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瞿

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曲成一团,跑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沉重地摔倒地面。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一名失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此他又游进去了。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昏迷过去。

这是红乌县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8)。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他在家里挂上锦旗和镜框(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兰慧是这件事的最大后果,她和父母断绝关系,嫁了过来。人们看到这样的好女子配给这样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穷,或者有隐疾。可是真要说她有什么缺陷,也就是头上有几根白发。人们撺掇小瞿,去呀,去问你老婆为什么喜欢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儿园问:“兰慧,说,你是不是贪图我什么?”

兰慧轻轻摇头。

“那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

“我怕你不爱我了。”

“不会的。”

兰慧拉着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时对路人说,嘿嘿,她是爱我的。人们难受死了。

过了些时日,小瞿烦躁起来。因为那些接送的小车再没驶来。他弄乱打好摩丝的发型,眼窝积满委屈的泪水,兰慧可怜不过,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气的支点,粗暴地甩开她,说:“你看,你来了,它们就不来了。”

他故意不吃兰慧做的饭,背上没有子弹的汽枪走到街头,对着路灯念念有词地打。有时点射,有时扫射,有时卧射,有时偷射,有时装成自己被击中了哇呀呀叫着,就这样射了几天,被联防队找到了。联防队缴不下枪,就连枪带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靠兰慧。她去超市买了有各种叫声的玩具枪,对着小瞿放,不奏效,便抱着镜框去派出所,在那里死皮赖脸说了两小时,交了400元保证金,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把枪领回来了。可小瞿说这不是那把枪,哭闹了一夜。

兰慧应该偷偷流泪,然后挑一天出走,永不归来。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总是她带着小瞿去买菜,试衣服,温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亲。也许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一个人去爱,爱什么,为什么爱,自有他(她)自己的理由,别人理解不了。

这样相对平安的生活终于有了遭遇危险的一天。那天,巷口走进一个吹着口琴、背着书包的身影,人们警觉地扔掉蒜,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随便出门。若干年前,当这个叫雷孟德的人还是一个少年时,就像牧羊人一样将女孩引诱到罪恶的稻田,几乎将她撕裂了。愤怒的人们将他送到公安局,他晃着手铐,吊儿郎当地说:“你们等着啊。”

那天,小瞿坐在门口,苦等心硬如铁的小轿车。那个身影停在他面前时,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摘下墨镜,露出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搂紧对方,像幼兽一样嚎叫。

“走开,不要这么肉麻。”雷孟德说,可小瞿还是亲热地说:“哥,你那一头长发呢?”

“坐牢坐没了。”

“你变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这住吧。”

“当然,我这次就是准备来住几天的。”

这时,兰慧正好出来,她望见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来:“他是谁?”

“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我老婆,兰慧,”小瞿说,“这是我哥,雷孟德,我们小时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咽了一口口水。兰慧没有答应。小瞿说:“兰慧,倒茶。”兰慧还是没有答应,她走掉时听到身后在说“你小子有福气啊”,本能地知道那暧昧的眼光正在端详自己裤子下的双腿,寻思它们如何跨上自行车,她想再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了。

傍晚下班时,她想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小瞿在给他铺被单。她拉起被单,说:“这个不能铺,这个是我们结婚用的。”小瞿跑到卧室掀起另一套被单,气恼地说,“这个总可以吧。”

“没事,我走。”雷孟德说。他的眼睛是死死盯住她的,就像有一只肉虫在拼命往她脸里钻。她恶心地跑进卧室里。小瞿极度下贱地恳求对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强同意了,她咕哝一句死男人,眼泪像连线珠儿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