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瑞宗走后没两年,茶楼便关张了。吕掌柜的看这丁瑞歧每天起早贪黑的是个能吃苦的人,心眼儿也不坏,便提醒他年轻人应该志在四方,指点他去汉口谋生,临走前还给了两吊钱当路费。千恩万谢之后,丁瑞歧便去了汉口,在一家鞋店当了学徒,鞋店老板姓吴,有个独生女儿,长得还算不错,但却因翳子(白内障)而迟迟嫁不出去,见这丁瑞歧人高马大,心眼也不坏,便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丁瑞歧自从娘死后,就没过过一天能吃饱的日子,本身就自卑得很,这等好事哪能错过,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吴老板的要求,在吴家当了倒插门的女婿。把吴氏娶过来以后,问题又来了,无论这丁瑞歧怎么努力,这吴氏就是不怀孕,这可把丁瑞歧急坏了,弟弟去当了道士,恐怕是不会有后了,而自己如果再不生出个孩子,这老丁家不就绝根了么(丁瑞歧认为道教和佛教差不多,入了道门就不允许结婚了,但实际上,大多数道教派别对结婚有着很积极的态度,道教早期经籍《太平经》更有“阴阳不交,乃绝灭无世类也”的说法)?

日复一日,比丁瑞歧更着急的是吴掌柜,因为在旧社会,女子无后便是犯了“七出”之条,丈夫是有理由随时休妻的,这吴氏天生白内障,本就犯着“七出”中“有恶疾”的忌讳,现在再加上“无后”一条,就算闹到衙门,丁瑞歧也占理啊。为此,这吴掌柜对丁瑞歧可是百般照顾,言听计从,来买鞋的人,大都以为吴掌柜是伙计,进门直接喊丁瑞歧掌柜的。

丁瑞宗上了武当山之后,刚开始只是干些上山砍柴、淘米洗菜之类的杂活,但其生性聪明,天天偷看法事偷学武术,有一天偷学武术之时,竟被左丘扬真人撞了个正着,本来在观中偷学武术是道门大忌,本当逐出山门,但这左真人问过丁瑞宗上山的来龙去脉后,非但没有逐其下山,反而令带他上山的大弟子沈方卓收其为徒,这时的丁瑞宗才算是正式入道。光绪十八年,左丘扬真人羽化,沈方卓真人继掌教位,丁瑞宗便成了掌门大弟子,就从那时起,丁瑞宗取自号云凌子,并开始以此号下山给老百姓治病驱邪。

“啊!可算对上号了!”张国忠长叹一口气,“左丘扬真人可算是一代宗师了,难怪这云凌子的修为连家师都敬让三分,原来如此!那他又为何会成为汉奸呢?”

“张掌教,云凌子并不是汉奸!”孙亭微微一笑,“世人对他存在很多误解,其实这云凌子忍辱负重,只为杀敌报国而已,最后却背上了汉奸名号,实在是道门一大悲哀!”

“哦?愿听高见!”张国忠对这孙亭拉家常式的叙述仿佛很感兴趣。

光绪二十年夏天,云凌子感觉自己火候已到,便准备去收拾常家营那个炼尸窑。此时的常家营,已经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了,甚至传说十里外都能听见鬼哭,衙门也曾经派人去查过,但去了的没一个能回来的,日久天长,连衙门都不敢再问了。当时沈真人十分不放心云凌子只身一人前往常家营,执意要派几个弟子随其一起去,甚至想亲自陪徒弟去会会这个炼尸窑,但却被云凌子一口回绝,在凭着当年的残存记忆制定了一套详细的方案之后,云凌子只身去了常家营。

来到常家营以后,云凌子着实经过了一番死里逃生的折腾,不过最后还是把那个炼尸窑给破掉了。当云凌子带着炼尸窑的一块碎片回到复真观的时候,沈真人真是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徒弟,当年那个茶楼跑堂的小伙子,竟然一个人破掉了连自己甚至师傅左丘扬真人都没有十成把握破掉的炼尸窑。而云凌子本人也因此事而名声大噪,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提到云凌子这三个字都会竖起大拇指,甚至就连龙虎山、茅山的当家的,都因此事而专程到武当山拜会过。

“有那么夸张?”张国忠此时对这个炼尸窑又刮目相看了,“茅山的当家的也去了?当时…应该是…应该是马彦征真人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云凌子留下的书上并未记载。”孙亭道。

