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使要来祭拜盟主,这也是应该的。十六年了,无人扫墓无人祭拜,连坟冢都荒凉若此,我辈于心何安?”萧君默说着,故作轻松地一笑,“行了,别被我吓着,我也就随口说说,兴许冥藏早就被玄甲卫抓了也不一定。”

  “嘁!我能被你吓着?”华灵儿白了他一眼,“我华灵儿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什么阵仗没见过?冥藏算什么东西?他要是敢来,本姑娘倒真想跟他过过招!”

  “嗯,有志气,不愧是千魔洞的女……女英雄。”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女英雄。”

  “你是想说女贼首、女魔头吧?”华灵儿叉腰看着他。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萧君默笑着,然而笑容却瞬间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远处那片竹海又闪出了白光,而且不止一处,是十几个星星点点的白光同时闪烁——那分明是兵刃在烈日下的反光!

  华灵儿察觉他神色有异,刚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身后的柳杉树林中突然射出两支冷箭,分别朝二人飞来。萧君默大喊一声“小心”,拔出龙首刀格挡,铿的一声撞飞了一支,同时伸手抓住华灵儿往旁边一拽,另一支箭擦着她的面颊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数支冷箭也射向了坟前的辩才等人。辩才猝不及防,被射中左臂;楚离桑反应敏捷,闪身躲过;米满仓站在一旁,被射中右腿。

  萧君默和华灵儿见状大惊,立刻从岩石上纵身而下,迅速朝他们靠拢,可刚冲出两三丈远,数十个黑衣人便从树林中蹿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萧君默一看,为首一人正是在甘棠驿交过手的韦老六。

  他一直担心冥藏会找到这儿来,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萧君默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未及多想,便挥刀直取韦老六。他现在必须撕开对方的防线,跟辩才他们会合一处,因为他们三人中只有楚离桑会武功,必定凶多吉少。

  韦老六明显知道他的意图,迅速后退了几步,指挥手下将他和华灵儿团团围住,目的就是要缠住他们。

  智永坟前,也有十几个黑衣人围住了辩才三人。楚离桑拔刀在手,护着辩才和米满仓且战且退。由于黑衣人是从树林中杀出,留给他们的退路只有竹林方向,所以三人只能往那边退却。萧君默远远看见,情知竹林中的敌人更多,很可能冥藏本人就在那里,心中万分焦急,大喊道:“离桑,往山下去,别走竹林!”

  然而,敌众我寡,加之事发突然,纵然楚离桑想往山下撤,也丝毫没有机会。很快,三人便被对方逼进了十里竹海。

  萧君默奋力砍倒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朝竹林方向飞奔,可身后又射来数支冷箭,不得不回身格挡。就这么迟滞一下,韦老六和十几个黑衣人便又追上来缠住了他。华灵儿也极力想跟萧君默会合,却同样被十来个黑衣人死死咬住,脱身不得。

  楚离桑护着受伤的辩才和米满仓进了竹林,才跑了没多远,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冥藏带着二十来个黑衣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后面的十几个黑衣人也追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在当中。很显然,方才他们故意不出狠招,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逼到冥藏面前。

  冥藏依旧戴着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他定定地看着辩才三人,然后呵呵一笑:“辩才,咱俩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今日久别重逢,竟然是在盟主墓前,说起来也是缘分哪!”

  “你怎么知道盟主埋在此处?”辩才非常困惑。

  “盟主曾经跟我提过,他喜欢天目山,说此地钟灵毓秀、别有洞天,所以我猜他的墓一定在这里。只可惜,这么多年我来这里找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找到。这回从江陵过来,我就想顺道再来看看,不巧就遇上你们了。辩才,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正如萧君默判断的那样,冥藏在长安接到谢吉的飞鸽传书后,迅速带人赶到了江陵,然后派人去富丽堂酒楼接头,不料谢吉没找到,反而落入了玄甲卫的伏击圈,还好他谨慎,没有亲自出马,只是损失了一些手下。事后,冥藏意识到辩才等人很可能已经离开江陵前往越州,遂昼夜兼程在后面追赶。走到歙州时,他忽然心生一念,想再到天目山碰碰运气。岂料运气果真这么好,一来就听到逍遥峰上发出了欢叫声,于是便兵分两路,悄悄从两翼包围了峰顶。

  辩才听罢,不禁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迭,同时下意识地抓紧了肩上的包袱。

  冥藏犀利地扫了他一眼:“辩才,我猜你们已经把真迹和盟印取出来了吧?呵呵,这可倒好,省了我不少事。”

  “冥藏,就算你夺了这两样东西,天刑盟的弟兄也不见得会听你的。”

  “你这么认为吗?”冥藏一脸自得,“我是堂堂琅琊王氏的后人,王羲之是我的先祖,他们不听我的,难道要听你这个一无所长、只会念经的和尚的?”

