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兰亭会上的那些诗。很快,有两首诗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先念了其中一首:“温风起东谷,和气振柔条。端坐兴远想,薄言游近郊。这是当年王羲之的友人、时任散骑常侍的郗昙所作的诗。这么说,现在这个东谷分舵的舵主,便是郗昙的后人了?”

  辩才点头:“没错,如今的东谷先生,正是其后人郗岩。”

  “踪畅何所适,回波萦游鳞。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萧君默又念出了第二首,“这是时任会稽郡五官佐谢绎的诗。如今的回波先生,便是这个谢绎的后人了?”

  “是的,他叫谢吉。”

  “那法师所谓的物件,到底是什么?又为何会在他们手上?”

  “萧郎既然能背诵兰亭会上的所有诗文,想必也能背出王羲之本人所作的那首五言诗吧?”辩才不答反问。

  “当然。晚辈还记得,王羲之的那首五言诗最长,足有二百六十字。”

  辩才不禁哈哈一笑:“连字数都记得,萧郎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萧君默淡淡一笑:“晚辈说过,无论如何,也要查清家父拿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辩才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萧郎不愧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你的胆识和意志,实在非常人可及!”

  “法师言重了,晚辈不过是生性执着一些,凡事总想弄个水落石出罢了。”萧君默道,“法师提起王羲之的五言诗,到底是何意?”

  “你刚才问的那个物件,就藏在其中一句诗文里。”

  萧君默眸光一闪:“哪一句?”

  “藏有‘天刑’二字的那一句。”

  萧君默迅速思索了一下:“三觞解天刑?”

  辩才一笑,随口吟道:“‘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刚才说的那个物件,便是这‘三觞’!”

  萧君默顿时恍然大悟:“三觞解天刑,意思便是只有用‘三觞’才能‘解’开天刑盟,重启组织?”

  “没错。”

  “那这个‘三觞’到底是什么东西?”

  “准确地说,三觞是三个物件。”辩才略显神秘地笑了笑,“萧郎若想一睹为快,不妨今夜随贫僧走一趟大觉寺。”

  “您的意思是,这三觞分别在东谷先生郗岩、回波先生谢吉和大觉寺这三处,今晚便是要先取出大觉寺的这一觞?”

  “正是。”

  杜荷跟魏王已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这一日忽然收到了李泰亲笔所书的请柬,盛情邀请他明日午时到崇仁坊暗香楼赴宴。杜荷颇为狐疑,犹豫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最后只好来东宫找太子商量。

  “不就是喝个酒吃个饭吗,有什么好怀疑的?”李承乾觉得杜荷未免过于胆小了。自从把他安插到李泰身边,这小子就一直没提供什么像样的情报,这个酒局正好是个刺探的机会,没想到他还疑神疑鬼。

  “殿下有所不知,李泰好长时间没找我了,这回忽然这么殷勤,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啊!”杜荷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李承乾摇头笑笑:“那你说说,他这回找你,是什么由头?”

  “说是要让我跟叔父多亲近亲近,还说一家人该彼此包容、互相体谅什么的。”

  “这没错呀。”李承乾道,“杜楚客是你的叔父,是长辈,你这个做侄子的本来就该尊重他。可你呢,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一见面就给他脸色看,这成何体统?李泰撮合你们也是一片好意嘛!”

  杜荷冷哼了一声:“这老家伙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逢人必说我不学无术、骄纵轻狂,还说什么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反正什么难听他就骂什么。殿下您给评评理,碰上这么个刻薄寡恩的老家伙,我怎么尊重他?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

  李承乾呵呵一笑。

  事实上,他觉得杜楚客对杜荷的评价并没有错,这小子本来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除了纵情声色、飞鹰走马,就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事。他能当上驸马,成为自己的妹夫,全凭乃父杜如晦之余荫,若不是想利用他去刺探李泰情报,李承乾连正眼也不会瞧他一下。

  “二郎啊,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跟你叔父的关系搞得这么僵,这问题也不全在他身上吧?你自己难道就一点毛病没有?”

