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想,反问道:“还记得去年,大致也是这个时候,你帮朕做了件什么事吗?”
李泰眼睛转了转:“父皇指的是……寻找《兰亭序》一事?”
“正是。当时你帮朝廷抓获了辩才,过后辩才供出了部分天刑盟的秘密,也供出了一个人,就是王羲之的九世孙王弘义,代号冥藏。此人野心勃勃,阴狠毒辣,一心要祸乱天下,乃至颠覆我大唐社稷。这些事情,你可知道?”
李世民说着,观察着李泰的表情。
“这个……”李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歉父皇,当初抓获辩才后,您便没有让儿臣继续参与此案了,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儿臣均不得而知。”
“哦?难道房玄龄父子私下也没向你透露?”
“房遗爱好像是说过一些,不过儿臣知道这些都是朝廷机密,便不敢听太多,即使听过一些,也早就忘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这么说,你还蛮谨慎的嘛。”
李泰也陪着干笑了几声。
“既然你不知情,那朕现在就告诉你,这个冥藏,从去年便潜入了长安,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据可靠情报,这回承乾谋逆,背后八成也有他的黑手。我大唐朗朗乾坤,岂容这种丧心病狂之徒翻云覆雨?所以,谁若能抓住王弘义,谁就为社稷立下了大功。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李泰当然明白了,但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父皇的意思明摆着,自己若能拿下王弘义,就等于拿下了太子位,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凭李泰和王弘义的关系,要抓王弘义可谓易如反掌,问题是李泰忍不住犯了嘀咕:父皇为何偏偏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跟王弘义暗中联手的事情?
倘若如此,父皇此举便是在“钓鱼”,目的便是把自己和王弘义一钩钓起!
想到这里,李泰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假如父皇已经知道,他为何又不明说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父皇顾念父子之情,不想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才会心照不宣地给他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此刻,李泰蓦然意识到:无论父皇知不知道他跟王弘义的关系,无论是从立功还是从赎罪的角度来看,他都已经别无选择了,只有拿下王弘义这一条路可走。
虽然一直以来,王弘义都在帮他,虽然他对王弘义下手必然会伤害苏锦瑟,但此时的李泰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主意已定,李泰当即重新跪地,朗声道:“儿臣都明白了,请父皇下旨!”
“好,朕给你十天时间。十日之内,把王弘义带到朕的面前来,最好是活口,若抓不到活的,也要提他的人头来见!”
“儿臣遵旨!”
李泰双手抱拳,高声答道,同时在心里说:儿臣当然只能提着王弘义的人头来见,若是活的,他王弘义把所有事情一捅,儿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接旨后,李泰随即行礼告退。
李世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脸色瞬间冰冷如铁,对赵德全道:“传李世勣。”
李世勣已在偏殿等候多时,闻召立刻上殿。
一迈进殿门,李世勣便望见皇帝正背着双手面朝屏风站着,只给了他一个宽阔的后背。李世勣很清楚,皇帝脸色特别难看的时候,通常便会做出这个动作。
李世勣快步上前,跪地行礼:“臣李世勣叩见陛下。”
李世民纹丝不动,恍若未闻,片刻后才头也不回道:“即刻对魏王府实施十二时辰监控,密切监视魏王,一旦发现王弘义,立刻缉拿!记住,朕要活的。”
事实上,李世民给李泰下那道旨意,只是想利用他引出王弘义而已,真正抓捕王弘义的任务,李世民根本就不会放心交给他。
至于方才许诺给李泰的太子位,当然也只是李世民的随口一说——不管最终王弘义是不是李泰抓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太子了。
“圣上让您抓捕王弘义?!”
魏王府书房内,杜楚客听李泰说了入宫的事情后,一时大为惊惧。
李泰点点头:“父皇还许诺,事成之后就让我当太子。”
“您信吗?”杜楚客有些狐疑。
“我信不信又能怎样?”李泰苦笑,“我也怀疑父皇知道了我跟冥藏的事,可事到如今,除了把冥藏的人头交出去,我还能怎么做?倘若父皇真的知情,我只能以此将功折罪;若不知情,我就还有希望入主东宫。无论如何,王弘义都必须?死。”
杜楚客蹙紧眉头,叹了口气:“那殿下打算如何行动?”
李泰沉吟半晌,忽然问:“咱们在终南山建的那座别馆,已经竣工了吧?”
杜楚客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怔了怔,道:“节前便已竣工,所有内外装饰也已完毕,我最近正让人添置家具来着,前厅、正堂和两厢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剩后?院……”
李泰抬手止住了他:“那就好。我待会儿就写个帖子递过去,邀冥藏后天上午巳时到别馆聚宴。”
“冥藏此人多疑诡诈,无故邀他聚宴,恐怕会令他起疑吧?”
“怎会无故?”李泰自信一笑,“我自然有名目。”
“什么名目?”
“名目有二。”李泰伸出两根指头,“其一,我就说父皇已答应立我为太子,所以我设宴答谢他一直以来的鼎力辅佐,同时商议一下入主东宫之后的事宜;其二,我就说,为表感激,我要把这座别馆送给他,故而邀他到此聚宴。怎么样,这两个理由够了吧?”
“不错,很充分。”杜楚客颔首,“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在酒菜中……下毒?”
“我当然也想下毒,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只可惜不能这么做。”
“为何?”
“父皇一再叮嘱让我抓活口,我若下毒,不是摆明了想杀人灭口吗?”
杜楚客恍然:“对对,我把这一茬忘了。”
“所以,咱们不能下毒,只能下迷药。”李泰思忖着,“把他迷倒后,再取他人头,到时候就跟父皇说他拒捕,混乱中被砍杀,谅父皇也没什么话好说。”
杜楚客深以为然:“殿下思虑果然周详。”
李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别馆的门匾做了吗?”