“他也有书?”张国忠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个…”孙亭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不起眼的册子递给张国忠,“这本《云凌晓志》就是云凌子所着。与丁一的《晓辰遗志》一样,这本书在记录云凌子毕生所学的同时,也有其身世的叙事性记载,包括破那个炼尸窑的方法,上面都有,但我看不懂。如果张掌教你对这东西感兴趣,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哦…?”张国忠迫不及待的接过这本《云凌晓志》,一页一页的开翻,在张国忠看来,这本书与《茅山术志》有很大的不同,《茅山术志》大多内容属于理论叙述,而这本《云凌晓志》则直接以实际操作描述为主,且五教八派逮哪写哪,风水治病驱鬼镇邪应有尽有,虽说叙述简单,但实用价值却要比《茅山术志》高出不少。

“如果张掌教想看这本书,咱们可以暂时聊到这,明天继续?”孙亭发现张国忠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本《云凌晓志》吸引了。

“不不…孙先生,我很喜欢你的故事,我想知道云凌子最后怎么样了。”听孙亭这么一说,张国忠也感觉有些失礼,急忙合上书,对着孙亭尴尬一笑。

这之后,云凌子常年云游,和哥哥丁瑞岐的联系逐渐减少,到了民国的时候,由于战乱,两人的联系曾一度中断,丁瑞岐一直没有孩子,但并没有过休妻之想,一来吴掌柜对自己确实不错,二来这吴氏确实也够贤惠,虽说自己看不见东西,但其知道自己的男人爱吃花生,便每天给丁瑞岐剥花生吃,这让丁瑞岐很是感动。光绪二十年的时候,吴掌柜患病而终,临死的时候,只有一句遗言,就是希望丁瑞岐不要休妻,虽说当时气氛很悲哀,但丁瑞岐还是差点被气乐了,这么多年相濡以沫,怎么这老丈杆子总以为自己时刻惦记休妻啊…

光阴似箭,时间很快就到了民国。从前,丁瑞岐也找人算过命,但算出来的结论是有一旁嗣送终,虽然不明白这“旁嗣”是什么意思,但“有嗣”这个热火罐可足足让丁瑞岐抱了几十年,后来随着自己年近古稀,这生孩子的梦想也就破灭了,年轻时都没戏,这把年纪还生个屁啊,但就在其心灰意冷的时候,怪事出来了。这天晚上,吴氏忽然闹着要吃西瓜,这吴氏一辈子也没闹过要吃啥东西,怎么这会儿想起吃西瓜来了呢?在丁瑞岐印象里,城北好像有个瓜果摊上卖西瓜,但每次都不多,就那么几个,要买还得赶早去,所以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丁瑞岐便穿好衣服去给老婆子买西瓜…

兰亭集序 第二部 兰亭迷踪 第二十七章 旁嗣

在距离瓜果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丁瑞岐忽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循声而去,原来是一个男婴被人扔在了街边,偶尔也有几个行人驻足看一眼,但谁也没捡,当时那个年景兵荒马乱的,自己家孩子都养不活,谁有闲心捡孩子呢?

想孩子想疯了的丁瑞岐跟这帮人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抱起孩子后,丁瑞岐发现孩子怀里插着一封书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望善人大发慈悲收养之,大恩大德来世必报。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好像是女子的笔体。

“哎,人有两种死法,要么撑死要么饿死…”丁瑞岐仰天长叹,自己想要孩子都想疯了,没想到还有扔孩子的,什么世道呀…看这封信上写的什么来世必报,看来这孩子他妈可能已经不在了,也不错,虽说生不了,但捡一个也凑合养了…

兴高采烈的抱着孩子,年近古稀的丁瑞岐西瓜也不买了,跟小伙子一样一路小跑回了家,一辈子没孩子,吴氏自己也很郁闷,看见丁瑞岐忽然抱了个孩子回来,西瓜的事也忘了,赶紧打发伙计刘三出去请奶妈,然后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好一通亲…

从此以后,老丁家算是有了后嗣了,丁瑞岐这才明白,算卦先生所谓的旁嗣,可能就是指这个。因为当年孩子书信里并没写明孩子的生辰八字,所以丁瑞岐就把捡孩子的那天当成了孩子的生日,并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丁建邦,意思是希望这孩子能建国兴邦,报效国家。

捡了孩子虽然高兴,但还有一件事让丁瑞岐觉得特别的奇怪,就是自己从孩子捡回来后,便总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来店里买鞋,看穿戴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平均一个月来一次,后来干脆到了一个月来两次的地步。每次都要买一双鞋,一不挑样子,二不看尺码,专挑最贵的买,要说鞋这东西,质量再差,也不可能一个月穿坏两双啊,所以有一次丁瑞岐实在忍不住了,便问这个女人,半年里买了二十几双鞋,到底是啥意思啊,是不是嫌这吴家鞋店的鞋做得太差不好意思开口退换啊?