  “你是王羲之的后人不假,可弟兄们认的是道义,不是血统。”

  “道义?!”冥藏扑哧一笑,“辩才,说你只会念经,果然没冤枉你,你到底还是迂腐啊!正所谓‘天下以智力相雄长’,能在这世上称雄的人,拼的都是权谋和实力,什么时候拼过道义?道义这东西,不就是胜利者拿来装点门面的吗?只要我赢了,道义自然就在我这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冥藏,”楚离桑忽然冷冷插言,“你玩了这么多年权谋,可你得到什么了?据说当年你辅佐过萧铣,可萧铣败了;后来你又辅佐隐太子,隐太子也败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想当盟主,可时至今日你连《兰亭序》真迹都没见过,这就是你说的权谋和实力吗?一个六岁的开蒙儿童尚且知道,人若是不讲道义,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可你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还不懂道义为何物,你不觉得可耻吗?连做人都不会,你凭什么当盟主?怪不得你出门总要戴个面具,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啊?”

  听完这一番冷嘲热讽,冥藏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转头对辩才道:“辩才,你说你这个破戒的野和尚,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讲道义?当年你不但拐跑了我妻子,还跟她生了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野种!世上有你这样的和尚吗?你就不怕玷污了佛门、辱没了佛祖?”

  “你说什么?”楚离桑本来骂得正解气,闻言顿时一震,万分惊愕地看着辩才,“爹,他在说什么?我娘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妻子?!”

  楚离桑分明记得,辩才不久前在江陵告诉过她,说冥藏当年追求过她娘,但她娘没有答应,可冥藏现在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辩才一阵窘迫,忙道:“桑儿,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在羞辱你娘呢!”

  楚离桑闻言,顿觉血往上冲,遂不顾一切,挥刀直扑冥藏。冥藏一声冷笑,后退了几步,两旁的手下迅速上前,围住了她。楚离桑的功夫原本便不弱,加上此时义愤填膺,每一出手都是杀招,转眼间便砍倒了三四个黑衣人。

  然而她一扑上去,本已受伤的辩才和米满仓便失去了保护,冥藏手下立刻冲上来,要抢他们身上的包袱。二人利用密集的竹子左闪右躲,可还是险象环生,好几丛碗口粗的竹子都被削断,哗啦哗啦地倒了下来,把米满仓吓得大呼小叫。旋即又有一黑衣人挥刀砍来,米满仓见无处躲闪,情急之下,抡起包袱一甩,里面的十几锭金子和各色珠宝顿时四散飞奔,落了一地。

  那些黑衣人见状,顿时一个个眼睛放光。虽然有冥藏在场,但俯拾即是的金银珠宝终究令他们无法抗拒,于是拼命争抢,顷刻间乱作一团。

  此时,楚离桑已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赶紧回身来救二人,准备趁乱带他们往山下逃。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冥藏终于出手,纵身跃起,右手一扬,三枚飞镖相继射出,分别飞向三人。楚离桑迅速转身,挥刀格挡,撞飞了射向辩才和米满仓的两枚,可收刀不及,被第三枚飞镖射中了右臂,顿觉一阵酸麻。

  几乎与此同时,冥藏已飞身掠过楚离桑,手中横刀直刺辩才胸口。千钧一发之际,米满仓突然挺身,挡在了辩才身前,雪亮的刀尖瞬间刺入他的心脏,并穿透了他的胸膛。

  “满仓!”辩才和楚离桑同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喊。

  冥藏抽回横刀,正待再刺辩才,楚离桑已挥刀向他脑后劈来,冥藏不得不回身接招。

  米满仓捂着胸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然后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辩才在后面扶住了他,慢慢把他放在了地上。

  米满仓双目圆睁,看着从繁密竹叶间洒下的缕缕阳光,凄然一笑,断断续续道:“法,法师,告诉萧,萧郎,他还欠,欠我、二十金。”

  辩才泪湿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

  “跟他说,我下,下辈子,找他,还……”米满仓说着,慢慢声如蚊蚋,最后头往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

