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玄泉离开了一炷香后,王弘义才缓缓走上桥面。韦老六和几个随从牵着马走过来。王弘义翻身上马。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扫视着身后的街道和两旁民宅的屋顶。

  “怎么了先生?”韦老六一惊,也跟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

  周遭一片黑暗。

  如此寒冷的夜晚,多数人家早已熄灯就寝。

  王弘义的目光又在黑暗中巡视了片刻,才摇摇头,拍马朝东边的街道驰去。

  沉沉夜色中,一道精瘦的黑影从街边房顶的屋脊上飞速掠过。

  黑影的轻功煞是了得,只见他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兔起鹘落,竟然与前面纵马奔驰的王弘义一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七个檀木牌位在长条案上一溜排开,上面分别写着:辩才、华灵儿、米满仓、蔡建德、孟怀让、孟二郎、孟三郎。

  萧君默神情肃穆,给七个牌位一一上香,然后默立良久,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何崇九悄悄走进来,轻声道:“二郎,郗先生来了。”

  萧君默暗暗抹了下眼角:“知道了,请他到书房,我就来。”

  何崇九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叹,转身走了出去。

  萧君默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快步来到了书房。一进门,他就看见郗岩的脸上写满了喜悦,显然是跟踪王弘义有了结果。

  “有眉目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楚离桑,萧君默顿时有些急切。

  郗岩重重点头:“属下跟了玄泉两天,他今晚终于跟王弘义接头了。”

  “王弘义住在何处?”

  “崇德坊东北隅的青梅巷中。”郗岩因完成了这一重大任务而激动不已,“盟主若想去,属下现在就带您过去。”

  “走!”萧君默不假思索。

  王弘义回到崇德坊的新宅时,无意中看见苏锦瑟的房间还亮着灯,想了想,便走过去敲响了房门:“锦瑟,还没睡吗?”

  片刻后,门开了,苏锦瑟双目微红,低垂着头:“爹,您……您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王弘义关切地看着她。

  “哦,没……没怎么,一时兴起做了点女红,这就要睡了。”

  王弘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从楚离桑来了之后,这个养女心里便起了芥蒂,自己也有意无意冷落了她,难怪她会伤心。

  “锦瑟,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说话了。”王弘义温言道,“你要是还没睡意,那爹就陪你聊聊天?”

  锦瑟顿时有些惊喜:“爹快请进来。”

  就在王弘义进入苏锦瑟房间的同时,楚离桑手里捧着一件锦衣正从后院走来。

  这件衣服是楚离桑白天不在的时候,苏锦瑟让人送过去的,绿袖拗不过,只好留下。楚离桑回来一看,发现这件锦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显然价格不菲,便想叫绿袖拿过来还她。后来转念一想,人家毕竟也是一片好意,还是自己送回来,说几句客气话比较合适,以免绿袖一见面又跟她吵嘴,倒显得自己不懂礼数。

  王弘义和苏锦瑟进屋坐定,便笑笑道:“锦瑟,去年徐婉娘的事,让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爹好像……还没跟你道过歉吧?”

  苏锦瑟颇感意外,忙道:“爹,看您说的!女儿是您一手养大的,帮您做点事是天经地义,吃点苦又算什么?您千万别讲这种话,这让女儿如何承受得起?”

  “好好好,那就不说。”王弘义呵呵一笑,“不过这徐婉娘的事,爹终究还是要跟你交个底的。”

  这时,楚离桑恰好走到房门口,听到了“徐婉娘”三个字,不由一惊,便悄悄把耳朵贴上了房门。

  “爹,这事如果是不该女儿知道的,您可以不必说……”

  王弘义摆摆手止住了她:“爹这么多年,哪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再说了,你不仅是爹的女儿,更是爹在冥藏舵里少有的心腹股肱之一,这件事就更应该让你知?道了。”

  苏锦瑟闻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数月来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眼眶登时便红了:“爹,能听您这么说,女儿为了您,就算赔上这条命也值了!”

