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和弟妹们被送进了里屋,坐在大床上,有帮忙的邻居阿婆塞了一点吃食给他们。二强三丽咯吱咯吱地嚼着小饼干,四美牙还没长齐,舔着,吃着。

  屋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显得挤,都是帮忙的邻居,乔一成听见她们叹着说,留下小孩子就可怜了。

  又有人说:他爸爸总会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岁。

  哪那么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个孩子,条件也不好。

  找个农村的也是可以的。

  农村的也不见得愿意给四五个小孩子当后妈。

  说者是无心的,都以为小孩子家懂什么呢。

  那个人还没有来呢?

  哪个?

  不就是那个......声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个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过一个老戏,叫什么的?姐妹易嫁,这种事,也是有的。

  怎么没有,多得很。我家的一个老亲,旧社会,做月子时叫了自己妹妹来侍候,结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后来收了二房。

  吓吓吓,那个两码事两码事。

  那个人总要来的吧,不是复员了,分到汽车厂了?

  那个厂子不错啊,老有东西发。

  早些日子不是总见他来,说起来,这个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说说。

  咣!乔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个搪瓷洗脚盆。

  阿姑阿嫂阿婆们住了嘴,看看乔一成那张干干的没有泪痕,绷得紧紧的小脸儿。

  过了一会儿,堂屋里有人来了。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拉了一个小男孩。

  二姨见了,高声哭叫着,对着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抱住二姨,说了声,我才下夜班。

  乔一成侧着身子依着门看着男人与小男孩。

  那小男孩与乔一成差不多年纪,并不胖,却圆头圆脑的,一脸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妈,又抽抽答答地哭着:大姨大姨。

  乔一成突然地气愤起来。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只大他两个月,二姨的儿子,叫齐唯民,都说是厚道的孩子,成绩又好,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包括乔祖望。他往乔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了乔一成的光似的。

  乔一成紧紧地巴着那木门。

  二姨一家子的哭声,带起了更多的哭声,邻居里有专门帮人哭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死者生前种种的好,以及对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声充满了小小的堂屋。

  乔一成看着,那帮哭的女人里头,就有刚才说闲话的。

  突然地,他就冲了出来,对着那女人一头撞去,啊啊啊,不成调地叫起来,象只疯了的小兽似的。

  小少年乔一成泪流了满脸。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们却圆场说,好了好了,哭出来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这回好了。

  乔一成妈的丧事办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乔祖望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殡仪馆,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妈妈的照片被乔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床头的小桌子上。他记得老师说过,照片不能经太阳晒,一晒,就坏了。

  那个挂在堂屋里的大红的缎子帐子,二姨说,很想要。乔祖望想:真是,能占一点儿是一点儿。

  乔祖望说: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说是留着女儿结婚给缝床被子的。

  二姨说:等到那个时候料子都闷了。又叹了一声:我也忙了好几天了,钱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乔祖望摆摆手说:拿走吧拿走吧。

  乔祖望有几天丧假,为了安抚自己中年丧妻之痛,他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第三天早上,摇摇晃晃打着呵欠去单位上班了。

  下午的时候,医院给他们厂子打来了电话。

  电话不大清楚,咝咝的电流声,有一个女声说:要去医院结账,还有,孩子该抱回去了。

  乔一成的妈妈是生了乔七七以后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来还好,过了半天,出现了呼吸困难,医生把他给放进了暖箱。

  这两天,就一直在医院里。

  医院的人在电话里说:孩子也好了,要快点接回去,医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孤儿院。还有,账还没有结呢。

  乔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学校,跟老师请了假,把乔一成乔二强接了出来,又回家领了三丽和四美,拖儿带女地跑到医院去了。

  乔祖望看到医院的账单后吃了天大的一惊:这么多?

  结账处的人说:大人抢救的呀,还有孩子这些天的治疗费。

  乔祖望说:我哪有这么多钱?

  那人又说:哪有看病不给钱的道理。

  乔祖望把身后的儿子女儿向身边拉一拉,几个小的缩在他身前,四美抱着他的腿。

  乔一成挣了一挣,想从父亲的大掌下脱身出来,却没有挣动。

  乔祖望说:你看我们家这一堆娃儿,欠了钱我就只有带着他们一齐去跳玄武湖。

  那人说:你也不用吓我,又不是我问你要钱,是公家问你要钱。

  乔祖望说:我真没钱。要不然你把才生下来的那个扣下来抵债。

  那人火了,刷地立起身来:你耍无赖是不是?

  乔祖望说:我工人阶级,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么无赖。

  渐渐地围了人,成一个半圈,看着他们。

  乔祖望索性拉了孩子一屁股坐下来。

  乔一成想要跑开,被父亲狠狠一脚踢在腿弯,蓄了满眼的泪,不肯抬头。

  到最后,还是打电话叫来了二姨父。

  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掏钱付了账。

  小小的婴儿也被抱了出来。

  小东西裹在小薄被子里,乔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东西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过他。红兮兮的脸皱成一团,额上还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象剥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刚生下的猫仔,或是没皮的青蛙,就只不象个人。

  可是现在,他的脸舒展了,那些皱巴全抹平了,满头乌黑的头发,闭眼睡得正香。

  乔一成厌恶地看着这小东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头有一只恶劣的兔子。

  乔祖望把小东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着,乔一成僵僵地抱着,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一松手。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识地把小东西往怀里紧了紧。

