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鼻子撞到老魏后脑勺的前一秒,宁天林冉冉及时停下脚步,奇怪地抬头往前看。

  不用老魏回话,宁天林冉冉就明白老魏猛然停下的原因,眼睛瞪得溜圆。

  两人前方约二十米处,西斜的落日下、人工种植的树林中,整整齐齐地站着四个人。

  面朝鸡场乡、背对着两人的四人……并不是站成一排,而是像排队一样,后面的人贴着前面人的后脑勺、脚尖挨着脚跟,紧密地、笔直地站成一列。

  站在最后面那个人,从背影上看……是个留着短发、上身穿着黄色棉外套的妇女,两只手上还戴着一对蓝色袖套。

第104章 失魂

  一月四日晚上七点半,一辆打着警报的警车风驰电挚地开下高速、开进了城区。

  车上所载四名失联人员第一时间被送进贵安市娄湖区第二人民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后转进加护病房。

  八点十分,从东明区赶过来、在市区内堵了一个多钟头的安姐及后勤武嘉赶到了娄湖区第二人民医院。

  八点三十二分,用携带来的高能检测仪器对昏迷不醒中的四名失联人员进行检查后,安姐拨通了还在鸡场乡执行外勤任务的同事电话。

  “体表、口腔内容物有极其微量的微弱高能反应,其它暂无发现;生理机能方面,脑电图呈杂散波形,除保留本能性的神经反射和代谢能力外,四人意识、知觉、思维均已丧失,高度接近植物人状态。”

  大致介绍了下四名失联者的检查结果,安姐的语气异常凝重:“你们那边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进展?”

  “——植物人?!”

  鸡场乡大山上,仍旧在山中搜寻高能残留的宁天林冉冉、老魏两个面面相觑。

  三个小时前,在山中发现成列站立的四名失联者后,宁天林冉冉立即对四周展开搜查,老魏则联系了还在乡上做走访排查的专案组。

  发现时呈站立状态的四人皆身体绷直、双目紧闭,对外界光、声无反应;呼吸微弱、口唇开裂、体表虚汗、有明显脱水迹象,两名外勤和专案组不敢耽搁,连忙让干警开车经高速将四人送回市内就医。

  考虑到致使四人失联并诡异地出现在山中的异常原因仍旧未知,宁天林冉冉和老魏都没急着返回,留在现场调查。

  而现在,四名失联者检查下来的结果居然是“高度接近植物人”,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植物人的成因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急性损伤、疾病或畸形吧,他们四个只有手、足部分无防护区域在山中行走导致的轻度擦伤,其它外伤没看见,醒不过来……难道是老辈人说的,撞鬼了,魂丢了?”宁天林冉冉凝重地道。

  搁在以前,什么撞鬼丢魂之类的封建迷信说法,人在现场的老魏和电话那头的安姐是不会信的。

  但现在吧……宁天林冉冉这个猜测,真是最有可能、也最有合理性的一种解释了——四个本来不应该在鸡场站下车的乘客诡异地在这个地方下了车、还以那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鸡场乡与鸡场站之间的深山中,要说不是撞鬼了都没人信。

  “他们四个是跟吕燕萍一起下的车,四人遭遇未知事态与家人失联,吕燕萍无事归家,这个吕燕萍身上应该有一些比较关键的、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在。”老魏皱眉道,“这样,我和小季先尽力在事发地点找一找,如果没发现,我俩就先把重心转到吕燕萍这条线索上。”

  “好,你们俩都注意安全。”电话那头,安姐道,“如果有什么拿不准的情况,不要冒险,先联系我,我这边给你们安排支援。”

  “放心吧,咱俩可不会逞这个英雄。”老魏和宁天林冉冉都道。

  上个月在猫猫寨无名山谷“试炸”的那五发天师一号给了特管局高层很大的信心,才半个多月过去全国各市、自治区的分部就都分配到了“支援”额度——不管哪个分部,但凡遭遇到危险程度在“黄”级以上的异常事件,都能联系本省军区请求火力支援。

