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萧君默稍有些意外。皇帝把武候卫和玄甲卫这两支护卫京畿的最重要力量都交给了李恪,足见对他寄望甚重。由此看来,若不出什么意外,李恪很快便能入主东宫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双料大将军了?”

  “那当然!”李恪踌躇满志,“我现在离东宫只有一步之遥了。你赶紧给我打起精神来,尽快帮我抓到王弘义,咱们便可大功告成了!”

  萧君默放下茶碗,暗自苦笑:暂且不说王弘义没那么好抓,就算抓到了,自己恐怕还是得放了他——只要母亲一天在王弘义手里,自己就一天奈何不了他。

  “哎,我说……”李恪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上回在终南山,你没有玩什么花样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李恪选择着措辞,“你跟裴廷龙之间,以及跟王弘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足与外人道也?”

  “你怀疑我?”萧君默眉毛一挑。

  “哪能呢?”李恪讪讪一笑,“那天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又死了那么多人,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圣上这回派你来玄甲卫,是不是让你来查我的?”萧君默试探道。

  李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瞧你说的!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若他老人家真想对付你,肯定就找别人了,怎么会让我来干这事?”

  萧君默笑了笑,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在玄甲卫干了这么久,他对皇帝的心机和手腕早已了然,所以李恪这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恰好相反——正因为皇帝知道李恪和他私交不错,才会让李恪来当这个玄甲卫大将军,目的就是考验李恪,看他在萧君默这件事上到底是秉公还是徇私:若能秉公执法,对萧君默下手,进而搞定王弘义和天刑盟,那太子之位自然非他莫属;反之,若李恪不忍对萧君默下手,那皇帝就绝不可能立他为太?子。

  想到这里,萧君默不觉在心里苦笑。

  曾几何时,自己还在全力辅佐李恪夺嫡,两人的关系更是亲如兄弟,可一转眼,自己却变成了李恪入主东宫的障碍。世事无常,一至于斯,怎不令人扼腕!看李恪现在闪烁其词的样子,显然已经对自己设置了心防。在残酷的权力斗争面前,昔日的兄弟之情已然蒙上了一层阴霾。接下来是否会进一步恶化,萧君默不敢再想下去了。

  看他怔怔出神,李恪咳了咳,道:“对了,有件事跟你说一下。这阵子父皇总是闷闷不乐,我昨天跟他提议,到骊山去打打猎、散散心,父皇同意了。”

  萧君默回过神来,放下茶碗:“什么时候?”

  “明天。”

  “这么急?”

  “所以我才急着找你嘛。”李恪道,“明日的扈从人员,武候卫那边出三百人;玄甲卫这边的人头我不熟,就由你负责,挑一百个精干的,明日随同护驾。”

  萧君默想着什么:“如今王弘义还没抓到,你却劝圣上出城狩猎,这妥当?吗?”

  “王弘义算什么东西?!”李恪不悦,“父皇当年打天下,哪一仗不是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就因为一个区区王弘义,你就想让父皇成天躲在宫里吗?他老人家的性情你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没打猎,早就手痒难耐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萧君默一笑:“圣意如何,我不敢妄加揣测,不过某人手痒,我倒是看出来?了。”

  李恪闻言,故意板起脸,可还是没绷住,扑哧一笑:“我也不怕你看出来。回长安这么久了,一次猎都没打过,本王早就百爪挠心了!”

  “好吧。”萧君默起身,“我这就去召集人手。”

  李恪看着他向外走去,忽然道:“等等,你就这么走了?”

  萧君默回过身来:“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李恪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忽然有些怪异:“终南山的事情,你真的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你到底想问什么?”

  “真相。”李恪似笑非笑,“我就想知道真相。”

  “真相都已经写在奏疏里了。”萧君默一脸平静,“你可以去问圣上。”

  “君默,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李恪收起笑容,“我知道,那天在终南山上,一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告诉我实话。”

  兄弟?

  萧君默在心里无奈一笑。有些时候,兄弟是用来救命的;可有些时候,兄弟却可能是用来出卖的。

  “行,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都告诉你。”萧君默忽然笑了笑,“裴廷龙是我亲手杀的,王弘义也是我亲手放的,我不但是天刑盟的人,而且还是天刑盟的盟主,我准备和王弘义联手,一起弑杀圣上,颠覆大唐,最终掌控天下!这就是全部真相,现在你满意了吧?”

  李恪愕然片刻,旋即笑笑:“好可怕的真相,你快把我吓死了。”

  萧君默伸出双手,做束手就擒之状:“要不现在就绑我入宫?”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李恪干笑两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滚你的吧!”

