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利又从那份名单上划去了一个名字,让自己舒展了十秒钟之后,他再次回到那份还剩四百个退伍军人的名单前。他看到巴克斯特坐在她自己的办公桌前专心工作,头上戴着耳机,以屏蔽办公室噪声的干扰。
埃德蒙兹暂时无事可做,就离开了会议室,不过现在又走到西蒙斯的办公桌前,打开了一个芬利不认识的电脑程序。瓦尼塔和西蒙斯把自己关在她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看安德烈娅的访谈,节目毫无疑问是在谈论损失控制问题,他们屏住呼吸等着听沃尔夫的前妻将向全世界宣布什么样的爆炸性新闻。访谈期间死亡倒计时的时钟已经消失了,但没有人需要它来提醒自己那条时间线。
芬利低头看了一眼列表上的下一个名字。他综合各方面的信息——国防部准许访问的少量信息、全国警察电脑网、全国警察数据库以及谷歌搜索——慢慢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他觉得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会更好,毕竟这个凶手完全有可能不是退伍军人,甚至从来没有当过兵。他尽力不往这方面去想。这是他们找到沃尔夫的最佳机会,所以他和巴克斯特继续为埃德蒙兹提供名单。
桑德斯大步走到巴克斯特桌前。她摘下了耳机,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希望他明白她的暗示,然后离开,但他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显然他需要的是大声警告。
“滚开,桑德斯。”她大叫道。
“哇哦!你没必要这样吧。我只不过是过来看看你。你知道,安德烈娅·霍尔对沃尔夫与一位‘不具名’的女同事做了一些非常可耻的指控,”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我是说,我们都怀疑……”
他看见巴克斯特的脸色,马上闭了嘴,咕哝着走了出去。这个新闻对巴克斯特是个打击,她尴尬地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受伤。她已经和安德烈娅谈过这个问题了,安德烈娅最终也接受了她和沃尔夫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事实。但这个女人居然在全球播出的电视节目中在她前夫还有几小时就要死去的时候往他身上泼脏水。
不过,这些小小的背叛还影响不了巴克斯特对沃尔夫的感情。
一小时后,芬利笨拙地把名单中的下一个名字敲进了电脑。令他尴尬的是,他的速度比巴克斯特慢,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多做一些,免得她完工后还得再帮他查一部分。国防部的这条信息简明扼要:
莱塞尼尔·马斯中士,出生于1974年2月16日,(人工)情报部门,因健康原因2007年6月退伍。
“他们站在哪一边?”他喃喃自语道,心想他们还能不能更含糊点。他把“军队情报”这几个字写在手边的餐巾纸上。
谷歌搜索很快出现了几页结果,大部分都是新闻或讨论板块。他打开最上面那条链接:
……马斯中士被调派到皇家莫西亚军团……在一次进攻行动中,他所属小组的九名成员阵亡,仅他一人幸存……他们执行任务时在赫尔曼德省海得拉巴村南部遇上了路边炸弹……他内脏受伤,危及性命,脸部与胸部严重烧伤。
幸存者——上帝情结?芬利在一滴棕色沙司酱渍旁写下这句话。他进入全国警察数据库搜索细节,惊喜地发现了一串信息,包括他的身高(192cm)、婚姻状况(未婚)、就业状况(无业)、注册为残疾人(是)、旁系亲属(无)及已知地址(过去五年无)。
看到这些信息与埃德蒙兹的推测如此相似,芬利大受鼓舞,马上去看第二页,接下来他明白了为什么马斯中士会有这么多记录了。他的名下附有两个文档。第一个是二〇〇七年六月由伦敦警察厅创建的事件报告:
2874 2007.6.26.
