老高,邻居的话说就是,小鸡仔似的,没长开。

  乔一成看着弟弟青紫的眼角,脸上讨好的表情,无知而无畏的笑容,心里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强神秘地凑近大哥说: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牛野借给我的,只借一个晚上。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式磁带里附着的歌纸,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邓丽君,你晓得吧?二强说。

  一成目不邪视:你不要听那个,我们学校禁止我们听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强表面答应着,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词抄在小本子上,还弄了透明纸附在歌纸上面,偷着描那名叫邓丽君的专唱靡靡之音的女歌星的样子。

  一成看见了,想说他,不知怎么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快睡吧,明天要上课。

  二强为大哥突来的温言细语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乔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张歌纸来看。

  那女歌星有一张圆润的脸,水汪汪的杏眼,丝缎一样的短发,神情温婉,穿素色旗袍,拿着一柄宫扇,并不妖媚。下面有极细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几年以后乔一成在音像店门口听到这支歌的时候,驻足愣了半天。

  曲子是婉转陌生,歌词却熟悉如皮肤上的烙印。

  第二年,乔一成高三。

  乔一成的高三生涯是在疯狂的苦读中渡过的。在这一年里,他黄瘦如小老头儿,眼镜增加了三百度。

  最后那半个月,学校里放了假,让学生回去自己复习,老师坐镇学校随时接待来提问的学生。

  从小学三年级起,乔一成为这个跳龙门的机会等了快十年,努力了快十年。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一成在堂屋里复习,前半夜蚊子扑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简直叫人无从躲避。点了两盘蚊香才好些。

  那种蚊香脆硬易断,烟大味道也冲,动不动还会灭掉,可是却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货色,两块钱可买上一大摞,实在划算。

  乔一成最大的享受,不过是每晚复习到九点,起身拿一个大的搪瓷茶缸去巷口的那家小吃铺子里买上一缸回卤干,高汤打底,煮进黄豆芽与豆腐干,足足地浇上辣椒酱,呼呼地吃得一身大汗,温水冲个凉,接着再复习。

  填报志愿的时候,乔一成并没有象他的同学们那样前思后想,一气在所有的栏目里填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不服从分配。

  读师范不要学费,国家每个月还贴饭钱。是乔一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

  乔一成想,不成功,便成仁吧。

  老师拿了他的志愿表,直说按他的成绩,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没有人送乔一成进考场,也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他早上身背一壶凉白开,带上考试必备用品,进考场,考试。中午买两个花卷,喝凉开水,再吃两块剥好的核桃补脑,下午接着考。

  最后一门考完后,乔一成在考场门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红色的云彩铺在鸭蛋青的天空中,颜然古朴而瑰丽。

  乔一成看见乔二强,坐在街边的护栏上,头顶着一块湿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乔一成接到了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动了,白天有小孩扒着院门往里看,看大学生。

  这一天晚上,乔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带钥匙,乔一成迷糊着替他开的门。

  乔祖望望着大儿子,忽然问:你饿不饿,下碗面给你吃?

  乔一成愣住了。

  面条里居然还窝着两个鸡蛋。

  乔祖望看着儿子挑面吃,说:真是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了,这是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的事,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要给你爷爷上上坟去,就是不晓得那坟还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记得在花神庙附近的。

  乔一成没答话。

  乔祖望又说:要是二强他们也象你能读书就好了。唉,不过,我们家也供不起几个大学生,除非统统上师范。小七快六岁了吧?他们让他上了幼儿园了,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上过幼儿园的孩子跟没上过的,就是不一样。

  乔一成还是不答。

  乔祖望讪讪地,逗着儿子说话:我们马上拿奖金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买也行,比做得更象样子,还是你想买块手表?

  乔一成就是不说话,从碗里拨了一个鸡蛋出来,把那小碗往乔祖望面前一推。

  乔祖望说:你吃你吃。

  乔一成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抬眼看了父亲一下。

  这些年来,乔一成想,他们兄妹几个活象一窝小猪,槽子里拱拱食就长大了,这个男人何尝有过温情与关怀?

  很多年里,乔一成都认为这一个晚上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许是老头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或许,是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这个夜晚,是乔一成心上的一个刺青,年代久了,糊涂不清了,却也渗进血肉中。

  齐唯民也考上了大学,乔一成一直不知道他报的哪所学校,二姨爱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张扬,怕落人耻笑。

  当乔一成最终晓得齐唯民的考试分数和他所上的学校时,又一次地,吃了一惊。

  6

  齐唯民是那一年南京的文科状元。

  学校把大红喜报贴到了齐家小院门口。

  为了这个,二姨在家里的小院里摆了三天的酒席,她说:把棺材本都拿出来请客了,高兴啊!将来死了没有墓怕什么,她这辈子有这个好儿子就够了。死了死了,将来有一个小木头盒子装了骨灰就成,死了也是个有福的鬼!