起初,这女的还不说,只是尴尬一笑,扔下钱拿了鞋就跑,后来这女的仍然风雨无阻的去吴家鞋店买鞋,丁瑞岐只要一问,这女的干脆连鞋都不要了,直接扔下钱转头就走。这一来,丁瑞岐可真是奇怪了,天下怎么有这种嫌钱多的大头啊?好奇归好奇,但丁瑞岐也不傻,自从捡孩子以来就来了这么一个财神爷,八成这女的就是这孩子的妈。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这女的又一次上门的时候,丁瑞岐干脆把孩子抱了出来,结果不出所料,这女的看见孩子以后眼圈立即就红了。看了这情景,丁瑞岐赶忙让伙计把门关上,开始跟这女的询问起到底怎么回事。

这女的一看事已至此,干脆就抱着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实情说了,原来这女的姓何,叫何素灵,年轻时候貌美如花,曾是戏班子有名的角儿。本来有一个海誓山盟的相好叫陈德,但后来这陈德说要去留洋,一走就是十年,音信全无,看着自己青春一年年的老去,这何素灵干脆就对这个陈德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之下,甘愿给湖北督军王占元当了姨太太。结果就在一年前,那个陈德忽然从英国回来了,想带着何素灵一起私奔回英国,这何素灵虽然人老珠黄已经失了宠,但一想到这王占元有钱有势有兵权,自己若是给他戴了绿帽子,父母肯定要遭殃,所以就回绝了陈德的要求。见何素灵不愿意,陈德无奈,留下地址后自己回了英国。而就在陈德走后两三个月左右,何素灵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陈德的骨肉。

后来,何素灵按陈德留的地址给陈德写了好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看着肚子一天天的变大,何素灵无奈,只能偷偷的生下了孩子,为了掩人耳目,也只能把孩子扔在路边盼着能让好心人家收养。当初丁瑞岐捡孩子时,何素灵就在不远处看着,一直偷偷的跟着丁瑞岐到鞋店才离开。

说到最后,何素灵干脆扑嗵一声给丁瑞岐跪下了,希望丁瑞岐帮自己保密,并且能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说着给丁瑞岐递上了一张五百块大洋的银票,想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丁瑞岐。

丁瑞岐听罢一叹气,一把拒绝了何素灵的银票,将自己一辈子无后的事与算命先生的话跟何素灵说了一遍,让何素灵放心回去。千恩万谢后,何素灵执意留下了一百块大洋的现钱后离开了吴家鞋店,从此再没来过。

三年后,吴氏告病而终,丁瑞岐一个人拉扯着这个孩子,日子也算过得去。但中国有句老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吴家鞋店旁边有一个金福楼酒店,掌柜的金大林是地痞出身,据说还在汉口流氓头子刘贵苟手下做过事。民国九年四月,这个金大林忽然想扩建酒店,由于金福楼酒店左边是日本人开的商行,来头大动不了,所以便打起了吴家鞋店的主意,三番五次派人到丁瑞岐那里死磨硬泡,但丁瑞岐就是不同意,这金大林一怒之下便让人到吴家鞋店找茬打砸抢,但这丁瑞岐脾气也倔,宁肯买卖不做也要和这金大林死磕到底,面对一个八十多的老爷子,金大林虽说是地痞,也不好意思下死手。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手下一个姓王的伙计给他出了个主意,金大林听罢立即喜笑颜开,连声称好,当场赏了这个伙计五块大洋。

几天后,一个瘸腿的独眼老道晃晃悠悠来到了金大林的住处,一顿洒席之后,丁瑞岐家的噩梦就此开始。

起初,是伙计刘三在一天晚上被活活吓死,而后丁瑞岐便一病不起,眼看就没命了,汉口有名的郎中都请遍了,也没瞧出到底是啥病。当时丁建邦刚刚九岁,但说话办事已经有了十几岁大小伙子的风范,爹病重期间,丁建邦一边东跑西颠请郎中,一边伺候丁瑞岐吃喝拉撒,作为一个孩子,这些事让丁建邦着实早熟很多。

