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记仇,也不容易生气,生完了气,更加热爱生活中让人开心的地方。

  这个男人敏感,他小时候坐轮椅被她看见了,脸上都会不悦,现在抱着她一同坐在轮椅上,对他而言是很大的让步了。

  她脸颊埋在他胸膛,忍住了欢喜和羞涩的笑。

  “探监”时间过去,贝瑶不得不离开。

  裴川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他第一次有些难言的忧虑。

  ~

  成铮海说:“裴川,有心事?”

  “没有。”

  “得了吧,你小子,朝夕相处也快三年了,你今天敲代码停了十多次。也别把我当外人,我犯的错比你严重多了,还得在里面待个十来年呢,不会把你这点破事说得天下皆知。我算算,你明年就要出去了吧,今年都第三年了。”

  现在算是“放风时间”,裴川并不喜欢和人交流,然而今天他思虑太过繁重,看着这位为了女儿进监狱的前辈,他开口道:“我怕我给不了她未来。”

  成铮海说:“话不是这么讲啊,你说你,我们这种搞生化的,穷都穷不到哪里去。你是干嘛的啊,电子科技和软件开发啊,未来的时代是信息时代,你脑子那么好用,简直是个移动金库,给你家小姑娘造座金屋都没问题。而且你还会搞科技,那出去妥妥的科学家啊。”

  成铮海见裴川沉默,又道:“你看看现在这些年的大学生,除了书本知识会个啥?他们想当科学家啊,得读完本科,还要读个研考博士之类的,期间不停发表论文,取得一定的学术成果,才配得上科学家称号。你呢,四年实战,你造出来多少东西,你清楚,国家也清楚,你出去和同龄人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裴川看了他眼,咬牙,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主要是,要娶一个人,过日子总得有……有夫妻生活吧。他能给她最纯粹的爱情,宠她一辈子,可是对他来说,脱下衣服裤子,比让他去死都难。

  童年的事像一个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小小的他坐在门外,母亲和父亲在房间吵架,他亲耳听到那个最亲的女人提起他残肢时的恐惧。

  裴川是蒋文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果这个最亲的女人都害怕恶心他,何况是瑶瑶呢?

  四岁的时候,裴川总相信蒋文娟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男子汉不哭,长大了腿就会长回来,重新变得完整。可是稍微再大一点,他也就明白了,这辈子都只能这个样子。

  他可以练拳,练肌肉和身材,然而残肢部分哪怕天天按摩,也会萎缩难看。

  他自己看着都觉得丑陋不堪,又怎么给漂亮天真的小姑娘看。

  瑶瑶不懂这些道理,成老前辈作为一个正常健全的男人,和妻子在一起时也不会有这样的顾虑。所以他们都不懂他的挣扎和痛苦。

  然而裴川今天看见贝瑶,除了惊艳,就是年少时那些错乱香艳的梦境,和醒来无比痛苦的羞惭。

  娶了一个人,要对她一辈子负责,光给爱有时候是不够的。

  可是这些心事,究竟对谁讲才合适?到头来只能一个人忍受钝刀子割肉的痛苦。

  裴川放不开手,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会只顾眼前的利益和快活。

  这也是他从来不碰贝瑶的原因。

  若她有一天明白了,他连正常生活都不能给她,就知道他有多糟糕。越爱顾虑越多,甚至怕她露出一点异样的目光。

  裴川有时候常常会想,她要是不那么漂亮美好就好了,她有顶好看的容颜,年轻诱人的身体。以至于他离她太遥远,先天条件都不般配。

  正常人不会懂。

  懂的人却不可能同外人讲。

  这场聊天最后只有成老前辈以为自己劝动了这个年轻人,成铮海倒是真的很看好这个年轻人。裴川基本上什么类型的软件都会做,一通百通,平时不懂的,裴川都在拼命学习。

  “第七监狱”有一点是外面所有大学都比不了的,这里有出色的物理教授,有生化转件,甚至还有曾经研究H弹前辈的弟子。

  个个放出去都是人才,业界大牛,犯的错也是能纠正的错误。

  裴川这样的人一出去,哟,那可不得了,科学家预定。写代码那个本事,钱什么的轻而易举。

  后来有一天,成铮海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裴川啊,你家小姑娘知道你这么有本事吗?”

  咳咳……赚钱很逆天的那种本事。

  裴川面色清冷,薄唇淡淡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成铮海本来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种让人意外的答案。

  成老前辈瞪大眼:“那她知道你明年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家总知道不用等你太久吧!

  裴川沉默了下:“她以为还有六年。”

  “……”

  成铮海哭笑不得:“你这小子。”

  怎么说好呢?那姑娘是哪家的宝贝啊,什么都不清楚,她会不会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裴川出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哦,还是坐过牢很难找到工作那种。

  再加上傻乎乎以为还得等他六年。

  裴川你就不怕到时候突然出去了,人家生气你骗她甩了你吗?