  此刻,冥藏的手下已经弹压住了那些争抢珠宝的家伙,然后分成两拨,一拨人跟着他围攻楚离桑,剩下的四五个拿刀逼住了辩才,并抢下了他身上的包袱。

  楚离桑以一人力敌冥藏等五六人,原本便已落在下风,加之手臂中了抹麻药的飞镖,酸麻胀痛,很快便无力招架,被冥藏一刀砍中肩膀,手中的龙首刀当啷落地。

  “小野种,受死吧!”冥藏狞笑着,高高举起了横刀。

  楚离桑捂着伤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辩才突然厉声大喊:“冥藏住手,她是你女儿!”

  此言一出,冥藏和楚离桑不禁同时看向辩才,脸上写满了相同的震惊与错愕。

  柳杉树林里,萧君默已经砍杀了六七个黑衣人,自己则身中数刀,左肩也中了一支冷箭。他砍断了箭杆,但箭镞和一小截箭杆仍然插在身上。

  韦老六和剩下的四五个手下依旧死死缠着他,双方大致打成平手,谁也占不了上风。

  华灵儿那边的情形也差不多,虽然砍倒了几个对手,但身上多处负伤,所幸都是轻伤,战斗力并未减弱,依然与围困她的五六个黑衣人死斗。

  萧君默记挂着楚离桑他们,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跟对手纠缠下去,遂纵身跃上身边的一棵柳杉,紧接着又蹿了几下,眨眼间便攀到离地六七丈高的树上。

  天目山的古木年深日久,这片柳杉树林更是异常高大,最高的足有十几丈,最矮的也有七八丈。冥藏一方的弓箭手正是借助这些大树藏身,才得以屡屡施放暗箭。萧君默要破局,最好的办法便是甩开地上的敌人,直取这些弓箭手。

  “华姑娘,快上树!”萧君默在树上一声大喊。随着喊声,一名隐藏在树丛中的弓箭手被他一刀砍中,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毙命。

  华灵儿反应过来,也紧随着跃上大树。

  韦老六等人当然也明白萧君默的意图,但他们刀剑功夫还算拿手,轻功却根本不行,所以只有韦老六带着三四个手下蹿上了大树,其他人要么在树下干瞪眼,要么爬个两三丈就摔了下来。

  战术一变,局面顿时改观。萧君默在大树之间穿梭跳跃,片刻工夫便解决了三四个埋伏的弓箭手。韦老六等人虽然死命追赶,无奈轻功远不及他,加之华灵儿又反过来缠上了他们,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弓箭手被一个接一个干掉。

  竹林中,辩才喊过那句话后,场面便瞬间凝固了。

  虽然冥藏的手下都把刀分别架在了楚离桑和辩才脖子上,但没有冥藏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此刻,冥藏却什么命令都下不了了,因为他已经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木立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

  半晌后,冥藏才道:“辩才,你给我说实话,这小野……这姑娘到底是谁的女儿?”

  “当然是你的女儿。”辩才苦笑了一下,“你仔细看看她的脸,有哪一点像我吗?”

  冥藏闻言,睁大眼睛凝视着楚离桑,果然如辩才所言,楚离桑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他,倒是跟自己有几分神似。

  “爹,你疯了吗?!”楚离桑怒视辩才,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就算要救我,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娘啊!”

  辩才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爹,你不是跟我说,我的亲生父亲是虞亮吗?”楚离桑大喊着,眼眶泛红,声音嘶哑。

  “虞亮?”冥藏困惑地看着她,“虞亮是丽娘的亲哥哥,他是你的舅父!”

  楚离桑又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辩才:“爹,他在撒谎是不是?你快告诉他,虞亮不是我舅舅,他……他是我的父亲,你快告诉他!”

  辩才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桑儿,事到如今,爹不能再瞒你了,他说得没错,虞亮的确是你娘的大哥,你的舅父。”

  楚离桑想起来了,那天在江陵客栈,得知自己的父母都姓虞时,她便觉得蹊跷,可辩才却解释说她父母本来便是同族。如今看来,辩才之所以说谎,目的便是隐瞒冥藏是自己生父的真相。

  “辩才!”冥藏沉声道,“你别以为这么说我便会信你,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我还是会杀了她!”

  辩才苦笑:“当初英娘离开江陵的时候,便已经怀上你的骨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冥藏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忽然把面具摘了下来,深长地看了楚离桑一眼,才对辩才道:“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