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楚离桑把分别后的遭遇都告诉了绿袖,唯独略去了她和萧君默之间的情感故事。
“娘子,这可是你说的,说话可得算话。”绿袖得意,“回头得老老实实跟我讲,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行了行了,别贫了。”楚离桑有点心不在焉,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高坡,萧君默正策马立在上头。
“怎么,萧郎才离开一会儿,娘子就魂不守舍啦?”
楚离桑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正想伸手掐她一把,却见萧君默和袁公望等人突然策马朝坡下飞奔而去,像是出了什么事。她神色一凛,顾不上理会绿袖,缰绳一提便要追上去,郗岩忽然伸手一拦:“楚姑娘,盟主有令,咱们得待在这儿。”
“你没看他们跑得那么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你就不怕盟主有危险吗?”楚离桑策马想绕开他,却被他死死挡着。
“对不起楚姑娘,除非盟主下令,否则咱们哪儿也不能去。”
对于萧君默他们的突然离去,郗岩其实也颇有些担心和纳闷,可盟主的命令他还是得不折不扣地执行。这就是郗岩。一旦认定要追随一个人,他就会死心塌地,没有任何保留。
楚离桑无奈。
这一路走来,她早知道郗岩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可楚离桑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萧君默的忠诚无人能及。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萧君默才会让郗岩时刻不离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楚离桑心里不觉又有些感动。
方才在高岗上,萧君默等人遥遥望见了驿道上的那场厮杀,同时看见三骑迅速没入了坡下那片茂密的柏树林。
“是个女子?”
萧君默眯眼望着驰入树林中的那三个人。尽管此时已然暮色四合,且相隔甚远,可他还是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盟主好眼力,那至少是一里开外呢。”袁公望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驿道上的厮杀已见出了分晓:人少的那一方显然寡不敌众,有几骑先后坠地;人多的一方一边围攻仅剩的几骑,一边迅速分兵朝树林追来。
“蒙面?”
萧君默又有了一个发现。
袁公望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那三人危险了。”萧君默微微蹙眉,直视前方,“老袁,一伙蒙面人追杀一个女子,你说咱们该不该救?”
“这个……”袁公望本来想说事不关己,没必要惹麻烦,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生改口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来也是本盟的规矩。”
他知道,这是萧君默心里的想法。
“好,那咱们就过去凑个热闹。”
萧君默策马扬鞭,率先朝坡下飞驰而去。袁公望带人紧紧跟上。
从岗上看,下面的柏树林并不大,可进来才知道这片林子着实不小。袁公望命手下燃起了火把,跟随萧君默在林中奔驰。
在林中驰了数十丈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羽箭破空的锐响。萧君默迅速辨别了一下方位,又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盟主小心。”袁公望赶紧跟了上来,“那帮家伙不是善茬,还是让弟兄们先过去探一探吧?”
“你忘了我是干哪一行出身的?”萧君默淡淡一笑,“有好戏上场,我岂能落于人后?”
说话间,众人又驰出了十来丈,蓦然听见左手边的一棵大树后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萧君默立刻翻身下马,从一个手下那里接过一支火把,快步跑了过去。
方才逃命的那三人此刻都已躺在了地上,其中两名骑士已经没有了声息,发出呻吟的正是那个头戴帷帽、面罩黑纱、一身女子装扮的人。
不过,刚才听到第一声呻吟的时候,萧君默便已知道,此人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萧君默把火把递给手下,蹲下去轻轻扶起了伤者,然后撩开了他的面纱。
一支利箭从他的后颈射入,自喉咙穿出,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瞪着血红的双眼盯着萧君默,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含混声响。
萧君默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命手下将火把靠近一些,瞬间认出了此人:
“权长史?!”
此人便是安州都督府的长史权万纪,也就是屡次上呈密奏弹劾吴王李恪之人。萧君默曾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
权万纪又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咽气了,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半个字。
萧君默帮他合上了圆睁的双目,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
“盟主,你认得此人?”袁公望问道。
萧君默点点头,说出了他的身份。
“安州长史?”袁公望大为困惑,“那他怎么会跑到齐州来,还……还被人给射杀了?”
萧君默蹙眉思忖:“也许,他现在的身份并非安州长史。”
“那是什么?”