第二十章 猎杀

  李世民圆睁双目,眼球凸起,突然大喊一声:“听我说……”话刚出口,龙首刀划过一道寒光,滚圆的头颅便飞了出去,从身躯中喷出的鲜血溅了萧君默一脸。

  骊山位于长安东面,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苍松翠柏,四季葱郁,峰峦峻秀,山势嵯峨,远望如同一匹青色的骊驹,故而得名。自西周、秦、汉以迄于唐,骊山一直是皇族贵胄钟情的出游狩猎之地,因而离宫别馆众多。相传上古时期,女娲便是在此地炼石补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里;而秦始皇的陵寝,亦横卧于骊山脚下。

  这一日,李恪、萧君默率四百余名全副武装的武候卫和玄甲卫,簇拥着天子銮驾,于上午巳时许,来到了骊山的西绣岭下。李恪的副手是三十余岁、精明强干的左武候中郎将韦挺,萧君默的副手是桓蝶衣和罗彪。李恪身边还有一骑,正是年轻的晋王李治。他也跟众人一样,身披铠甲,背负弓箭,一副意气风发之状。

  此日天气晴朗,天空碧蓝如洗,山上草木葱茏,林间百鸟啁啾,正是一个出游狩猎的好日子。

  皇帝李世民一身戎装,手握宝弓,步下銮驾,骑上了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看上去威风凛凛,大有当年征战天下、睥睨群雄的气概。李恪、李治、萧君默率众将士牵马束立于山道两侧,齐声高喊:“吾皇威武!吾皇威武!吾皇威武……”

  雄壮的喊声响彻山岭,惊起了林中的一群群飞鸟。

  李世民抬手,示意众人停止,旋即给了身后的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趋身上前,清了清嗓子,面对众人道:“诸位将士,圣上有旨: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春季万物复苏,本不宜围猎杀生,然圣上久处宫闱,常念骑射之乐,故有今日之行。不过尔等须知,今日驰骋畋猎,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尤不可射杀幼兽、已孕之母兽等,万望尔等切记!”

  李恪、李治、萧君默等人齐声道:“臣等遵旨。”

  自古皇帝狩猎,通常都在秋季,因春、夏两季万物生发,杀生乃不仁之举,冬季则万物肃杀,百兽蛰伏,也不适宜,唯独秋天适合,故常称为“秋围”。由此而言,皇帝今日做这番叮嘱,也属当然之理,只是萧君默稍微有些纳闷:就这么几句话,皇帝为何自己不说,却要让赵德全代言?

  赵德全说完,李世民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随即纵马朝山上驰去,赵德全和一干宦官紧随其后。

  众将士立刻翻身上马,以皇帝为核心组成了一个护卫队形:萧君默率一部为前锋,李恪、李治率一部随侍皇帝身侧,桓蝶衣率一部在左翼,韦挺率一部在右翼,罗彪率一部断后。

  数百骑浩浩荡荡,沿山路迤逦而上,卷起了漫天黄尘。

  驰上西绣岭不久,队伍迅速分成三路:桓蝶衣率左翼沿西绣岭的山麓前行;韦挺率右翼转道驰向东绣岭;萧君默、李恪、李治、罗彪则护卫着皇帝,沿中路驰下一面缓坡,进入了一片秀丽幽深的山谷。

  此地名为石瓮谷,夹在骊山的东、西绣岭之间,山谷狭长深邃,植被茂密,野兽出没,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天然猎场。

  狩猎队伍之所以分成三路,是因为左、右两路必须沿着两侧山麓搜索林子,以防刺客预先埋伏,同时负责阻止中路的猎物往两边逃窜;而中路的前队、后队同样负有搜索、拱卫与围猎之责。

  李世民自少年时代起便纵横沙场,弓马娴熟,此时一进山谷,便见成群的麋鹿四散逃奔,一只只野兔、狍子来回乱窜,顿时大为兴奋,一边拍马冲了上去,一边拉弓搭箭,片刻工夫便射倒了一只麋鹿和两只野兔,卫士们立刻发出一阵阵欢呼。

  “父皇真是天纵神武,雄风丝毫不减当年哪!”李恪策马紧随,开口赞道。

  “三哥说得对,父皇宝刀未老!”李治也附和道。

  李世民淡淡一笑,并不答言。眼见一只肥硕的麋鹿即将跑进一片柏树林,他立刻又搭上一箭,拉了个满弓,嗖地射出,不料却失了准头,羽箭擦着麋鹿的腹部射在了一株树干上。

  那只麋鹿死里逃生,慌忙一头蹿进了树林。

  李世民眉头皱起,面露不悦。

  李恪和李治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李恪忙道:“请父皇在此稍候,那畜生就交给儿臣吧。”说完一夹马肚,便要追上去,李世民却把弓一横,拦住了他的马?头。