  楚离桑在外面听着,不由也有些感动。看来王弘义跟这个养女的感情还蛮深的,怪不得苏锦瑟会对自己怀有那么强的敌意。

  “锦瑟,不许你说这种话。”王弘义嗔怪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得为自己好好活着,才不枉爹养育你这么多年。”

  “是……爹说的是。”苏锦瑟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同时破涕为笑,“您还是说说徐婉娘吧,其实女儿一直对她挺好奇的。”

  “瞧瞧,这才是心里话吧?”王弘义逗她。

  苏锦瑟促狭地笑了笑:“您时隔多年却忽然要寻找一名歌姬,不免让人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是您年轻时的红颜知己呢?”

  王弘义哈哈一笑,但笑容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淡去:“你猜错了,这个叫徐婉娘的歌姬,并不是爹的红颜知己,而是别人的。”

  苏锦瑟看他神情严肃,便不再插言,静静等着。

  王弘义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人,便是当年的隐太子。”

  外面的楚离桑顿时一惊。她万万没想到,黛丽丝的这个“姨娘”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可她既然是隐太子的情人,为何后来又会委身于一个掘墓人呢?

  屋里的苏锦瑟也是一惊:“隐太子?”

  王弘义点点头:“当年,隐太子与这个徐婉娘交好,二人如胶似漆,但碍于徐婉娘的身份,隐太子不可能将她娶回东宫,更不敢让世人知道。据我所知,二人暗中好了两三年。当时我虽然知情,但并未多想什么,对这个徐婉娘既不感兴趣,也没多少了解,可自从武德九年那场巨大的变故之后,我却有了一种想法……”

  “什么想法?”

  “我总是在想,这个徐婉娘跟隐太子好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给他留下了骨肉呢?”

  苏锦瑟恍然大悟,至此才明白王弘义让她寻找徐婉娘的目的——原来他是想找到隐太子李建成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可是,即使当年徐婉娘确实生下了隐太子的骨肉,即使现在还能找到这个私生子,又能干什么呢?

  与此同时,外面的楚离桑也陷入了沉思。

  她听养父辩才说起过玄武门之变,对这段风云往事也算略有所知,去年在越州听辩才讲述天刑盟的历史,也知道王弘义曾在武德末年辅佐过隐太子。此刻又听王弘义说要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楚离桑不禁也对他的动机充满了好奇。

  屋里,王弘义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黯然神伤。

  “爹……”苏锦瑟小心翼翼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王弘义苍凉一笑:“你是想问,我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是想做什么,对吧?”

  苏锦瑟点点头。

  王弘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当年,我与隐太子相交甚契、志同道合,一心一意要共创大业。可惜后来,一切都被那个心狠手辣的李世民给毁了,隐太子的五个儿子更是惨遭屠戮!而我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多年来一直深感憾?恨……”

  苏锦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诧道:“爹,您此次来长安,除了辅佐魏王之外,是否……是否也有替隐太子报仇之意?”

  “是的,这一点无须讳言!”王弘义眼中露出了一丝仇恨的光焰。

  苏锦瑟眉头紧锁:“那么,假如您找到了隐太子的遗孤,您……您打算怎么?做?”

  “那就要看是女儿还是儿子了。”

  “女儿如何?儿子又如何?”

  “倘若是女儿,我便收她为义女,然后由我做主,把她嫁给将来的皇帝,让她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王弘义顿了顿,“若是儿子嘛……”

  “倘若是儿子,”苏锦瑟接过他的话,“您是不是打算拥他继位,让他夺回本属于隐太子的皇权?”

  王弘义淡淡一笑:“不排除这种可能。”

  楚离桑在外面一听,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直以为王弘义祸乱天下的目的仅仅是火中取栗,趁乱实现他的权力野心,没想到他还有这更深一层的图谋!这一点,恐怕连辩才和萧君默也万万不会想到!