  能用火力洗地排除险情,就泛不着拿人命去趟雷。

  挂掉电话,两名外勤继续兢兢业业地在事发山中进行搜查。

  这座山虽然不是什么高山,但面积着实不小,夹在省道鸡场站与鸡场乡之间的西面山体只是整座山的一小部分,东面还有一片如出锅的馒头般膨出去的山体。

  因山势北面险峻、南面较为平缓的关系,靠鸡场乡这一面的山中多有人类活动痕迹;不仅有成片的、退耕还林后栽种的人造林,还有本地乡民承包的果园、茶场、养殖场也分布在南侧和东南侧的山上。

  从发现四名失联者的人造林出来往东南方向走上百来米,就是一片本地老乡家的果园。

  果园离人造林在地理位置上这么近,两边却很难互相看到,也不能走直线抵达、必须从侧面绕路——因为在果园和人造林之间还隔着一道天然形成的小山峰,山峰靠人造林的这一面还有一道凹下去的、流淌着山泉水的深沟,最窄处也有两米多宽,靠人力无法穿越过去。

  也是因为这座山的地形过于多变,给实地搜查的两名外勤制造了很大的麻烦……以他俩远远超过一般人的体力和行动能力,也足足花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才把山上搜完。

  晚上十点,浑身大汗、气喘吁吁的两外勤回到山下鸡场乡招待所,草草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便来跟一直在等消息的刑侦专家和刘队介绍搜查情况。

  “整个山上南面到东南面的区域我俩都过了一遍,可以确定的是,除了西南处这片人造林,其它区域都没法藏住人。”

  老魏摊开画在笔记本上的手绘地图,对刑侦专家和刘队道:“发现四人的这片人造林再往东面一点,是本地老乡的果园,果园过去是茶场,茶场过去是个养猪场,白天都是有人活动的,晚上也有人在里面值班,从山上能看到得亮灯。”

  “如果被藏在西南方向山腰上人造林里的这四个人,是被某个人有意藏进去的,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本地人,熟悉本地情况。”老魏总结道,“要不是把四人藏在这个区域,搁其它方向都很容易暴露。”

  刑侦专家和刘队对视一眼,谨慎地道:“你们俩认为,这件事应该是人为?”

  “有很大可能是人为,或者说,必定有人为因素作为一种干涉原因在里面。如果是对人类有恶意的妖魔鬼怪高能体做的,那四个人应该活不了。”宁天林冉冉点头道,“我遇到过会无差别攻击人类的高能体,那种玩意儿基本上是看到人就会把人杀死。”

  刑侦专家默默咽了口唾沫。

  老魏道:“我和小季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俩都觉得,把四名失联者藏在人造林里的这个幕后黑手,应该是出于利用这四人达成某地目的的需要,有意留了活口。”

  “不然的话,那个黑手应该会直接弄死他们四人,然后把尸体扔进山沟里。”宁天林冉冉补充道,“人造林出来往南面走就有一个很深的深沟,把人扔进去的话会更隐蔽,没有搁在人造林里那么容易暴露——刚才上山抬人的时候刘队你也看见了的,那片林子不算特别密。”

  刘队一脸严肃地点头,皱眉道:“确实是这样,从林子外面过的话还没法第一时间看到,但是往林子里走几步路,散步或者捡柴的老乡就会很容易发现不对。”

  “某个本地人,出于某种目的,把失联的四人藏在TA熟悉的区域……这个逻辑确实是说得通的,可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呢?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刑侦专家试着努力去用玄学唯心的角度来理解这事儿,但显然这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满脑门都是问号。

  老魏和宁天林冉冉跟刘队合作不少次了,跟这位专家还是头一回,两人对视一眼,由老魏先开口解释道:“我们科长带上仪器去对四名受害者进行过检测,根据检测结果,失联四人的体表和口腔内容物存在一定量的、需要用比较精密的仪器才能检测到的高能反应残留。”

  宁天林冉冉跟进补充:“这种微量高能残留,按照我们的经验,不是来自于人身异化者,就是来自于有自我意识、能够对自身高能能量进行精细操控的智慧高能体,特管局给公安部的报告上的‘窦女’、‘龙潭公’,还有通缉中的‘缢鬼叶正青’,都属于智慧高能体。”

  “呃……这个报告我看过。”刑侦专家很努力地跟上节奏,“我理解了,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咱们才能确定这事儿必定跟人或是智慧高能体有关是吧?”