“齐州长史。”萧君默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现在应该是齐王李祐兼齐州都督府的长史。”
齐王李祐是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阳王,同年晋封楚王,贞观二年徙封燕王,任豳州都督,但因年幼并未就藩,只是遥领。直到贞观十年,年满十六岁的李祐才改封齐王,授齐州都督兼齐州刺史,并正式赴任。
据萧君默所知,齐王李祐是个典型的纨绔,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从小在宫里就经常无端打骂下人,长大后也是不学无术。自从来到藩地,这个一手总揽齐州军、政大权的五皇子便一件正事也没干过,只学会了飞鹰走马、游弋射猎,而且动不动便虐杀下人。为此,长史薛大鼎屡屡劝谏,但齐王只当耳旁风,始终我行我素。
萧君默当初在玄甲卫时,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他还知道,薛大鼎因管束无方颇让皇帝失望。如今看来,这个生性严苛、擅长打小报告的权万纪,一定是在成功弹劾了吴王李恪之后,受到了皇帝器重,因而调任齐州,取代了薛大鼎的长史之职——其任务,便是代表皇帝管教这个不成器的齐王李祐。
然而此刻,权万纪却男扮女装地躺在了这个地方,死得如此凄惨和不堪。
作为一个堂堂的从三品大员,这样的死法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权万纪以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暴毙在这个荒郊野外?
“盟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公望一脸困惑,“倘若这个权万纪真是齐州长史,那他怎么会男扮女装出现在此处,又被一路追杀呢?”
“一个堂堂的长史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出逃,只能说明一点,他触犯了某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萧君默淡淡道。
“神通广大的人物?”袁公望蹙眉,“在齐州,比长史更大的人物,不就只有齐王吗?”
“没错。只有跟齐王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权万纪才会出此下策。”萧君默道,“依我看,他一定是想回长安,亲自向皇帝弹劾齐王。”
“可是,若权万纪想回长安,他应该往西走,怎么会往南逃呢?”
泰山位于齐州的南面,要去长安,正常的走法的确不该走这个方向。
萧君默一笑:“如果你明知有人会追杀你,你还会走寻常路吗?不管是男扮女装还是走南边,都是权万纪的障眼法罢了。只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齐王的魔爪。”
说着话,萧君默走到另一名骑士的尸体边,蹲下来仔细观察。袁公望赶紧打着火把在一旁照亮。跟权万纪一样,此人也是被箭射杀,一支利箭从后背贯胸而出。
此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把普通的横刀。萧君默拿起横刀看了看,丢到一旁,然后又翻起死者的手掌。
忽然,萧君默眉头一紧,像是发现了什么。
袁公望察觉他神色有异,连忙凑近去看,可除了看见尸体的手掌上有几块厚厚的老茧之外,别无其他。他刚想开口发问,却见萧君默迅速在尸体的腰部掏了一下,便摸出了一块东西来。
那是一块亮闪闪的铜腰牌,上面印着三个字。
袁公望定睛一看,失声叫道:“玄甲卫?!”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
“盟主,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显然,萧君默只看了一眼死者的手掌便已断定其是玄甲卫了,所以才直接掏出了他的腰牌。
萧君默摊开自己的手掌,让袁公望看了一眼:“看见了吗?死者手上的老茧,无论位置还是大小都与我相似,这足以证明,他平常使用的兵器跟我一样,都是龙首刀,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改用了横刀。但是龙首刀的刀柄比横刀略宽,所以起茧的位置也会略有不同。”
袁公望恍然,不禁对萧君默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么暗的树林里,射杀三个人又全身而退……”萧君默神色凝重,“这帮杀手不简单哪!”
袁公望深以为然。
萧君默又迅速走回权万纪的尸体旁,折断了他脖子上的箭杆,拿起箭镞端详了起来。袁公望也凑过来看。方才都在注意权万纪,没留心杀手留下的箭,此刻袁公望凝神细看,心中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拿在萧君默手上的是一枚青铜制的三棱箭镞,镞身呈三角形,镞体近似流线型。跟一般的两翼镞比起来,这种箭镞在飞行时阻力更小,方向性更好,而且具有更强的杀伤力。
让萧君默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枚箭镞的形制,而是它的材质。青铜箭镞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至西汉初年便基本被钢铁制的箭镞取代。时至今日,是什么人还在使用这种箭镞呢?
袁公望显然已经看出了什么,却忍着没有说出来。
萧君默瞟了他一眼,把箭镞收进袖中,若无其事道:“走吧,去驿道那边看看。”
众人策马驰出柏树林,来到了驿道。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原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八具黑衣骑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驿道上,但对方却没留下半具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