  苏锦瑟想着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忧伤:“爹,倘若您这么做,又将置魏王于何?地?”

  “魏王?”王弘义冷笑,“他本来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有价值便用之,无价值则弃之,又何须纠结?”

  苏锦瑟闻言,越发伤感,竟黯然无语。

  王弘义看着她:“锦瑟,爹早就告诉过你,对魏王只宜逢场作戏,万不可动真情,可你……”

  “爹,您放心。”苏锦瑟勉强一笑,“女儿只是拿他当朋友,并未动真情,只是乍一听说要放弃他,有些……有些意外而已。”

  “爹也没说现在就放弃他。如果他自己争气,不影响爹的通盘计划,爹还是照样辅佐他。”王弘义说着,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外面的楚离桑闻声,慌忙转身,想找个地方躲藏,怎奈苏锦瑟房前只有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下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小花园,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楚离桑只好纵身一跃,攀上了廊檐,整个人趴在了一根窄窄的横梁上。

  王弘义开门出来,忽然吸了吸鼻翼,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楚离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王弘义警觉地环顾四周。苏锦瑟跟出来,诧异道:“爹,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快睡吧。”王弘义没发现什么,摆摆手,顺着回廊走远了。

  苏锦瑟站在房门口,目送着王弘义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楚离桑正暗暗庆幸,可一不留神,手里的那件锦衣竟然滑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离桑飞快伸手一捞,终于抓住了锦衣的一条袖子。此时,锦衣的另一条袖子距离苏锦瑟的头顶不过三寸。

  苏锦瑟又左右看了看,这才进屋,回身关上了房门。

  就在她回身关门前的一瞬间,锦衣被收了上去。

  楚离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和鼻尖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翻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跳进了一片庭院。

  这是崇德坊青梅巷中的一座三进大宅,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数十间。此刻大多数房间都黑黢黢的,似乎宅里的人都已熄灯入睡。

  “是这里吗?”前面的萧君默蹲伏在地上,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错不了!”后面的郗岩低声道,“属下亲眼看见王弘义进了这座宅子。”

  萧君默看了看不远处回廊上几盏昏黄的灯笼,没说什么,弓着身子往斜刺里一蹿,摸进了宅子的后院。郗岩紧随其后。

  后院面积挺大,有小桥流水、假山亭榭,若是白天,景色一定颇为雅致。由于整座院子有十几座石灯笼都点着烛火,所以感觉比前面的院子要明亮许多。萧君默和郗岩伏低身子,贴着假山绕了一圈,基本上就把整个后院看清楚了。

  院子里总共有七八个房间,大小不一,却都黑灯瞎火。二人很快就把房子都探了一遍,发现东、西两侧的厢房都落了锁,只有北边的主房没锁,显然是从里面闩上的。

  “盟主,”郗岩低声道,“楚姑娘会不会就住在这里面?”

  萧君默没有答言,心却怦怦直跳。

  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特制的铁丝,插进窗缝中,轻轻一钩,就把里面的插销挑开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无声地跳了进去。郗岩也紧跟着翻窗而入。

  萧君默示意郗岩把窗户打开一些,让外面微弱的光线可以透进来,然后两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看清了这个主房的布局和陈设。

  主房被隔成了相互连通的三间,中间是堂屋,右边小间是用人房,左边房间最大,显然便是主人的卧房了。

  虽然一眼便可看出这是女子的闺房,但是三个房间却都空无一人——楚离桑并不在这里。

  萧君默的心蓦然一沉。

  桑儿,你到底在哪里?!

  楚离桑悄悄回到后院的闺房,看见绿袖正和衣歪倒在榻上,显然是等她等得睡着了,便顺手把手上的锦衣盖在了绿袖身上。

  绿袖惊醒,一看到锦衣,顿时一骨碌坐起来,皱紧了眉头:“娘子,你怎么又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