  乔一成抱小婴儿是象模象样的,他抱过二强,也抱过三丽,曾经,抱着四美的时候,三丽还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妈妈看了,会心痛,把三丽拉下来,搂了他说,我的大儿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过了小婴儿,小婴儿在他宽大的手掌下简直象玩具,他看着他,表情甚是慈爱。

  二姨也赶了来。把小婴儿接过来,看着,又叹气。又扯了乔祖望的衣袖轻声地说:我跟你说姐夫,那个钱,是要还的啊,是我们借你的,不是给你的啊!你要记得还啊!我们是至亲,不写借条无所谓,你记得要还。”二姨父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乔一成他们全围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乔一成轻轻一扭,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3

  二姨说:那钱是要还的。

  乔祖望说:那是自然,我还会贪你的钱不成。可是,你姐的单位是大集体,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不说什么超生罚我们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宽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带着你姐留下的这几个娃儿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么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没盖盖子,吓唬哪个嘛!

  接下来的那些天,乔家的大人孩子都开始不好过起来。

  让他们不好过的,就是那个小东西。

  天热起来,小东西被从小包裹里解放了出来,穿了身四美小时候的粉色旧衣裤,扎手舞脚地睡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其实还没有完全学会定睛看东西,可是这小东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谁身上,都象是满含深情。

  邻居的女人们一个个过来抢着把他抱在怀里,叹着说:真是个标致的娃儿。真是,乔家还没有长得这么好的娃儿呢。

  乔一成与弟妹们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见,象乱石堆里的几块细小碎石。二强因为有两道微微倒挂的眉毛而显得有些苦相,不那么喜落。

  女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乔家没有这么好看的娃儿这样的话,乔祖望是听不见的,她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讲,而乔一成却常常听在耳朵里,他会躲在角落里,目光阴凉地穿过女人们的身体,落在她们胳膊弯里的小东西身上。无人的时候,乔一成让小东西躺在床上,自己撑着胳膊俯视着他,与他那水灵灵的黑眼睛对望,忽视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随便一处用力掐一下。小东西好象反应有点慢,总是隔了几秒钟之后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乔一成又会急急地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自己细瘦的臂弯里,把脸紧紧地贴着他哭得变了形的小小脸上。

  这个漂亮的,可怜可爱的,又可恶的,身份模糊,夺走了妈妈性命的小东西,乔一成年少的心里,爱恨交加。

  小东西回到家里,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肤都松得挂下来。因为没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乔祖望也花不起那个钱。

  乔祖望吩咐大儿子乔一成,每天煮饭时多放一些水,锅一开,先把米汤倒出来,放一点糖,喂那小东西。

  热的米汤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发出一种清甜的香气,三个小的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来了。乔一成象轰小鸡一样把他们轰开,吹凉了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小东西乔七七的嘴里。

  营养一定是不够的,小东西不仅瘦了,而且夜间也哭闹得厉害起来,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脸憋得紫涨。

  乔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来,他也不把小东西抱回自己屋睡,小东西的摇篮就放在乔一成兄妹几个的大床边上,夜里他哭闹的时候,乔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来,束手无策。

  他没有东西给他吃,也不想抱他。

  乔一成呆坐在床边的时候脑海里突地闪现出一个词:孤儿。

  他还是有父亲的,可是,内心却跟孤儿一样地苍惶失措。

  不,他觉得他其实比孤儿还不如,他还有一串子阶梯式排列着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这个竟然还穿着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天要喂他五顿,他还要睡十六七个小时。

  他没法指望爸爸来把他与弟妹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同母亲在世时那样。

  乔一成在黑暗里搂了母亲的照片,玻璃镜框冰凉地贴着他的肚皮。

  十二岁上就明白了父亲的不可靠,乔一成觉得自己顶天才。

  可是乔一成不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点冤枉了他爸爸,乔祖望也并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接下来的日子。

  白天,乔祖望要上班,乔一成与乔二强要上学,家里只剩下两个小丫头,是绝对看顾不了小东西的,乔祖望把他托给邻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过两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乔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钱,乔祖望想,那钱到了她手里,多半是要变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实在是太不划算。

  乔祖望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二姨正好来看小东西,乔祖望留了她吃饭。

  乔祖望把孩子们赶到里屋叫乔一成领着他们坐在小桌子边吃饭,只剩下他自己与二姨。

  二姨在饭桌上问:姐夫,这下面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有没有个打算?

  乔祖望说:打算是有,可是,不好开口。

  二姨警觉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个意思?直说好了。

  乔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没了,我一个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块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连这二十来块钱都拿不到,一成他们几个真的要饿死的,现在,我倒还活着,又不能把他们送孤儿院。而今呢,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小的,这样养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儿才那么小,你现在情况是难,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们家老齐虽然厂子不错,但是一个月也就那么几个钱,还要贴他老妈三块五块的,我又是没有工作的,我自己还有三个小孩......

  乔祖望打断他说:这个你放心二妹妹,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每个月会贴你钱的。你看五块够不够?

  二姨没说够也没说不够,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穷,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没少进账,哪个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乔精刮子,最会算牌。

  乔祖望马上反驳:我们是不来钱的,输赢也就买点花生瓜子小笼包子。

  二姨从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来钱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乔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着说:好了好了,八块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给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么姐夫,那笔医疗费你可不能忘了。

  乔祖望说:那个另外算,我隔个三五个月总会还你一些,就算没有钱,我也会拿些粮票布票或是工业劵去顶账,你放心,我不忘。乔精刮子又不是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