  老师们却一个劲儿地替齐唯民可惜,这个成绩,足够上北大的。

  可是齐唯民跟乔一成一样,在他的志愿表上,一溜全填的是:南大,南大,南大,不服从分配。

  最终录取在南大的哲学系。

  老师们说,南大,当然是好学校,可是,读书人都知道北大的文科是最棒的呀。

  二姨完小尚未毕业,不懂北大南大,坚信状元儿子上的一定是好学校,北大就是北边最好的学校,南大当然就是南边最好的学校,儿子孝顺懂事,知道妈舍不得他,选了南边最好的大学,离家近,省着点儿车都不用坐,走二十分钟就到家。

  乔一成知道齐唯民的成绩以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他永远也赶不上齐唯民。

  他有好父亲,而他没有,他有妈而他没有,他有天生的聪明,而他也没有,他唯有苦读,不断地苦读不断地挣扎不断煎熬,他们出身其实差不太多,都出生成长在这窄而小的一块地方,都是城市的疮疤上长出的新鲜皮肉,虽与疮疤血脉相连,却又有着无限的生机,但是为什么,他苦求不得的,却是齐唯民轻而易举得到的?他看过齐唯民复习功课,不是不用功的,可是他也看过他一直到临考都还每天带小七玩儿,给弟妹辅导功课,他甚至来约过自己看电影,说是放松放松。

  齐唯民似乎永远站在乔一成的前方,他是无意的,可他落下的身影成了乔一成生命里的阴影。

  可是,自从知道了齐唯民竟然并没有报考北大,而留在了南京上学,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意外,微微的震惊,混着些许的感动,些许的不屑,他料不到齐唯民可以为了乔七七做到如此地步。

  他问齐唯民:你为什么不报北大?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北京的吗?

  齐唯民干脆地说:以前舍得走,现在舍不得走。

  你为了乔七七不上北大?你脑子进水了吧?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乔一成说。

  齐唯民乐呵呵,说:他觉得他就是我亲弟弟。

  乔一成简直怒火中烧,齐唯民这个人,肉得唻,活活要气死人!乔一成想。

  可是话又说回来,七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

  这一个念头,在乔一成心头盘旋了好几年,象是飞机似的,轰轰地在头顶上,渐渐地远了,料不到这个时候又转了回来。

  还不及乔一成把这个问题弄个明白,乔祖望倒上演了一出活闹剧。

  乔祖望一直是在厂里任仓库保管的,这个活儿,闲时闲得很,忙时是要搬搬抬抬的,满厂子里看过去,也就乔祖望一个健全人,也略识几个字,账也写得明,于是给他配了个人高马大的哑巴助手,帮着抬东西,乔祖望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年,七一年时还乘着国务院给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调级的东风涨了一级工资。除了要偶尔值个夜班没什么可挑的。

  这一年,乔祖望的单位将乔祖望调离了原先的岗位,让他去了食堂,负责采买。乔祖望兴头头地去了,想着采买倒是一个肥差,却不料,到了新岗位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去当家的,是去当长工的。人家自有管账的,每天拿了钱,跟他一同去菜场,他只负责蹬三轮,人家进菜场经理室去付账,他在外边装货,那钱的毛都摸不到半根!他在这里混了二十来年,混成了个勤杂工了!

  乔祖望暴跳起来,找厂长论理,厂长说,现在不比文革时了,根正苗红就行,要看工作成绩,你乔祖望的成绩在哪块呢?丢了几回东西了,说是遗失是好听的,没怀疑你私吞了就算是对得起你。况且现在是要讲效益的,象咱们这样的福利厂,也不比早两年是铁饭碗了,也要想法子找市场,也养不了那么多闲人。一通话说得乔祖望面红脖子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反驳。

  气哼哼地在食堂干了两天,回家喝了一通老酒,突然有主意了。往怀里揣了一根结实的细麻绳出门了,跑到厂长家里,敲开门,二话不说,扯出了麻绳就往门框上扔,扣了个活扣儿,把脖子往里一伸,吓得厂老婆和女儿尖叫哭泣,厂长个矮身胖,拉他不住,只好软下声来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