  “是的。”宁天林冉冉点头道,“失联四人现在的检查情况时处于高度接近植物人的状态,我认为这可能是老辈人说的‘丢了魂’、也就是失魂症。”

  “一个大活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变成植物人的,失联的四人又都很健康,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壮年妇女,没道理莫名其妙失去自我意识,所以虽然我们目前为止还没遇到过类似情况,我仍然觉得他们很可能是魂魄、灵魂被某种外力拿走了。”

  刑侦专家脸色微变,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老魏道:“假设小季的猜想是成立的,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失联四人的魂魄被拘禁在了鸡场乡某处。当时跟他们四人一起下车的吕燕萍,是一条值得跟进的线索。即使吕燕萍本身无辜、与此事无关,那么她身上也应该有某种原因让她脱离了那个幕后黑手的控制、免于落到跟失联四人一样的下场,搞清楚这个原因,也许我们就能掌握到失联四人的魂魄灵魂去处。”

  刘队想到了什么,忙道:“诶,老魏,我记得你们不是可以用肉眼看到哪个是异化者哪个不是吗?吕燕萍是不是异化者你们看不出来?”

  “不是,是的话下午我们就看出来了。”老魏摇头。

  “嗯,吕燕萍确实只是普通人,她脑袋上是没有灵气气旋的,她周围的灵气也没有比较大的波动,不会主动向她汇聚。”宁天林冉冉点头道,“但是……不是异化者,不表示就不会跟智慧高能体产生联系。”

  “怎么说?”刘队和刑侦专家都来了精神,异口同声。

  “我们刚收容了一个会说话、会交流、还留有末法大劫前记忆的智慧高能体,水鬼王六。”宁天林冉冉道,“这个水鬼王六自身并不是很强的高能体,至少是没有‘窦女’、‘龙潭公’强的,但他也确实有能力能够对物质世界的人类造成干涉,我们发现他的原因,就是他从水龙头里取水,让一名壮年男性溺水濒死。”

  刘队和刑侦专家同步倒吸一口冷气。

  “根据我们对水鬼王六的审讯结果,王六与他袭击的壮年男性并无纠葛,只是因为不想让这名壮年男性招来衙门官差、让他寄住的人家遭受连累……呃,他以前那个时代的官府确实也不咋当人,这方面也不太好怪他。”

  宁天林冉冉发现自己当着刘队这个现代“衙门官差”的面说这种话挺离谱的,连忙找补了下,道:“王六寄住的那家人并未发现王六赖进了他们家里,假设王六没有暴露被我们带走,那么往后王六会不会继续出于他自以为的、维护寄住家庭的目的而去攻击他人,是可以预见的。”

  担心官差上门就让人溺水,从这事儿上就能看出这些在现代复苏的古代高能体对现代法制绝谈不上多少敬畏,这就是水鬼王六表现得再无害、提供了再多情报做出了再多贡献也得先关着接受观察的原因——人类身怀利器都会杀心自起,期待智慧高能体能出于道德或别的什么原因自我约束别去“以武犯禁”,那还不如祈祷天下无贪更现实点。

  要不是窦女龙潭公那种高能体实在是神出鬼没、完全逮不着,谁会愿意放任那些家伙满世界乱窜啊!