这一天,丁建邦正在煎药,忽然听见屋里丁瑞岐喊自己的名字。跑到屋里后,只见已经卧床多日,平时翻个身都困难的丁瑞岐忽然自己坐了起来,且精神抖擞,双目放光,正招呼自己过去。

看见这情景,丁建邦开始还挺高兴,以为爹的病好了。但没想到,丁瑞宗摸着丁建邦的脑袋把后事好歹交待了一下后,嗓子里咕噜一声便一命呜呼了。对于爹这突如其来的死,丁建邦真是欲哭无泪,但更没想到的还在后面,就在丁建邦刚想出门找棺材店的时候,好几个月都没露面的金大林忽然带着一帮人砸门,号称丁瑞岐借了金家的钱,白纸黑字的借据啪的一下便拍在了桌子上。丁建邦是个机灵的孩子,见了这阵势,虽说心里纳闷,但还是立即显出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吓得哇哇大哭。金大林先让人把丁建邦的身上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后,不容分说便闯到了里屋,看了看丁瑞岐确实已经断气,这才哈哈大笑,而后几个人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丁建邦明白,这是找房契呢。

偷偷从柜台底下拿出十几块大洋后,丁建邦偷偷的溜出了门,临出门正好看见一个瘸腿独眼的老道进屋,着实把丁建邦吓了一跳。以前店里来过不少丑八怪买鞋,但也没见过这么丑的,瘸腿老道看了一眼丁建邦,一句话没说,一瘸一拐的进了屋。

跑出鞋店后,丁建邦第一件事就是按着爹的交代去找自己的大姨(实际上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来到爹所说的地址后,发现这地方住的是一对外国人,一打听,这里很久以前的确住着一个姓何的女人,但后来生重病说去上海看西医,把房子卖给这对外国夫妇后就没回来。

丁建邦一看投奔大姨是不可能了,便转头直奔武当山去投奔自己的叔叔。

“那他爹的尸体躺在床上,他就不管了?”张国忠皱起眉头。

“他还只是个孩子,那时他只有九岁…”孙亭默默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景,能安全到武当山,就已经是万幸了…”

“那后来呢?”张国忠道。

“那个金大林抢了吴家鞋店,用一口薄板棺材把丁瑞岐埋了,后来还是他弟弟丁瑞宗也就是云凌子,用一些很奇特的方法找到了他的埋葬地点…”

来到武当山之后,云凌子恰巧不在山上,丁建邦在复真观足足住了一个月云凌子才回来,听丁建邦说了丁瑞岐死的消息以及那个瘸腿老道的事后,气得一把捏碎了茶杯,当即带着丁建邦返回了汉口。原来那个瘸腿独眼的老道名叫李秀,论辈份应该是自己师叔辈,当初因用道术害人,被左丘扬真人打断双腿后逐出了师门(按道家的规矩,为了一己私利或报复恩怨擅自研易道术攻击活人的,都要被打断双腿而后逐出山门,这是道门几千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当年洛降的创始人洛有昌便是因此被逐出道门的),此次听丁建邦的学舌,云凌子断定自己哥哥的死就是这个李秀搞的鬼。

回到汉口后,云凌子发现自己哥哥的尸体已经被埋了,而且葬在哪都不知道,更是怒发冲冠,只身找到了金大林,要求金大林归还鞋店的房子,而且就自己雇凶杀人的事去警察局自首。当时金大林觉得眼前这个老道肯定是疯了,哈哈大笑之后便作手势让底下人把这个老道轰出去,但没出两分钟,金大林手底下四五个彪形大汉便被云凌子如数放倒,直到金大林拔出了盒子炮,云凌子才无奈地离开了金大林家。

“一个流氓…怎么可能听一个老道说几句话就去自首?”听孙亭这么一说,张国忠也觉得好笑,对一个流氓进行说服教育,这种事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没可能的事啊。

“张掌教,你错了…”孙亭微微一笑,“一个月后,金大林就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听这位老道的话去警察局自首…”

“哦?”张国忠不解,“莫非云凌子他…”

“是的,没错…”孙亭微微一笑,“云凌子在金满楼对面租了一间房子,而金大林也知道自己可能得罪能人了,所以把那个瘸腿老道李秀又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