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玄观身边那两个侍者,神情倨傲,态度冷漠,对长者全无尊敬之心,甚至对方丈本人都不太尊重,这不但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侍者,还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和尚。为了确认这个判断,当我们从方丈室出来,走向天王殿时,我又问了一名侍者一个问题。我问他,佛教中常说的‘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是何意,他居然也答不上来……”
“这话是何意?”华灵儿一脸懵懂。
萧君默一笑:“请法师开示一下吧。”
辩才道:“上报四重恩,意思是每个学佛之人,都要回报父母恩、师长恩、国土恩、众生恩;同时还要下济三途苦,就是要拯济饿鬼、畜生、地狱三恶道的苦难众生。”
华灵儿恍然。
“我故意问他这个问题,就是暗讽他对师长不尊,如果是真的出家人,怎么听都听得出来,至少也该明白这句偈语的意思。可那个侍者的表现,却全然不是如此,由此我便断定,这两个侍者一定也是假和尚。”
“那堵截慧远的那些人呢?”楚离桑问,“我追过去的时候,看见你跟他们连话都没说,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也是假和尚?”
“因为他们拿棍棒的手法,都像是拿惯了长矛的人。”萧君默道,“虽说大觉寺的僧众平时也可能练武,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练武纯为强身健体,因此通常对拳脚和棍棒功夫都很娴熟,却对刀剑和长矛等兵器相对陌生。而那些人则恰恰相反,挥舞棍棒毫无章法可言,总是不自觉地使出长矛的突刺动作,完全是无的放矢,此其一。其二,他们一边打还一边口吐脏话,而且一听就知道是平时说惯了脏话的人。所以我更加确定,他们是假和尚。”
“这么说,这些人的确都不是真和尚。”辩才深以为然,旋即蹙眉道,“可问题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大觉寺假冒和尚?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玄观又为何甘愿受他们胁迫?”
“法师别急,容我先说完剩下的疑点,咱们回头再讨论这些问题。”
辩才歉然一笑:“萧郎请说。”
“第三个疑点,是法师对玄观暗示三觞一事时,玄观却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也从侧面证实他是受到了那两个‘侍者’的胁迫,所以很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当法师跟他挑明了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虑如何应对,最后他又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带我们去了天王殿,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由他的这些反常态度来看,加之后面的突然遇刺,你们是否觉得,这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辩才和楚离桑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华灵儿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更是只有听的份,什么话都插不上。
“以我个人的看法,”萧君默见众人无语,便自问自答,“玄观之前之所以那么反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或者预见会有重大事情发生。换言之,在我们看来那么突然的刺杀,在他自己,却很可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此言一出,辩才和楚离桑更觉惊讶。
“这完全没道理啊!”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他若是早有预见,干吗要去送死?就算他出于什么目的,一心要赴死,也没必要把圆觞取出来让人抢走啊!除非……除非他已经背叛了组织,本来就是要把圆觞交给慧远,然后他自己以死谢罪。”
华灵儿忽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楚离桑不悦。
“楚姑娘说的这些事,我虽然没有参与,不太知情,不过光听你这几句话,就很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
“玄观若想把那个什么觞交给慧远,八百年前就可以给了,又何必等到今天?难道他故意要死给你们看?他有病啊?!”
“你!”楚离桑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
“离桑有一点说对了,玄观肯定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过我相信他并没有背叛组织,这可以从第四个疑点得到佐证。”萧君默道。
“第四个疑点是什么?”楚离桑问。
“就是玄观遇刺之后说的那句话。当时你去追慧远了,并未在场,玄观对法师说有危险,让我们赶快离开江陵。既然他临死之前还在担心我们的安危,那就足以说明他并未背叛组织。至于说他明明已经预见危险,却为何还要去赴死,原因可能就在华姑娘刚才说的那句话中。”
“我说的话?”华灵儿有些惊喜,“哪句话?”
“你刚才说,他故意要死给我们看。不过,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在我看来,他不是要故意死给我们看,而是要死给那些胁迫他的人看,也就是那些假和尚。”
其他三人闻言,都有些恍然,可更多的却是困惑。楚离桑思忖着,忽然道:“这么说,慧远行刺玄观,其实不是意外,而是早有安排?说得更明白些,这很可能都是玄观自己一手策划的?”
“聪明!”萧君默赞赏地点点头,“把我们刚才说的第一个疑点和第四个疑点结合起来看,不管是慧远还是玄观,都在告诉我们江陵有危险,叫我们赶快离开,这足以说明,他们俩其实是一头的。所以,你的判断没错,慧远刺杀玄观,很可能正是玄观自己的安排。”
华灵儿见风头被楚离桑抢了,不禁撇了撇嘴:“世上还有这种人?故意安排别人来杀自己,他图什么呀?说他有病,没想到他还真有病!”