  老魏和宁天林冉冉这么一通解释,刑侦专家和刘队终于理解了他俩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你俩怀疑吕燕萍周围就有这么一个类似于‘水鬼王六’的古代高能体?!”刘队震惊地道。

  “现在没证据,暂时还不好定论。”老魏严谨地道,“不过我和小季都认为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考虑到以吕燕萍的年纪和阅历,不太可能像积年累犯一样在我们几个眼皮子底下撒谎……袭击苗代芬四人、拿走他们生魂这件事很可能是那个与她有关联的高能体自行其是,吕燕萍有一定可能不知情。”

  “但是这个也是不绝对的,因为有目的的、把还活着的四人藏起来这一个细节,这种隐匿罪行的做法,更像是人类会做的事。”季思情补充道,“我的想法是,吕燕萍也许有一定可能不知情,但是放任某个智慧高能体取走人类魂魄灵魂去达成某个目的这件事,吕燕萍有很大的参与嫌疑,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应该是知情的。”

  吕燕萍出现在监控里、出现在警方视野,其身份履历在专案组奔赴鸡场乡前就已经被调了出来。

  吕家老三吕全有的第二个女儿,现年二十一岁,华西大学城师范学校大四的学生,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都在省内就读,过往清白得像一张白纸,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还没有出校门的学子。

  吕家人直到吕全有这一代个个都有案底,包括已故的吕老者和吕家老大,到了孙辈倒是干净得很,吕燕萍只是众多吕家孙辈里面的一个,并不显眼,也不特别出色。

  招待所里的众人正讨论如何吕燕萍身旁高度可能存在的智慧高能体、以及吕燕萍自身立场时,鸡场乡另一头,吕家大院内。

  左侧副楼三楼,吕燕萍坐在她上大学离家前住过的小房间里,透过窗户,一脸厌烦地看着主楼一楼灯火通明的堂屋。

  天气冷,入夜后就没人愿意在院子里逗留,吕家的当家一辈和孙辈的成年男丁,都集聚在主楼堂屋里说话。

  透过人影绰绰的堂屋窗户,吕燕萍看到堂屋里有人在走动,屋内人没有控制音量、肆意放开的争执声,人在副楼三楼房间里的她都能听见。

  争执的内容……对于这种刚死了家主吕老头、又死了第一继承人吕老大的农村大家庭来说,并不出奇——无非是这个指责那个不孝顺、没在家里住没资格多吃多占,那个骂这个都嫁出去了还没脸没皮跑回来争家产之类的。

  吕老头儿女多,吕燕萍的老爹排行第三,除了死去的大伯,还有个二伯、四姑妈、五叔、幺姑妈、幺叔,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姑表哥姑表姐一大堆;吕老头和大伯前后脚走了,留下早年间吕家人干不法事攒下的、相对于G省民间来说算是颇为不菲的家产,这一大家子肯定是要好好争一争的。

  不过这些跟吕燕萍没什么关系……她老爹吕全有不管争来多少家产都是她大哥吕子华的,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老爹也没有让她跟着参合的意思,只带着大哥去跟其他人争,没她什么事。

  主楼堂屋里的喧嚣吕燕萍只觉得厌烦,听那帮人吵了好一阵实在没个清净,从背包里掏出耳机戴上,拿着手机钻进被子里。

  才刚玩了会儿手机,她的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她妈聒噪的声音一下响了起来,廉价耳机放的音乐声都挡不住:“你是要死了没小燕萍!听不到楼下喊啊?!”

  “搞哪样嘛!”吕燕萍不得不掀开被子坐起来。

  “楼下你家哥都喊了几嗓子了,你是聋了没?非要人来请你是不是?!”从来不晓得好好和女儿说话的吕燕萍她妈骂骂咧咧地道。

  烦躁不已的吕燕萍只得坐起身来。

第105章 吕燕萍

  吕燕萍知道家里人每次叫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跟着老妈下楼后进了坐着一屋子大人的主楼堂屋(客厅),二伯吕庆生和她爸吕全有,这两个吕家老爷子和吕老大去世后家里最有话语权的男人,就说起了她的婚事。

  被老妈拉着坐在旁边的吕燕萍,缓缓低下头,把她脸上的情绪掩藏起来。

  上月中旬,学校还没有放假她就被喊回家来,为的就是这事——隔壁清源镇有户姓蒋的人家有个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吕家人喊她回来相亲。

  吕燕萍不愿意。

  她大学都还没毕业,毕业后也根本不想留在本地,一心只想着跑得远远的、最好下半辈子都不和吕家人打交道才好,哪愿意嫁到离鸡场乡才不过二十几里路的清源镇去?