伦敦西区波特兰大街57号,4楼,职业健康套房。
[14:40]上述地址被报发生骚乱。一个病人,莱塞尼尔·马斯中士,与工作人员发生对抗性冲突。
警方到达时,听到楼上有人高声叫喊。确定为马斯先生(男性,30~40岁,身高一米八以上,白人/英国人,面部有伤疤),他盘腿坐在地上,两眼茫然,血从一侧脸颊上流下来。桌子被掀翻在地,窗子被砸破。同事去照顾马斯先生时,我被告知他头部的伤是自残所致,没有其他人受伤。詹姆斯·巴里克罗医生认为病人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病人听到自己由于身体和精神创伤不能重返军队的消息时十分狂躁。
医生与工作人员都不希望事态进一步扩大。没有理由逮捕他或继续让警方介入。因为他的头部受了伤并有自杀倾向,他们叫了救护车。我在现场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15:30]救护车到达现场。
[15:40]陪同救护车送病人去伦敦大学学院医院。
[16:05]清理现场。
芬利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急于和团队其他人分享这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他把鼠标移到第二个文档上,双击,出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一台破损的电脑,躺在翻倒的桌子旁。他翻到第二张照片,是一扇破损的大窗户。当他无意中拉到最后一张照片,一股寒意从他背后升起。
这是从敞开的门口拍的,背景中有一个满脸恐惧的工作人员正担心地朝这边张望。照片展示了莱塞尼尔·马斯脸部深深的锯齿形伤疤,但是,让芬利感到胆寒的不是那道可怕的伤疤,而是他的眼睛:苍白黯淡,毫无情感,充满算计。
芬利接触过的杀人恶魔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发现这些犯下骇人暴行的罪犯有个共同的特征,眼神疏离冷漠,比如此刻电脑屏幕上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埃米莉!亚历克斯!”他冲着办公室大吼。
莱塞尼尔·马斯毫无疑问就是凶手。至于他是拼布娃娃案的凶手还是浮士德案的凶手,芬利不在乎。埃德蒙兹可以努力去搜集证据。
他和巴克斯特要做的只是找到他。
沃尔夫紧张地等待着。一连几小时,他望着瓢泼大雨冲刷着大街,时不时地擦拭一下那间幽暗的公寓唯一的窗户上凝结的水雾,心里祈祷着他下一秒就会看到马斯回家,不会错失消除多年心结的机会。
他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获得救赎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得在无孔不入的媒体面前扮演某个角色,也没料到马斯会选择安德烈娅做自己的信使。如果事情以不同的方式展开,他可能会在星期二上午作为一个英雄走进苏格兰场。他只不过是又一个无辜的目标,在自卫过程中失手杀害了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前军人而已。任何有关他涉及此事的证据都会随着马斯的死而消失。他身上仍然带着精心选择的剪报,他原本计划将它们放进马斯的公寓里。
大部分文章都与火化杀手的审判有关,谴责警方失败的原因,屡屡提及几个人名,分析女学生安娜贝尔·亚当斯如何无辜被害。另外一些文章有关军队企图掩盖阿富汗伤亡平民尤其是儿童的数量,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马斯所在军团参战期间。沃尔夫确信,人们会认为这些信息刺激了马斯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而他遭遇路边炸弹奇迹生还的经历会使这个故事更有说服力。
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沃尔夫放走了一个嗜血成性的恶魔,而他回到正常生活的希望也随着这个计划一起分崩离析。伊丽莎白·塔特和她的女儿原本不该被牵扯进来。他带着艾什莉一起潜逃的举动非常鲁莽。但最关键的是,他没有料到埃德蒙兹的介入。
这个年轻警探从一开始就在追踪他,至少发现了一桩马斯早期的不太成功的谋杀案。沃尔夫知道他把那些发现联系起来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他没有那么愚蠢地去抨击埃德蒙兹,他本可以弄清楚他的同事们究竟发现了多少。
巴克斯特对他做过的事和不得不继续做的事到底了解多少,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知道她永远不可能理解,无论她怎样努力。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反面,她仍然相信法律,相信正义,相信冷漠无情的体制会给撒谎者和腐败者应有的惩罚。她会视他为敌人——马斯的同路货色。
他受不了这个。
在这幢被人忽略的大楼底层入口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沃尔夫抓起他在水槽底下找到的一把锤子,紧贴着那扇薄板门倾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有人进了楼下的房间,随即传来电视声。沃尔夫放松下来,又回到了窗边,继续盯着牧羊人丛林市场和远处的火车轨道。
沃尔夫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反社会杀人恶魔的巢穴有些失望。这感觉就像是窥到了一个精妙的魔术背后的简单手法。他本来还以为墙上会有用血涂画的风格怪异的艺术作品、不祥的宗教涂鸦或者他的一系列受害者的照片或是纪念品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不过,这个刷成白色的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房间里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脑,任何地方都没有镜子。六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抽屉里或是挂在衣橱里。冰箱里只有一罐牛奶,地上没有床,只铺了一张薄薄的垫子,这是军人回家后的常态,表面上完整无损,内里早已面目全非。一整面墙上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并以颜色分类:《论战争与道德》《意外的物种:关于人类进化的误解》《爆炸百科全书》《医学生物学》……
沃尔夫又一次擦去窗上的水雾,注意到一辆汽车在下面辅路的入口处徘徊。他可以透过公寓劣质的窗户听到楼下单调的引擎声。他无法清晰地辨认出这辆车,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辆不怎么高级的车,应该属于这栋楼里的某个住户。他踮起脚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突然,那辆车加快速度驶入车道,后面紧跟着两辆标有“武装机动部队”字样的车,那两辆车在下面的草地和石头上停了下来。
“该死!”沃尔夫骂了一声,飞快地冲向门边。
他走到昏暗的过道里,轻轻带上马斯的房门。但过道尽头的楼梯上已经响起了武装警察沉重的脚步声。
他无处可逃。
靴子重重地踩在楼梯上,有人正向他跑过来。这里没有紧急消防出口,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漆皮剥落、通往大厅对面公寓的门。
沃尔夫朝它踢了一脚,它纹丝不动。
他又踢了一脚,木头裂开了一条缝。
他拼命挤过那道门缝。门锁从木头上掉下来,他进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这时警察也已经来到了楼梯口。他刚把门推回去,马斯的门上就响起了重重的敲击声。
“警察!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