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让李安俨出来见过萧君默后,身体便因久坐而感觉不适,遂让魏叔玉扶着回房休息了。李安俨随即向萧君默禀报了临川舵的大致情况,不过却隐瞒了所有与徐婉娘有关的事。包括王弘义的情报,因事涉徐婉娘,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打算透露。

  萧君默一边听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凭直觉便断定他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事先被魏徵关照过了,因而也跟魏徵一样守口如瓶。

  看来这个身世之谜,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去追查,指望不上任何人了。

  萧君默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盟主,眼下东宫蠢蠢欲动,不知您打算如何应对?”

  李安俨不像魏徵那样对太子怀有感情,所以现在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

  萧君默静静坐着,恍若未闻,片刻后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李将军方才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李安俨一怔:“如今局势敏感,属下自然不敢走正门,是从东侧小门进来?的。”

  萧君默微微颔首,然后又沉默了。

  李安俨如坠云雾,闹不清这个新盟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问又不敢问,一时心里七上八下。

  “去年营救左使父女的事,多蒙将军鼎力相助,我还没谢过将军呢。”萧君默忽然微笑道。

  李安俨忙道:“盟主千万别这么说,左使身系本盟安危,属下自当要拼死守护,何况这也是先生的命令,属下更是责无旁贷。”

  萧君默点点头:“将军身负宿卫宫禁之责,却被我劫走了人质,事后圣上必责罚你了吧?”

  李安俨苦笑了一下:“也还好,只是杖责二十,罚没了一年俸禄,其他倒没什?么。”

  “哦?”萧君默微觉诧异,“这么说,圣上还是很信任你的。”

  “算是吧。属下宿卫宫中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半点岔子,这是头一回,所以圣上法外开恩,只给了属下一个小小的惩戒。”

  萧君默听完,便又不说话了。

  李安俨又憋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萧君默忽然问:“你方才从东侧小门进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李安俨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负责保卫圣上安全的人,后脑勺最好多长一只眼睛。”萧君默笑笑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吧,咱们一块去会会外面的朋友。”

  李安俨越发迷糊,可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李承乾等人在谢绍宗书房密谋了一个多时辰,大致拟订了一个行动方案。

  政变时间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夜。

  按大唐惯例,每年的上元节之夜,皇帝都会驾临某位皇子的府邸做客聚宴,通常是按嫡庶长幼的顺序每年轮流,比如去年是去东宫,今年自然就轮到魏王府。其间,皇帝会邀请一帮皇亲国戚和元勋老臣作陪,以示君臣同乐、普天同庆。与此同时,朝廷的首席宰相——去年是房玄龄,今年是长孙无忌,也会在皇城的尚书省宴请文武百官。

  在李承乾等人看来,这无疑是发动政变的最佳时机。一来是所有人都防备松懈,容易一击得手;二来是以皇帝为首的所有重要人物全都在场,有利于一网打?尽。

  他们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李承乾携太子左卫率封师进及若干卫士,与一同到魏王府赴宴的李元昌、杜荷联手行动,诛杀魏王,挟持皇帝;一路由侯君集率亲兵控制皇城内的尚书省衙署,挟持长孙无忌及文武百官;而谢绍宗、谢谦及羲唐舵手下则相应分成两拨——谢绍宗带人埋伏在延康坊的魏王府附近,配合李承乾行动;谢谦带人埋伏在皇城朱雀门外的兴道坊,配合侯君集行动。

  今日是正月初八,离上元节仅剩七天,每个人都要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各自做一些筹划和准备。故大致议定之后,李元昌和侯君集便相继离开,此刻书房中只剩下李承乾和谢绍宗。

  “先生,你觉得咱们的计划……能成功吗?”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谢绍宗,目光既殷切又不无忐忑。

  “殿下,古人言: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谢绍宗看出了他的不安,便给他鼓气道,“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却屡遭魏王那种小人暗算,圣上也只是毫无原则地和稀泥,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正所谓王者一怒而安天下,既然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您自当拿出王者应有的果决和霸气,切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李承乾闻言,这才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了自信的神色。

  这时,外面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道:“醇醑陶丹?府。”

  谢绍宗听出是儿子谢谦,心中一喜,对李承乾道:“想必是魏徵那边有消息了。”随即对着门口道:“兀若游羲唐。”

  谢谦推门而入,朝二人匆匆施了一礼,看了看谢绍宗,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绍宗察觉他神色有异,“是不是永兴坊有消息回报?”

  “回父亲,禀殿下,”谢谦苦着脸,“是、是有消息,不过,是个坏消息……”

  “到底何事快说!”谢绍宗不悦道,“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处变不惊!”

  “是,那边的人回话说,从昨天盯到现在,魏府各门均没有任何发现,但在东门监视的两个兄弟却失踪了。”

  “失踪了?!”李承乾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脸惊讶。

  “殿下莫急。”谢绍宗眉头微蹙,示意谢谦出去,然后沉吟了片刻,“看来,埋伏在东门的人定然是有所发现,可惜暴露了行藏,被对方给……”

  “那怎么办?”李承乾又气又急,“万一他们被抓了,把你给供出来,那咱们不就麻烦大了?!”

  “殿下放心,我手底下的兄弟,骨头还没那么软。”谢绍宗强作镇定,但心里还是浮出了一丝忧惧。

  “你就这么有把握?”李承乾眼睛一斜,“我连自己都不一定信得过,你就那么相信你的手下?”