  要不是吕老头和吕老大的白事前后脚办了快半个月,蒋家的彩礼到这功夫没准儿都已经抬进门了。

  二伯吕庆生跟她亲爹吕全有都觉得吕燕萍这个在市里读书的女大学生要价不能少,商量起了跟蒋家要多少彩礼,五叔和幺叔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出主意。

  低着头的吕燕萍心底渐渐升起烦躁,无意识地弹着自己的指甲。

  多年来靠着全家抱团横行乡里的吕家就是这样,家里面的规矩大得很,她妈和家里的伯娘、婶娘、姑妈们平时性格再泼辣,说话声音再大,到了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时候还是家里的当家男人们说了算,别的人不能插嘴。

  刚才还为着老房子归哪家和老爹吵得楼上都听得见的二伯,这会子比她的亲妈还更有资格管她的婚事。

  吕燕萍的亲哥听了几句什么彩礼、过门礼的就不耐烦了,起身跟二伯和亲爹招呼一声便自顾自回房间去睡觉,其他的孙辈男丁也对吕燕萍的婚事没什么兴趣,纷纷散去。

  吕燕萍抬头看了眼一面掏手机、一面走出堂屋去的亲大哥吕子华,面无表情低下头,一下一下地弹自己的指甲。

  她前面的几个堂姐都嫁人了,这回家里办白事,也是来了几天、尽了下孝道就各自归家;不用像她这样,长辈一句交代就要在家里乖乖听话,敢顶嘴或是敢表现出不服气不服管的样子来,就会被家里人轮班教训不懂事,搞不好还要吃皮肉之苦。

  有时候想想……吕燕萍是真的很不甘心。

  华西大学城几万个大学生,那么多和她年纪相等的年轻女孩,怎么偏偏就她这么倒霉,就没法投生到一个正常的好人家呢?

  那么多女同学能有疼爱她们的爹妈、慈祥的爷奶、护着她们的兄弟姐妹,怎么她就一样都不占呢?

  一屋子的长辈只商量了半个多小时,就定下了吕燕萍的终身大事,从定彩礼到在哪摆酒、几号摆酒、请哪里的大师傅来做酒席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有人问一句吕燕萍愿不愿意、满不满意男方,就像半个月前她回来的那天直接被爷爷喊去相亲时一模一样。

  眼见时间不早,长辈们纷纷起身回房,吕全有和吕庆生一面商量着哪些人一定要请来吃酒,一面往外走。

  路过低头坐着不动的吕燕萍旁边,吕全有这个亲爹像是终于注意到自家闺女还在现场,随口吩咐道:“小燕萍,把堂屋扫了再去睡。”

  “……哦。”吕燕萍闷闷地应声。

  吕燕萍她妈这时候已经走出了堂屋,她从来见不惯闺女这副又满腹怨气又委屈顺从的样子,不干不脆的让人看了就生气,把眼睛一瞪,呵斥道:“手脚麻利点,不要拖拖拉拉的,都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去老婆婆家了也不怕被人家嫌弃!”

  吕燕萍用力弹了下大拇指的指甲,恨恨地抬头看向亲妈。

  她妈已经转过头去,没看见吕燕萍眼中的恨意,嘴巴里还在念叨:“晚上少打点电话,大半夜还嘀嘀咕咕的,也不怕吵到你家哥睡觉!”

