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没有顾虑到此,但王弘义的势力已打入朝廷多年,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外朝和内廷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冥藏舵的细作;倘若不用这个办法,即使捕杀了王弘义,也很难将潜伏在朝廷的整个冥藏舵势力连根拔起!”
李世民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说得有道理,便原则上同意了。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计划的各种细节。李世民不断提问,萧君默对答如流,直到雄鸡报晓、东方既白,才把整个计划确定了下来。
经过这一夜的相处和讨论,李世民忽然觉得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有一种很融洽、很舒服的感觉。
其实并不奇怪,自己跟他本来便是叔侄,李世民想。
“君默……”当萧君默要告辞下殿的时候,李世民叫住了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朕答应你,此事若成,朕会给你……应得的一切。”
萧君默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此时无须多言,便抱拳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此刻,在排云殿中,王弘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
他万般无奈地发现,跟李世民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这次是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然而,这并不等于李世民可以笑到最后。
因为,王弘义的牌并没有全部打光。虽然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逆转,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与李世民同归于尽!
王弘义面无表情,暗暗朝某人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身后的那个小宦官突然发难,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飞快刺向李世民的后心。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连萧君默也放松了警惕。直到小宦官发动,他才蓦然惊觉,遂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李世民,同时飞起一脚,将小宦官踢飞了出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尹修文突然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袖口激射而?出。
本来这支箭也是射向李世民的,可由于萧君默推开了他,又站到了他的位置,所以袖箭便径直朝着萧君默的胸口射来。
萧君默刚刚抬脚踹飞那个小宦官,重心不稳,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袖箭倏忽即至,华灵儿飞身一挡,袖箭没入了她的胸膛。
尹修文大怒,正欲抬手再射,后脑突然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当即晕厥。打出这一拳的人是赵德全。
趁此混乱之机,王弘义朝李世民扑了过来。李世民拔剑在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一群玄甲卫杀了进来,团团围住了王弘义,为首之人竟然是李?恪!
李恪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扔到了王弘义的脚下。
王弘义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那是韦挺的头颅。
见李世民已然安全,萧君默赶紧抱起了地上的华灵儿。
就这么片刻工夫,她的整张脸便已经发紫了。很显然,她中的袖箭上抹了剧?毒。
“华姑娘……”萧君默双目赤红,万般焦急。
“都这会儿了,你……还不肯叫我一声灵儿吗?”华灵儿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君默的眼泪夺眶而出:“灵儿……”
“行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华灵儿……此生无憾了。”华灵儿又笑了一下,然后一股暗红的鲜血便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萧君默双手颤抖着,抬头对愣在一旁的赵德全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赵德全回过神来,刚拔腿要走,华灵儿的头便往下一勾,一动不动了。
萧君默一震,旋即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这时,王弘义已经被制服了。几名玄甲卫把他死死按跪在地上。李恪蹲在他面前,笑着道:“是不是很纳闷,我明明已经死在了你的面前,怎么又活过来了?”
王弘义拼命挣扎,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原来,李恪事先在铠甲里面的腰部位置绑了一包羊血,萧君默的刀其实只是从他的腋下刺入,虽然刺穿了铠甲,但只把那个血包捅破了而已,并未伤及皮肉。而当时他们故意站在了龙床后面,王弘义既忙于厮杀,又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根本看不清实际状况,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萧君默刺中了李恪。后来,萧君默把刀抽出之后,又有一串鲜血溅在了帷幔上,王弘义便愈发相信李恪被杀死了。
李世民走到萧君默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此时,原本为了配合行动故意躲起来的宦官宫女们陆续走了出来,开始清理战场。赵德全命人拿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了华灵儿的尸身上。
萧君默木然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同时,王弘义、尹修文、小宦官也都被玄甲卫押走了。李世民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道:“君默,朕有一个疑问,百思不解,不知你能否帮朕解惑?”
“陛下请讲。”
“那个小黄门,顶多也就十六七岁,从小就入宫了,王弘义究竟是怎么笼络了他,又是怎么把他变成一个死士的呢?难道王弘义会什么魔法,能够蛊惑人心?吗?”
萧君默想了想,淡淡一笑:“对,王弘义确有魔法,也的确可以蛊惑人心。”
李世民听出他话中有话:“哦?怎么讲?”
“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对陛下多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对朕不敬的事还干得少吗?说吧,朕赦你无罪便是。”
“谢陛下。臣猜测,您若是去查一下那个小黄门的家世,一定可以在他的家族长辈中,发现死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人。”萧君默缓缓道,“要么是叔伯,要么是祖父,甚至可能是从未谋面的父亲。同理,今夜九成宫中的绝大多数死士,想必也跟这个小黄门有着同样的家史。所以,王弘义的魔法,其实便是两个字——复仇。只要能唤醒这些人复仇的信念,他不就能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乃至操纵人心了吗?”
李世民恍然。
但恍然之后,也唯有苦笑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年那场政变的血腥味却一直没有散去,至今仍然弥漫在大唐朝廷之上,也弥漫在许许多多人的心间。他本以为贞观盛世的阳光,一定可以驱散武德九年那一夜的黑暗,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放下仇恨。
事实上,萧君默能够把这些死士的心态分析得这么透彻,何尝不是因为他内心也有这种“复仇”的情结呢?