  李恪只好勒住缰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世民已拍马朝柏树林疾驰而去。旁边的赵德全一惊,连忙大喊:“大家您慢点,等等老奴!”边喊边带着一干宦官追了上去。

  对于父皇今日的表现,李恪颇有些诧异。虽说父皇最近心情不佳,但像今天这么沉默,一语不发,似乎也并不多见。不过此刻护驾要紧,李恪来不及多想,便带着李治和手下卫士一起追进了树林。

  作为整支狩猎队伍的前锋,萧君默此刻正带着数十名甲士,以一字排开的队形在树林中搜索前进。忽然,前方五丈开外,一株枝叶浓密的高大柏树轻微晃动了一下。萧君默目光一凛,立刻抬手,朝两边的手下示意。

  数十名甲士纷纷从背上取下弓箭,慢慢策马围拢了过去。

  萧君默走在最前面,缓缓接近那棵柏树。五丈,四丈,三丈……突然,树枝剧烈摇晃,三四条黄色的身影飞跃而出,跳到了另一棵树上。紧接着,数十条黄色身影纷纷从附近的树上现身,而且上蹿下跳,乱成一团。

  萧君默忍不住和左右甲士相视一笑。

  金丝猴。

  一大群金丝猴就在他们的头顶上跳来跳去,嗷嗷乱叫。

  “死猴子!”旁边几名甲士张弓要射,萧君默伸手拦住:“圣上的旨意你们没听到吗?今日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李恪、李治带着一群卫士冲了过来。李恪急切喊道:“君默,看见父皇了吗?”

  萧君默眉头一蹙:“圣上不是和你们在一块吗?”

  “唉!”李恪焦急地四处张望,“他去追一头鹿,一转眼就不见了。”

  “分头找!”萧君默心头一沉,大声对众甲士下令,“全部散开,找圣上!”

  众手下立刻散开,朝四面八方驰去。

  “咱们也分开找吧。”萧君默对李恪和李治道,“这片山谷地势险峻、沟壑纵横,要找个人绝非易事,不过圣上想必不会走远,耐心一点定能找到,二位殿下别太着急。”

  李恪又沉沉一叹,对李治道:“九弟,你去西边,我往东边。”然后对萧君默道:“你继续在山谷里找。”

  萧君默点头。

  随后,李恪和李治掉转马头,各自带着一队武候卫,分别朝东、西绣岭方向驰去;萧君默则继续在树林中搜寻。

  在林中兜兜转转地找了约莫一刻钟,仍丝毫不见皇帝踪影,萧君默心中不禁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忽然,他吸了吸鼻翼。

  一股腥气,是血的味道!

  萧君默目光如电,四面一扫,便见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上有一簇血迹。他立刻策马上前,很快便发现了更多的血迹,遂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大约一盏茶工夫后,血迹在一棵茂密的柏树下中断,而树干旁边赫然躺着一只身中三箭的麋鹿。

  麋鹿已经死了,却仍双目圆睁。

  萧君默下马,轻轻帮它合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右首的一面土坡处传来了一声动静。萧君默当即把马系在树干上,缓缓抽出佩刀,一步步走了过去。

  土坡上,一块岩石背后,露出了一只脚。

  那是玄甲卫的乌皮靴!萧君默立刻跑了过去,便见岩石后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甲士,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伤口处血如泉涌。

  “出了何事?”萧君默抱起甲士,用手捂住了他的伤口。

  “快,快,圣上……”甲士气若游丝,抬起一只手来,想指一个方向,却抬到一半便垂落下去,同时停止了呼吸。

  萧君默眉头紧锁,四下观察,蓦然发现土坡边缘的软土上有一片凌乱的马蹄印,显然不只是一匹马留下的。

  圣上危险了!

  萧君默立刻反身跑回去,跃上马背,顺着马蹄印往前追踪,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射在树干上和地上的箭矢。这一切分明意味着,皇帝正遭到一伙刺客的追杀!

  他大为焦急,拍马疾驰,片刻后便驰出了林子,而马蹄印也在林子外消失了。这里的地面铺满了砂砾和碎石,马蹄根本留不下痕迹。

  萧君默不得不勒马驻足,举目四望,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精致的单孔石拱桥,桥下是一条深沟;石桥过去是一片皂角树林,更远处则是刀砍斧削般的悬崖峭壁;一道飞瀑自山岭上奔腾而下,激流飞湍,訇然作响。

  萧君默策马走上拱桥,立在桥面的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