  而且,心甘情愿等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六年”,这什么宝贝姑娘给裴川捡到了啊!

第69章 出狱

  裴川在高三暑假入狱,后来和国家签订了一份四年的协议,按理说他正式出狱时贝瑶刚好大四。

  五年制的专业,她还没有彻底走完。

  快四年的时间,这个少年比谁都要努力,在“第七监狱”积极接受教育。

  “第七监狱”出狱流程和其他监狱不同,毕竟这地方往好点说,也是另一个人才培养摇篮。

  2013年过年的时候,裴川提前填表格,年后释放证明和任职书会一同发放。

  成铮海过去瞧,年轻男人在桌案前坐得笔直,填那个表格。

  裴川,男,22岁。

  成铮海哈哈大笑:“二十二,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裴川握住笔的手顿了顿。

  “裴川,你这辈子算不算柳暗花明,绝处逢生?”阴差阳错走上了另一条路,出狱反而能直接为祖国工作。这辈子或许得奉献,然而终究是荣誉的。

  “成前辈。”他淡淡说,“我没有念过一天大学。”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现在的大学生,把大学四年读完,谁可以当科学家,谁可以去国家研究所或者一线工作?你这四年付出了多少,以后比起你同龄小男生,你成熟太多了。以后有了出息,记得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裴川始终面色平静,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成前辈说:“你这个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年纪轻轻,思虑太重。”

  裴川把表格填完,没有接话。

  这个世界对他的定义因人而异,有人或许会感叹他出狱以后就是国家科学家,然而还有一部分人只会看到,他是个坐了四年牢,没有念过一天大学的男人。

  他在牢里不见天光,与这些老前辈们相处,学到的固然多,可是以后要面对的是复杂的社会。

  裴川并没有畏怯心理,他不怕外界的目光,然而顾及贝瑶,他却不得不多想。

  他还在牢里的时候,她的同学们可能还不知道她有个他这样的“男朋友”,他也可以等着她少女心性沉淀,看清真心。将近四年的时间,贝瑶随时都有反悔说分手的退路,然而她并没有。

  但一个男人,不可以不给女人未来。

  赵芝兰当年用全部身家,求他放过他们家女儿,那时裴川还没有坐过牢,赵姨他们尚且如此。现在坐完牢出来的境况无疑更加糟糕。他怕贝瑶因为和他在一起受伤害,更怕她看清这个世界,离他而去。

  她给的一切太美好,他陷得太深了。

  她如果哪天因为被伤害,害怕了,想要离开他,他受不了。

  出狱究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尽管贝瑶和金子阳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切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2013年过年时,贝瑶没有办法去看裴川。

  外婆病重,已经快不行了。

  不知道谁说过,当一个人成为母亲,那么在她眼里,孩子最重要,其次才是父母。人类永远更加疼爱下一辈。

  所以尽管赵芝兰有些神伤,依然没立刻把贝瑶叫回来,怕女儿在学校心神不宁,又怕耽误她期末考试。其实赵芝兰嘴上没有说过,心中是有怨的,贝瑶外婆这辈子就一儿一女,女儿赵芝兰是姐姐,小时候吃够了苦,小时候身高还不及农村灶台高就要做饭。

  赵芝兰弟弟赵兴出生以后,得到万般宠爱。赵芝兰这辈子只有嫁给贝立材以后,才从那样的生活坏境中解脱出来。

  赵兴这辈子是个棒槌,没有做过一点好事,贝瑶外公死于意外,得到不少抚恤金,都被外婆花在赵兴身上了。

  贝瑶出生以来一直由赵芝兰亲手拉扯养大,贝瑶外婆是没有帮赵芝兰带过一天孩子的。

  只除了那年为了生二胎贝军,赵芝兰回娘家住过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的外婆约莫也明白了儿子不可靠,将来也许是靠女儿养老,因此对赵芝兰的女儿贝瑶态度特别好,里外夸瑶瑶漂亮。

  然而赵芝兰却知道,嘴上说的东西最容易。以前贝家的钱都借给赵兴败光了,以至于家里穷到让贝瑶穿她小苍表姐的旧衣服。那么困难,外婆也没能帮一把。

  爱屋及乌,赵小苍的漂亮衣服,却大多是贝瑶外婆买的。

  因此这回贝瑶考完期末考试,赵芝兰才给贝瑶说:“回来见见你外婆最后一面吧。”

  贝瑶来不及赶去看裴川,只好给金子阳打了个电话,让他给裴川讲一下。

  她匆匆赶到老家医院时,外婆正拉着赵兴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看着唯一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空气中有淡淡的尿骚味,赵小苍站在门边,鼻子侧对着门外,不时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赵芝兰在病房里,贝瑶回来,她招招手:“过来看看外婆。”

  贝瑶过去,轻轻握住老人另一只手:“外婆,我来看你了。”