所幸,这个年轻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
仅此一点,李世民便觉得从今往后一定要善待他、补偿他,给予他应得的一?切。
尾声 归隐
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贞观十七年三月,唐太宗李世民在九成宫成功实施了“引蛇出洞”计划,诱捕了天刑盟冥藏舵舵主王弘义,并一举歼灭了冥藏舵潜伏在朝中的主要党羽。数日后,朝廷昭告天下,命仍未落网的冥藏舵党羽主动向官府自首,朝廷可据其罪行轻重,或酌情减罪,或既往不咎。诏令一下,陆续有百余人投案自首。其中,原于朝中任职的九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流外吏三十六人,余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
至此,王弘义的残余势力被铲除殆尽,大唐朝廷终于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
楚离桑在地牢中被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晨,她在昏睡中被一阵铁链的叮当声惊醒,接着地牢门便打开了,一束阳光蓦然照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明媚的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心找,总能找到。”萧君默淡然一笑。“绿袖呢?”
“放心吧,我让人先送她回兰陵坊了。”
当天,萧君默便带着楚离桑来到了长安西郊的高阳原。隐太子李建成于贞观二年被埋葬在了这里。楚离桑一路上都很忐忑,既纳闷萧君默怎么没问起徐婉娘的事,又不知道他一旦问起,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萧君默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对她说,王弘义已经把芝兰楼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萧君默的眼中并没有泪水,可楚离桑知道,这两天,他一定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
李建成的墓葬很不起眼,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长安富人的坟茔没什么差别。在李建成的墓旁,有两座半新的坟——这里便是徐婉娘和黛丽丝长眠的地方;在它们旁边,有两座新坟,里面安葬着郗岩和华灵儿。
萧君默在他们的坟前点了香,摆上了祭品,然后静静地站着,这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楚离桑与他并肩而立。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楚离桑知道,萧君默是在心里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说话。这一生,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萧君默跟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远处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迤逦而来,披麻戴孝的人群高举着丧幡,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惨切的哭声远远传来,执着地撕扯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耳膜。接着,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空旷的原野笼罩得一片迷蒙。
直到雨水打湿了双肩,萧君默才牵着楚离桑的手默默离开。
次日,李世民在两仪殿召见了萧君默,郑重宣布,要让他归宗,入皇室籍,并拜玄甲卫大将军,封郡王爵。可是,出乎李世民意料的是,对于所有这些荣宠和封赏,萧君默一概谢绝了。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
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才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有。臣恳请陛下让李世勣、桓蝶衣、罗彪三人官复原职。”此时,桓蝶衣和罗彪已被释放,但仍与李世勣一样赋闲在家。
李世民想了想:“朕准了。还有吗?”
“还有,恳请陛下也让房相公官复原职。”
“房玄龄?”李世民诧异,“你跟他也有私交?”
“回陛下,臣与房相公并无任何交集,更谈不上私交。臣斗胆进言,只是希望我大唐朝廷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其次,臣更希望我朝能进一步澄清吏治,加强科举取士的公平与公正,让天下的寒门子弟,皆能以其真才实学获取上升之阶,不至于被终身埋没。”
李世民总算听明白了。
在当今的满朝文武中,房玄龄是为数不多的进士出身的人之一,早在隋文帝时便以进士之身入仕,当时年仅十八岁,其家世背景也很普通,并非出自士族高门。所以,萧君默帮房玄龄说话,用意并不在房玄龄身上,而是借此进谏,暗示朝廷的吏治还不够清明,科举取士还不够公平公正,以致权贵子弟阻断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
实际上,对这些不公现象,李世民向来也是深恶痛绝,所以自即位后,他便非常重视科举,且屡屡打压士族,目的便是给真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打开一条上升通道。然而,历史的因袭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破,源自南北朝的门第观念至今占据人心,因而也一直左右着大唐官场的风气和规则。如此种种,李世民又何尝不想改?变?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世民淡淡道,“房玄龄的事,朕会考虑。”
“谢陛下。”
萧君默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布衣,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够了,再无须多?言。
三天后,王弘义被押赴西市开刀问斩。
午时,空中烈日高悬。刑场设在西市的一个十字街口。长安的士绅百姓早就听说了王弘义的大名,也在口耳相传中把他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魔头,于是一大早就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可很多人看到他的真容后都大失所望,觉得惊动朝野、祸乱天下的大魔头绝不该长得如此普通。
萧君默征得李世民的特许后,带着楚离桑来到了刑场,来送王弘义最后一程。
无论王弘义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终归是楚离桑的父亲,也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王弘义披头散发,被绑在行刑台的一根大柱上,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满面通红。萧君默把刽子手支到了一旁,好让他们父女单独说几句话。可是,楚离桑在王弘义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独眼里一直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王弘义微笑地看着她,道:“桑儿,别难过,爹马上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你应该替爹高兴才对。”
“你别误会,我没难过,只是今天的日头太刺眼了。”楚离桑冷冷道。
“桑儿,你能来送爹最后一程,爹就心满意足了。”王弘义依旧笑道,“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送你出嫁。好在萧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爹也就放心了。”
“是他设计抓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当然恨!”王弘义哈哈一笑,“可一想到他能帮我照顾女儿,还能让我女儿幸福,我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
楚离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赶紧别过身去。
“桑儿,爹就要走了,你还从来没叫过爹呢……”王弘义露出祈求的眼神,“这辈子,就叫这么一次,好吗?”
楚离桑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此时午时三刻临近,监刑官已经在催促萧君默离开了。
萧君默走到楚离桑身边,抚了抚她的肩,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忽然,楚离桑毅然转身,走到王弘义面前,低声道:“见到我娘后,好好跟她认个错,然后告诉娘,就说……就说女儿已经原谅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王弘义的眼中立刻泛出惊喜的泪光,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抱着更大的期望等着她再说下去。
可是,楚离桑的勇气却好像一下就用光了,后面的话堵在了舌根,愣是说不出?来。
王弘义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黯淡了下去。
“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开刀问斩!”监刑官的声音高高响起,刑场四周的围观百姓发出了一阵兴奋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