  “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谢绍宗迅速思忖了一下,“这样吧,我这就让谦儿护送您回东宫,为防不测,在下即刻安排转移……”

  “你们尽快转移吧,不必送我了,安顿之后再给我消息。”李承乾袖子一拂,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恭送殿下。”谢绍宗连忙起身相送,可李承乾连头都没回,紧走几步就从门口消失了。

  这个年轻气盛的太子,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做大事的沉稳之气,自己把身家性命和一生的志向全都押在他身上,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追随太子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谢绍宗头一次对他,也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不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强行压下去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能再有一丝的犹疑和退缩,不管前面是功成名就的权力巅峰还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他都只能不顾一切往前闯了!

  青龙坊东北隅的五柳巷附近,两个壮汉扶着一个受伤的中年人仓皇奔逃,后面一群持刀的黑衣人紧追不舍。两拨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来绕去,一炷香之后,前面逃命的三人蓦然顿住了脚步。

  他们逃进了一条死巷。

  前面一堵大户人家的高耸山墙彻底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后面的黑衣人瞬间追至,纷纷用戏谑的目光盯着他们。受伤的中年人惨然一笑,对左右二人道:“二位,咱们为先生尽忠死节的时刻到了!”

  “想死?可惜没那么容易!”韦老六狞笑着,从那群黑衣人身后大步走了过来。黑衣人迅速朝两边让开,俯首躬身。

  那三人却置若罔闻,相互发出莫逆于心的微笑,然后那中年人突然右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了一把匕首,牢牢握在了手中。

  韦老六脸色一变,对左右大喊:“都给我上!抓活的!”

  十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

  可那个中年人的速度还是快过了他们。只见他手上的匕首寒光一闪,唰唰两下,迅速割开了身旁两人的喉咙。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二人栽倒时,脸上竟然出现了如出一辙的笑容,仿佛这致命的一刀是中年人送给他们的一件美好礼物。

  中年人最后要挥刀自刎,却已来不及。众黑衣人冲上去制服了他,夺下匕首并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韦老六松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兄弟,在五柳巷盯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人冷哼一声:“姓韦的,算你够义气,还来送老子最后一程。”

  韦老六哈哈大笑:“别急,我会让你死的,不过不是现在。”

  “老子想死就死,可不由你说了算。”中年人说得很笃定,一点都不像是嘴?硬。

  韦老六盯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出手扼住他的下巴,试图从他嘴里掏出什么东西。然而为时已晚,中年人的口鼻和双耳就在此刻流出了鲜血。最后,气急败坏的韦老六还是从他嘴里掏出了半颗小小的蜡丸。显然,剩下半颗已被他吞进肚?中。

  蜡丸里面包裹的是砒霜。

  看来他早就把蜡丸含在了嘴里,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不被活捉。

  韦老六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大为懊恼。

  此时,一个手下慌张来报,说坊里的武候卫已经出动,正迅速朝这边逼近。韦老六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大手一挥,带着手下撤离了巷子。

  半个多时辰后,韦老六赶到位于崇德坊的新宅,沮丧地向王弘义禀报了事情经?过。

  王弘义正在布置自己的新书房,闻言忍不住把手里的一卷书掷到了韦老六脸上。韦老六满脸惭悚,当即扑通跪下,连声请罪。王弘义阴着脸,半晌才道:“活口没抓到,别的线索也没发现吗?”

  韦老六忙道:“正如先生之前预料的那样,属下可以肯定,他们也是咱天刑盟的人。”

  “何以见得?”

  “他们自杀之前,说要‘为先生尽忠死节’,听这话的口气,当是本盟之人无?疑。”

  王弘义没再说什么,示意他起身。

  韦老六这才微微颤抖地爬了起来,却不敢抬头。

  “昨天黛丽丝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怎么看?”王弘义忽然提起了这个话头。

  韦老六迟疑了一下:“这个……属下也很纳闷。”

  “除了纳闷,就没别的想法了?”

  韦老六想着什么,却欲言又止。

  王弘义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

  韦老六又犹豫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属下是有些想法,只是……只是不知当不当说。”

  “让你说你就说!”王弘义加重了语气。

  “是。属下斗胆认为,除了阿庸之外,黛丽丝在咱们府上恐怕还有内应。”

  “我昨晚让你把那八个人埋了,不就是担心这个吗?”

  “是的,但是属下怀疑,这个内应并不在那八个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王弘义眸光一闪:“有何凭据?”

  “今早撤离五柳巷时,属下临走前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院墙有攀爬的痕迹……”

  “昨夜黛丽丝和那些波斯人很可能就是从后院进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王弘义不以为然。

  “先生说得对,可问题是,属下在后院发现了两处攀爬痕迹。”

  “两处?!”王弘义不禁蹙起了眉头。

  “正是。北边的一处有多个脚印,那显然便是黛丽丝他们留下的,可还有一处是在西北角,却只有一个脚印。”

  “倘若昨晚那八人中有一个是黛丽丝的内应,这个脚印正是他帮黛丽丝逃走时留下的呢?”

  “可昨晚事发后,属下曾到后院仔细观察了一遍,只发现了一处攀爬痕迹,也就是北边有多个脚印的那处;而西北角的那单个脚印,却是今早才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脚印是在那八人被埋之后才留下的?”

  “是的,时间应该是今早卯时左右。属下推测,此人定是昨晚救走了黛丽丝,至今早才返回宅子。从那个脚印的痕迹看,应该是从外面翻爬进来时留下的。”

  王弘义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头拧得更深了:“那依你看,这个内鬼会是谁?”

  韦老六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王弘义垂首沉吟:“本府除了阿庸和同一批招进来的那八个人外,其他的下人,都跟了咱们十多年了,会是黛丽丝的内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