“当然。照您的吩咐,老早便做了。”
之前,李泰亲自为这座别馆取名“听风山墅”,并书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行书大字,杜楚客随即命人用名贵木料做了一块烫金匾额,花了不少钱。
“马上重做一个。”李泰不假思索道。
“为何?”杜楚客不解。
“把名字改掉,改成‘藏风山墅’。我要让冥藏感觉,这座别馆本来便是为他建的,所以才在名字中嵌入跟他名号相同的一个字。如此一来,才能让他充分体会到我的诚意。”
杜楚客笑了笑:“殿下这心思可够细的。”
李泰轻轻一叹:“对付冥藏这种老奸巨猾之人,细一点没坏处。”
杜楚客想着什么,忽然盯着李泰:“殿下,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问。”
“何事?”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苏锦瑟?”
李泰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从接到父皇旨意,决定除掉王弘义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答案。
杜楚客看着他,阴阴道:“殿下,恕我直言,留着这个女人,终究是个祸?患。”
李泰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要让他对苏锦瑟下手,他却万万办不到。
“先解决冥藏,这是当务之急。”李泰艰难地思忖着,“至于锦瑟嘛,可暂且把她藏起来,慢慢再想办法……”
“殿下糊涂!”杜楚客急了,“圣上一旦抓到冥藏,不管是死的活的,接下去肯定会一查到底,把他的亲朋故旧祖宗十八代全都翻出来!到时候苏锦瑟岂能置身事外?万一走漏风声,让圣上知道你一直藏着她,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这我都知道……”李泰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说了。”
“殿下!”杜楚客霍然起身,又气又急,“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殿下是志存高远、胸怀天下之人,岂能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
“够了!”李泰猛然睁开眼睛,怒视着杜楚客,“锦瑟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风尘女子。我说了,这事本王自有主张,你休再多言!”
杜楚客见他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跟自己翻脸,不禁摇头苦笑。正僵持间,紧闭的书房大门被敲响了,一个宦官在门外轻声禀道:“启禀殿下,卢典军求见。”
“让他进来。”李泰答言,顺手翻开书案上的一卷书,头也不抬道,“后天的行动,要准备的事不少,你先下去安排吧。”
杜楚客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出。
卢典军进来,见杜楚客迎面而出,赶紧见礼,可杜楚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卢典军顾不上尴尬,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卑职卢贲拜见殿?下。”
“免礼。”李泰淡淡道,目光始终停留在书上,“卢贲,你挑一些人,要身手好的,嘴巴严的,后天上午随我去一趟终南山。”
“卑职遵命。敢问殿下,需要多少人?”
李泰想了想:“不用太多,五十人足矣。”
魏王府书房附近有一片小花园,几树寒梅在这百花凋残、众芳摇落的时节开得正艳。
苏锦瑟和几个丫鬟在树下赏梅。
这段日子,她都住在王府后院的春暖阁,今日本想回崇德坊看望养父,李泰却硬是把她劝住了,让她再住些日子,说舍不得让她走。苏锦瑟听得心里暖暖的,便依他了。
一个丫鬟摘了一朵半开未开的红梅,正欲插上苏锦瑟的云鬓,眼角的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猝然一惊,梅花掉到了地上。
苏锦瑟大为诧异,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杜楚客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用一种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她。苏锦瑟颇感困惑,可碍于礼节,还是朝他微微一笑,并敛衽一礼。
然而,杜楚客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
笑容遂从苏锦瑟的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杜楚客同样冷冽的表情。
她从来就不是个弱女子,岂容别人用这种挑衅和轻蔑的目光逼视?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然后杜楚客才转身走远。直觉告诉苏锦瑟,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否则杜楚客绝不敢对她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苏锦瑟当即离开花园,来到书房,却见大门紧闭,不禁眉头微蹙。守在门口的宦官一看,赶紧迎上来,躬身道:“苏小姐请留步,殿下在里面谈事呢。”
“跟谁谈事?”
“这个……”宦官面露难色,“对不起苏小姐,奴才无权告知。”
苏锦瑟略一思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一刻钟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卢贲匆匆而出,快步走远。少顷,苏锦瑟从不远处的一棵梅花树后探出头来,望着卢贲远去的背影,眼中泛出忧虑之?色。
法音寺的大雄宝殿中,香烟袅袅。
楚离桑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面对佛像闭目合掌,默默祈求佛菩萨加持,让萧君默尽快找到母亲徐婉娘。
那天在芝兰楼,萧君默告诉她,最有可能绑架他母亲和黛丽丝的人,便是王弘义。楚离桑稍加思忖便意识到王弘义肯定是派人暗中跟踪自己,才发现了徐婉娘,进而猜破了她身上的那些谜团。换言之,王弘义定然已经知道萧君默便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所以才会绑架徐婉娘,目的便是要挟和控制萧君默。
想到此,楚离桑顿时愧悔不已。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隐秘,不料早已被王弘义全盘掌握了。就此而言,自己其实是在无形中当了王弘义的“向导”,不仅帮他找到了徐婉娘,还帮他窥破了所有秘密。如今方伯一家三口惨遭杀戮,姨娘和黛丽丝下落不明,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自己!
那天晚上,强烈的愧疚和懊悔令楚离桑再也无法自持,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别担心,桑儿。”萧君默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柔声道,“王弘义要对付的人是我,他不会伤害我母亲的。”
“都怪我,我太傻了!”楚离桑哽咽不能成声,“我以为留在冥藏身边,可以刺探一些情报,结果……结果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别说了,别说了。”萧君默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把她拥入怀中,“凭王弘义的手段,他迟早会查出一切,你阻止不了,我也不能。但是,咱们一定可以找到我娘和黛丽丝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