“华姑娘,玄观法师是我的师弟,更何况死者为大,请你注意说话的口气。”辩才有些不悦。
“对不起左使,我不是有意的。”华灵儿吐了吐舌头,“我只是觉得奇怪,玄观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们刚才已经说了,玄观受到了某种势力的胁迫。”萧君默道,“我想,他之所以主动选择死,就是为了摆脱这种胁迫。”
“可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啊?既然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别人还怎么胁迫他?”华灵儿越发不解。
楚离桑想着什么,忽然目光一亮:“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东西。”
萧君默又投给她赞赏的一瞥:“没错,对玄观而言,那个东西绝对比他的生命更宝贵。”
华灵儿莫名其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此时,辩才也想到了,不禁沉沉一叹:“没想到,这个镇寺之宝竟然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华灵儿终于忍不住了:“哎,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能说点让我听得懂的话吗?”
楚离桑一笑:“说了你也不见得听得懂。”
华灵儿大为不服:“你别门缝里看人,说来听听!”
楚离桑又笑了笑,却闭口不言,把华灵儿气得直跺脚。
“佛指舍利。”萧君默接过话,“那是大觉寺的镇寺之宝,有人肯定是以这个东西来胁迫玄观。如果玄观不听他们的,他们就威胁要毁掉或夺走此物,所以玄观最后只好以死相抗。人一死,他们也就威胁不着了。这很可能是玄观在万般无奈之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华灵儿一听,果然不大明白。虽然她也听说过佛指舍利,可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把这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为了不让楚离桑笑话,华灵儿只好避开这个问题,道:“倘若如你所说,那么那些人胁迫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为了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觞?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话已说到这儿,且华灵儿对天刑盟也是忠心耿耿,所以辩才便不再隐瞒,把三觞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华灵儿恍然大悟,旋即惊讶道:“您真的想毁掉《兰亭序》和天刑之觞?”
辩才一声长叹:“为了阻止冥藏祸乱天下,贫僧只能出此下策。”
华灵儿思忖着:“左使,请恕属下无礼,我是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华灵儿又想了想,忽然眸光一闪:“比如说,咱们可以推举一位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之人继任盟主,让他带领那些仍然忠于本盟的分舵,一起联手对抗冥藏!”
此言一出,辩才顿时一震,仿佛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旋即把目光转向了萧君默。楚离桑和华灵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君默。
萧君默莫名其妙:“你们都看着我干吗?”
辩才意味深长地笑笑:“华姑娘所言,确是一个很好的提议,而且我发现,眼前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华灵儿忍不住拍掌,笑得眼睛都弯了:“妙极妙极!萧郎的确是不二之选!”
楚离桑也用一种赞同和期待的目光看着萧君默。
萧君默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赶紧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那股胁迫玄观的势力,看样子来头不小,而且摆明了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一进江陵,很可能就被他们盯上了,正如玄观所言,咱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诸位还是商议一下应对之策吧。”
三人一听,顿时脸色一黯,全都蹙紧了眉头。
“法师,”萧君默接着道,“现在可以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了,咱们必须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胁迫玄观,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你适才的分析来看,这伙人的目的肯定是想夺取三觞。”辩才道,“若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也是本盟的人。”
萧君默点点头,此言显然与他的判断一致:“法师,当年智永盟主托付三觞的事,有多少人知情?”
“除了玄观、郗岩、谢吉三个当事人外,便只有先师和我了,此外再无旁人知情。”
萧君默眉头微蹙:“如此看来,郗岩和谢吉便都有嫌疑。”
辩才沉吟了一下:“按说这也不可能啊,当年先师把三觞分别托付给三人,前提便是他们三人互不知情,彼此甚至都不认识。既如此,郗岩或谢吉又如何得知其中一觞在玄观手上?”
“他们虽然不能确定,但可以推测。当年您和智永盟主驻锡大觉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其中就包括郗岩和谢吉。倘若他们其中一个别有用心,必然会从大觉寺入手,找上玄观。即使玄观不承认,他们也可以派人在大觉寺守株待兔。就比如今晚,咱们自动撞上门,他们之前的猜测不就得到证实了吗?”
辩才苦笑:“假如郗岩或者谢吉真有问题,那依萧郎之见,该如何应对?”
“照原计划。”萧君默不假思索道,“明日就去会会他们二人,只要他们肯出现,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可现在慧远失踪了,圆觞也下落不明,”楚离桑一脸愁容,“就算郗岩和谢吉肯交出其他二觞,对咱们又有什么用?”
“现在看来,慧远盗取圆觞的目的,肯定是奉玄观之命把它保护起来,以免被胁迫之人夺去。”萧君默道,“倘若这个判断没错,那么我相信,慧远迟早会跟咱们联系。”
华灵儿插言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慧远是在保护圆觞,那你今晚追他的时候,他就可以把圆觞交给你了,何必等过后再联系?”
“今晚大觉寺那么乱,里头不知有多少人假扮和尚,而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监视着,慧远怎么敢冒险把东西交给我?”
华灵儿想想也对,便不说话了。
辩才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慧远会主动把圆觞送还?”
萧君默点点头,然后想着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他没出什么意外。”
萧君默等人断然不会想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大觉寺的时候,方丈室的屏风后面便转出了一个锦衣华服、神色倨傲的年轻人来。
这个人居然是裴廷龙。
一见裴廷龙出现,那些跪在地上的假和尚立刻站起身来,恭敬而整齐地行了军礼。一旁的监院则战战兢兢地趋前几步,朝他点头哈腰,余下的和尚仍旧跪在地上,原本哀伤的表情全都化作了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