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汪庆虹:吴军声音尖不尖?

汪庆虹说:尖!

我问:尖到什么程度?

汪庆虹说:像是鸟儿叫。

我心想是这么回事,幸福彼岸旅社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像是鸟儿叫。

汪庆虹说身份证是1997年8月份借给吴军的,当时吴军和他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了,汪庆虹抽了吴军一耳光,说赔钱,吴军咬着腮帮赔了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原因可以去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一天以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对镜子画鬓角,画口红,画完了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当时有个工友恰好回来,看到油彩跑面团里去了,恶心了,就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着五十块钱就去甩他脸了,滚,滚,滚。吴军气鼓鼓地滚了。后来听说去东街孔孟旅社做事了,去那里不奇怪,那里的老板爱听戏。

汪庆虹说,吴军长得凶,脸瘦,能见骨头印,眼窝深陷,目珠却吓人,牙齿也突出。很多人识他,却不知他是哪里来的。人问,就说是黄山卖过画,嵩山练过武,庐山写过诗,唐山学过戏,号四大山人。

我们去食品厂调查,得到的结果和汪庆虹差不多。厂长说,他被开除时,用鸡爪子抓我下摆,说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食饭不易,生活困顿,你不爱才也爱人啊。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挥手掸他,他又暴怒地说:别以为你是主宰,我犯什么错啊,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告去。我说,告去!告去!。他却仍然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叫人把他扔出门了。这人来路不对,进厂也没登记身份证,这是我们不对,我们只要能做事就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检讨。

12

穿过文宁县城瘦长起伏的东街,在十字路口拐角处能找到孔孟旅社。旅社四层,像透明电梯一样嵌在一间瓷砖民房里。进去后能见到几张木桌,后头摆了财神爷,掌上托着红灯泡,闪一下灭一下。老板是七十来岁的老人,胡子花白,道骨仙风,见到我们就说:你们是找四大山人吧,走了很久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他?

老人说:这等人物总会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我问,怎讲?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投我店的,初九那天便和我们这里的罗汉闹事情,当时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这里有痕吧。结果罗汉把他提起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来和人打,打了几回合,变挡了,挡了几回合,又变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饶,只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罗汉们不打了。人家不打,四大山人找砖头自己打了,眼见那砖头往自家脑门上拍三次,拍出血了,罗汉个个来栏,却是拦不住,便溜了。后来还是跑出来的何大智救了命,何大智流泪说,力气真大,掰都掰不下来。

我说:何大智又是谁?

老人说:脸大,大得和脸盆一样。

我就知道这茬,赶紧送上神笔马良画的12号尸体画像,老人说,正是。这师傅画的好,和四大山人画的一般好。

我们本欲继续追何大智,见老人又自顾说四大山人去了,便由他说。老人说,四大山人和我有个同好,就是唱戏,我们这里唱黄梅戏,他唱京戏,说是会唱秦香莲。我和他交流不下去,不过听他摆过一次。他原是带戏服的,也带妆品的,唱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长,听不懂唱什么。我问是哪里学来的,他说是拜名师梅葆玖学的。他还会画画,画得像模像样,他走后我收拾,就有一张他的画,画了个女人披头散发,明眸皓齿,很是个人物,旁边还配了诗呢。我问画画又找谁学的呢,他说是拜名师齐白石学的。我说你大小是人物,待在我们这里可惜啊,他说才这东西就是用来可惜的。我终归是生意人,也不多说。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没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大智也走了。

我问:两人关系好吗?

老人说:好,还当着这财神爷拜把子结义呢,说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还摆酒请我做中,说工资不用发了,充酒钱。我后来还是发了。

我问:何大智你知道是哪里人吗?

老人说:富强啊,富强是出人的地方,出了何大智这个假把式。

我说:怎么个假把式法?

老人说: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厨房里;罗汉们走了,他又提刀出来。你不知道他长多高,长多壮吧,就是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这样的人物怎么交上这样一个饭桶。

我问:他们都住哪里呢?

老人说:四大山人说是外地人,没地方住,就在四楼杂物间和何大智搭铺了。

我问:四大山人有没有说自己是哪里人?

老人说:没有。他写了诗,就是那个画上配的,来本无根,去也无影。

我说:诗在吗?

老人起身从财神爷抽屉内取出一张纸来。我一看,那诗如此:来本无根,去也无影,我本无形,卿本无情,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的心闪了一下,这不正合了大桥的风光吗?所谓美丽地,又有什么能比上那段上天入地的引桥呢?我说:死意早定啊。

老人说:是啊,当时只作是戏诗,现在看来是死了。

我说:是死了。

老人默然,也不问怎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