  吕燕萍目送父母、二伯、二伯娘相继走出堂屋,目送父母前后脚进了左副楼的大门,眼睛里的憎恨几乎要化成实质。

  她拼命考进大学,低声下气求父母让她读书,到头来,也只是让她在嫁人的时候能让家里人有底气多要嫁妆。

  她拼命地压抑着自己、让自己表现得比大哥更懂事更听话,到头来……她连被要求去换嫁妆、去给家里人捞好处的怨气,都不如大哥好好睡一觉重要。

  吕子华连高中都考不上,出去打工又吃不了打工的苦、没半年就回来家守着爷爷爹妈啃老,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天天不是在家里打游戏就是呼朋唤友地去镇上玩、去市里玩——这样的大哥,也比她金贵一万倍。

  在空荡下来的堂屋里静静站了几分钟,吕燕萍抓过搁在炉子旁边的扫帚,默默开始打扫。

  收拾好堂屋,关上门,吕燕萍返回她家住的左副楼三楼,进入自己那个靠窗的小房间。

  吕家的自建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用的是敲诈勒索过路司机赚来的脏钱,房子盖得很大,很阔气,跟镇上有钱人家的房子也差不了多少。

  但因为人丁多的关系,房子再宽敞阔气房间也难免紧张,吕燕萍直到上初中才分到自己的房间,还是用原来的杂物间改的。

  家里愿意费事给她改个小房间出来,还是因为当时吕子华发脾气不愿意和她住一间……哪怕她原来也只占一个小角落,吕子华还是嫌她碍事。

  可惜即使是杂物间改的房间,她也用不了多久了……等她真的嫁出去,这个家里不会再给她留个空位。

  吕燕萍坐到小小的单人床上,半仰着脖子,盯着墙上张贴的、她高中时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明星海报发呆。

  家里的隔音不太好,她听得见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骂声。

  那是吕子华在骂人,骂游戏里的队友,不务正业的吕子华每天都玩游戏到半夜,时不时就在他屋里骂脏话、问候队友全家,声音很吵。

  她妈没去管儿子是不是半夜还在制造噪音,只盯着她晚上跟人打了电话,哪怕她其实是打给指导员,向指导员解释她延长请假的原因。

  这种区别对待持续了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吕燕萍早就应该习惯了……可她就是压抑不住此刻她心头的恨意。

  吕燕萍是知道的,一些运气不那么好的女孩也跟她一样,注定长大了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但……那些女孩好歹还能从爹妈嘴里得到几句哄人的话、还能过个十几二十年的松快日子,不到兄弟结婚成家或是分财产的那一天,不会晓得自己是“外人”。

  可她呢?

  她连这种面子情似的“家的温暖”都没有得到过。

  老爹从小到大就没拿正眼瞧过她,老妈只会嫌弃她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嫌弃完了又扭头去对吕子华嘘寒问暖,完全没想过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信大方。

  吕燕萍心里真的恨。

  多年来,一点一滴累积下来的不满、不甘,就像是水都浇不灭的毒火一般烧灼着她的血肉筋骨,让吕燕萍狠得心头滴血。

  枯坐良久,吕燕萍轻轻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柜门,取出放在柜子里的双肩包。

  拉开拉链,吕燕萍从双肩包底部掏出来一个文具盒。

  吕燕萍盯着这个略有些陈旧的、从高中用到现在的文具盒看了好会儿,一咬牙掰开盖子,从文具盒里拿出了个……小木片。

  这块能塞进文具盒里的小木片有巴掌长,三指宽,上尖下方、看着像是古装影视剧里官老爷给犯人定罪时扔出来的令牌;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木片上有不知是用什么颜料书写的文字,只是褪色严重、几乎与木片上的木纹融为一体,已无法辨认。

  不光字迹模糊,这令牌状的木牌外观上亦十分破旧,遍布裂痕、缺口,看上去像是轻轻用手一捏就会碎裂开来。

  但吕燕萍知道这个奇怪的木令牌没那么容易坏,她已经试过了……这个看上去很脆弱的东西别说是徒手掰开了,用斧头都劈不开,锤子都砸不烂。

  她紧握着这个古怪的木令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

  接着……手握木令牌的吕燕萍,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来到吕子华房门前。

  吕子华还在玩游戏,不大隔音的木门内不时传出他暴躁的骂声。

  吕燕萍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吕子华的房门。

  她小时候,无数次产生同一个疑惑——爹妈已经生出了能传宗接代的大哥小华华,已经不缺儿子了,又何必生她出来受罪呢?