  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抖动着,外婆用了很久的力气才辨认出这是外孙女,她这辈子没有疼过的外孙女。

  而她从小疼着长大的孙女赵小苍,烫了一头大波浪,表情很难看地站在门边,似乎被这股气味熏得受不了。

  小贝军牵着妈妈的手,他虽然不懂事,可是也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站着,也不抱怨臭。

  赵兴没说话,也没呵斥外面的赵小苍。

  外婆的眼睛看过一屋子人,最后眼角流出浑浊的泪。

  她宝贝了一辈子儿子,结果儿子是个败家子,不光败光了家里抚恤金,还把姐姐赵芝兰家拖累了十来年。她很少关心这个女儿,没想到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屎尿都是赵芝兰在伺候。

  她带了好几年的孙女赵小苍,嫌她臭。

  外婆说不出话,握住贝瑶那只手用力,一直在颤抖。

  赵芝兰别过脸,不让一屋子人看到她的泪水。

  她有时候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是旧时代苦难里走过来的女人,偏偏就瞧不起女人,苛待女儿。

  那天晚上外婆还是去世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赵芝兰希望母亲走得体面些,给自己妈换衣服,贝瑶想帮忙,赵芝兰说:“瑶瑶带着弟弟出去,这里有妈就行了。”

  赵芝兰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女人,贝瑶只能牵着弟弟出去。

  谁也不知道重男轻女的外婆临终在想什么,有没有后悔。

  贝军小声说:“姐姐,妈妈一天没吃饭了。”

  贝瑶皱眉,最后带着贝军去医院外面买吃的。

  这一晚天上下着雨,出了医院还得走很久。贝瑶不放心舅舅一家人,只能把弟弟带在身边,

  她打包了一碗稀饭,让弟弟拿着,她抱着弟弟跑回来。

  病房里突然吵了起来,赵芝兰第一次这么生气:“老家你不修墓地,城里买不起墓地,赵兴,你这辈子好样的,钱败光了,你妈下葬都来不及!”

  赵兴梗着脖子:“这也是你妈!”

  “我妈?”赵芝兰多少年积压的难受一下子爆发出来,“是我妈!让我七岁开始煮饭洗衣服,小学读完就辍学,养鸡养鸭子,你吃鸡蛋我吃红薯。最后我女儿穿你女儿旧裙子!她活着你从她那里搜刮钱,死了你又不想管,你还问我要钱?”

  门外的赵小苍听到忍不住说:“姑,你自己舍不得给贝瑶买新衣服,这也能怪我爸?”

  赵小苍妈妈邓菊连忙拉住女儿,瞪了她一眼。

  赵芝兰被个小辈气得不轻,瑶瑶为什么不能买新衣服?还不是因为赵兴撞死了人!她顾及这十多年养育之恩拉了这个弟弟一把,把钱都拿去给他“周转”,结果看看人家怎么说的!

  当初赵兴打贝军的主意,赵芝兰就决定彻底和他们断了。

  然而不论怎么样,人要死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她当过母亲,知道女人生孩子多痛,才会临终过来服侍。没想到赵兴连他亲妈的棺材都没想准备,反而赖上了赵芝兰。

  老人遗体就在这里,赵兴说他一分钱都没有。

  现在是二月份遗体能保存几天还好,要是夏天,那简直!

  赵芝兰当即过去给了赵小苍一耳光,赵小苍懵了:“你打我?”她爸妈都没打过她!邓菊脸色也难看起来,当即说:“姐,我家小苍又不是小孩子了,说错了话也不至于动手吧!”

  赵芝兰怒道:“你和赵兴不教,就怪不得我动手!”

  病房吵得这么大声,许多人都在看热闹。

  贝军害怕,抱着贝瑶不让姐姐过去。他现在害怕舅舅极了,始终记得当初赵兴差点伤害他。

  赵兴把毒瘾戒了,家里却倾家荡产背着债,总之他是打定主意不管母亲遗体了。

  霍旭就是这时候来的,他穿着西装,看了眼贝瑶。

  然后进去问:“发生什么事了?”

  赵兴烦躁得很:“关你屁事!”

  霍旭看了眼床上咽气的老人,还有空气中的异味,他说:“先让老人入土为安吧。”

  “你说得轻松,你给钱啊!”

  霍旭说:“我给。”

  这句话让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贝瑶轻轻皱了皱眉。

  赵兴态度立马变了,却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真的假的?”

  霍旭说:“当然是真的,一会儿我让人安排。”

  赵兴喜形于色:“谢谢你,大好人,大好人!”

  赵芝兰脸色铁青。

  她上次“中了”那十来万,不是不愿意花钱,而是不想再掉进赵兴这个坑!她恨透了这个弟弟吸自己家血的行为。

  上次贝军的事,母亲选择了赵兴,她就发誓不再管了。如果今天她依然被赵兴给赖上,她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没想到最后料理母亲后事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这简直在逼赵芝兰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