  直到这次被喊回家来相亲,她才明白过来……她爹妈确实没啥文化,但不是不懂世故人情,他们也晓得孤木不成林,所以要再生几个孩子给小华华当臂助。

  要不是生了她以后她妈不知道咋的怀不上了,她应该还会有弟弟妹妹。

  爷爷指定她跟蒋家相亲,是因为跟他们家结亲对吕家有好处;她爹吕全有办完老爷爷和大伯的白事就惦记着把这事儿定下来,是因为跟蒋家结亲对小华华有好处。

  吕燕萍是真的恨,恨不拿她当人的家人,也恨生来就有能吃兄弟姐妹血肉“特权”的吕子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木令牌,令牌上破损处的木刺几乎刺进她的皮肉里。

  直挺挺地在吕子华的房门前站了好会儿,吕燕萍转过身,走向沙发。

  沙发上扔着件外套,是她爹吕全有晚上穿的那件皮夹克。

  吕燕萍冷眼盯着这件皮夹克看了会儿,弯下腰来,伸出手在夹克领子处细细摸索。

  不多久,她就从夹克领子里摸出来一根手指长的头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里。

  就着房间中昏暗的灯光,吕燕萍瞪着充血的双眼,把这节根部泛白的头发小心地缠绕到木令牌上。

  她确实恨吕子华这个生下来就注定占尽便宜的亲大哥,但她更恨把她生下来遭罪的吕全有。

  吕子华把她当成工具来看的那种冷漠目光,她妈对她的嫌弃冷淡,说到底,都是吕全有这个当家男人没把她当人看。

  吕燕萍知道的……吕子华那副把她当物件儿的态度都是跟吕全有学的,她上小学前,吕全有还在坐牢的时候,当时比她大六岁的吕子华还是会把她当妹妹看的,吃剩的零食也会分一点给她吃。

  吕全有坐牢出来了,两口子发现怀不上孩子了,在她出生后就事发被抓去坐牢的吕全有怀疑是她这个二女儿八字不好克到他,亲妈也把自家男人的不满迁怒到她身上,家里大人都这样,吕子华自然就有样学样了。

  绑好头发,将木令牌收进文具盒、放回双肩包里,这一晚上,吕燕萍睡得格外安心,一整晚都没有做过噩梦。

  一月五日,早上九点,到鸡场乡来查访失踪人口的市里的调查组又来吕家登门,看到昨天那个帮她拉过板凳的“女警察”时,心情很好的吕燕萍还友好地冲对方笑了下。

  宁天林冉冉并没发现这个腼腆的女孩跟昨天所见有什么不同,笑着挥了下手。

  昨晚上警车拉着四名失联受害者呼啸着离乡往市区赶的场面,鸡场乡有不少人是亲眼看见了的;因着失踪的人已经找到的关系,吕家人今天再看到警察上门都放松了很多,吕家老二还打听起了失联者的情况。

  真实情形自然不能说,刑侦专家虚虚实实地卖了个关子,道:“具体情况还在调查,案情暂时还不能对外透露,现在的话,还需要老乡你们帮忙一下、提供一下情况,近三天内,鸡场乡来过外人没得?”

  吕老二也是坐过牢的,难得有这种不用心虚能跟警察打交道的时候,很配合地把家里人都喊来,挨个问有没有在乡里见过陌生人。

  趁着刑侦专家把吕家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宁天林冉冉和老魏装作私谈走到吕家院墙下,把在墙根处蹲了一晚上的婴鬼收回来。

  婴鬼的体型自涨到成年男人的拳头大小后就没变过,智力倒是提高了很多、比夹纸鬼还能更快理解宁天林冉冉交代的任务,一抱住季思情伸过去的手,便转动脖子,做出摇头动作。

  宁天林冉冉和老魏都有些意外。

  “吕家这里昨晚没出过动静?”宁天林冉冉压低声音问道。

  婴鬼单臂抱着宁天林冉冉的手腕,另一条手臂松开来指了指吕家那三栋小楼的方向,左右舞动,脑袋跟着摇摆,小嘴还做出“啊、啊”发音的口型。

  它一整晚都盯着这三栋房子,小鬼的鬼影都没看见半个,更别提宁天林冉冉交代的、类似窦女龙潭公那种大鬼了。

  宁天林冉冉敲了敲缠在左臂上的夹纸鬼,让夹纸鬼伸手出来把婴鬼拉进去,状若无事地直起身,继续与老魏头碰头地低声私谈。

  “咱们都把人送走了,那个拿走他们魂魄的智慧高能体难道还没发现?”宁天林冉冉费解地道,“这鬼玩意儿,难不成只要魂魄,不要生人的?那这东西又是为的啥把苗代芬他们藏起来的呢?”

  “既然会把人藏起来,那应该就是有某种目的,总不能是让苗代芬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好玩的。”老魏皱眉道,“小季,你只凭直觉的话,你感觉吕燕萍晓不晓得苗代芬他们的事?”

  宁天林冉冉想了想,道:“昨晚刘队安排人送苗代芬他们去市里就医的时候,吕家出来了几个人看热闹,里面没有吕燕萍。刚才吕家人打听起失踪者的情况,吕燕萍也没有凑过去听,我感觉她并不在乎也不关心苗代芬他们几个,估计是真不知情。”

  老魏还是挺相信宁天林冉冉的直觉的,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些个事情真的跟吕燕萍无关?她就只是刚巧被卷进来了?”

  “但这也说不通啊,苗代芬虽然没开‘灵眼’,但确实是异化者没错,如果连她都被某个高能体的磁场影响被干扰了认知、在不应该下车的鸡场站下了车,又自己跑进了深山里……那吕燕萍怎么会没事的呢?”

  异化者是可以免疫一部分高能体的特殊能量磁场影响、看穿高能体的“原型”的,黑僵复仇事件中,当时宁天林冉冉和Z省的特招外勤们就能清晰地看到附身在黑僵上的窦女。

  也是因为连苗代芬都能被影响,老魏和宁天林冉冉才认定那个让四名失联者提前下车的东西肯定是个有智慧的高能体。

  吕燕萍有可能不知道该智慧高能体对苗代芬等人下了黑手,但必定跟这个智慧高能体有某种联系——这是老魏和宁天林冉冉在总结当前线索后得出的结论。

  他们转移了苗代芬四人、理应惊动了该智慧高能体后的这一夜,吕燕萍身周并无高能体活动……这可把老魏和宁天林冉冉都给整不会了。

  他们两个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另一边,刑侦专家和刘队等人已经问完了话。

  “不用送了不用送了,要是想起什么情况联系一下我们就行了,谢了啊。”刑侦专家跟吕老二握了下手,又冲其他人摆摆手,当先走出堂屋大门,刘队紧随其后。

  老魏和宁天林冉冉见状,便靠过去归队。

  吕家兄弟当然不能说不送就不送,都热情地跟在后面相送。

  吕庆生先一步跟出来,吕全有落后一步。

  刚把一只脚迈过堂屋门槛,吕全有忽然像是站立不稳、身形晃了下,才抬到一半的后脚脚背撞到了门槛上。

  回身摆手说不要送的刑侦专家,听到异响本能地回头查看的刘队,从院子另一侧迎过来的宁天林冉冉、老魏,以及跟在吕全有后面准备出堂屋的吕子华,五个人十只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后脚脚背被门槛带了下的吕全有脚下一个趔趄,胖壮的身体跟倒栽葱似的猛然朝前栽倒。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