  杜荷撇撇嘴:“我就算有什么毛病,也轮不到他来教训。”

  “你这话就不对了。”李承乾沉下脸来,“令尊早逝,杜楚客身为叔父,怎么就不能教训你?他之所以骂你,那不是爱之深责之切吗?要我说,你就该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跟你叔父握手言和,顺便摸摸李泰的情况。”

  杜荷绷着脸不说话。

  李承乾看了他一会儿,冷然道:“二郎,就算你心里不想跟他和好,做做戏总会吧?你得清楚,杜楚客是李泰的头号谋臣,肚子里的机密多的是,你要是能得到他的信任,就不难刺探到有价值的情报。所以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又如何帮我呢?”

  杜荷仍旧一脸忧色:“可万一……明日的暗香楼是场鸿门宴呢?”

  李承乾忍不住哈哈大笑:“鸿门宴?我说二郎啊,你以为自己是斩蛇起义的沛公呢?李泰若真想搞鸿门宴,那他邀请的人也得是本太子吧?”

  杜荷想想也对,却仍不放心,道:“殿下,要去也成,不过我有个请求。”“说。”

  “您能不能,从谢先生那儿找几个高手,明日做我的随从?”

  太子与羲唐先生谢绍宗联手一事,杜荷、李元昌、侯君集三人都是知情的。尽管李承乾不太愿意让谢绍宗与杜荷有何瓜葛,可一想杜荷毕竟对自己还有用,真出了什么事也是一个损失,再说谢绍宗手底下有的是人,找几个给他当保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道:“行,你先回去,我回头就给你安排。”

  杜荷大喜,连声道谢,旋即告辞离去。

  片刻后,谢绍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李承乾笑道:“先生都听见了吧?这个绣花枕头,真是中看不中用,你说我用这么个人当细作,是不是找错人了?”

  谢绍宗却没有笑,而是眉头微蹙:“殿下,说句实话,我也觉得杜荷的担心不无道理。”

  李承乾诧异:“何以见得?”

  “正如杜荷所言,魏王前一阵子还跟他打得火热,过后便突然断了联系,现在又无缘无故主动邀他,您不觉得蹊跷吗?”

  “没什么蹊跷的,父皇前不久停了房玄龄的相职,起因便是房遗爱、杜荷这帮权贵子弟跟李泰走得太近,引起了父皇猜忌。你想,出了这种事,李泰还敢不收敛吗?”

  “既如此,那魏王就该从此跟杜荷断交,为何现在又主动攀扯?”

  “他可能觉得风头过了吧。当初为了让杜荷接近李泰,我故意让他泄露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情报,估计李泰不死心,还想从他嘴里再掏点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解释,但依在下看来,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

  “说说看。”

  “不排除,魏王已经识破杜荷是您安插的细作,所以想利用他做个什么局。”

  李承乾一惊,阴森森地看着他:“做局?像杜荷这种无足轻重的人物,李泰能拿他玩什么花样?”

  “杜荷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好歹也是堂堂驸马、国朝郡公。”谢绍宗沉吟,“至于魏王能做什么局,在下目前还无法猜透,总之明日肯定不会是一场普通的酒宴。”

  “那依你的意思,杜荷就不要去了?”李承乾面露不悦,“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安插到李泰身边,难道就这么弃而不用?”

  谢绍宗瞥了眼太子的脸色,暗暗叹了口气。

  近来,太子越来越听不进他的意见了,原因当然就是前些日子的苏锦瑟事件。太子想直接绑架苏锦瑟,他却坚持要放长线钓大鱼,结果苏锦瑟突然失踪,无异于打了他一记耳光;后来太子叫他亡羊补牢,可他还没来得及补救,苏锦瑟就让王弘义给抢回去了,连祆教的索伦斯和黛丽丝也都被杀了,线索就此断得一干二净。苏锦瑟旋即躲进魏王府再也没有露面,令谢绍宗无计可施,同时更是让太子对他生出了几分失望。

  这几日,谢绍宗明显感觉太子对他冷淡了许多,此刻他要是再违背太子之意,不让杜荷去赴宴,彼此之间恐怕就更不愉快了。

  思虑及此,谢绍宗便道:“殿下勿虑,杜荷自然要用,而且恰恰是因为魏王没安好心,才更有必要让杜荷去刺探一下,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没错,咱们总算想到一块了!”李承乾这才露出笑意,“你马上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手,明天陪杜荷走一趟。”

  “是,在下这就安排。”

  从洵阳到江陵的一路上,楚离桑一直在私下追问辩才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身世。

  既然辩才只是她的养父,那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他还活着吗?

  自从楚英娘在临终前语焉不详地提过一次后,楚离桑心里就一刻也没有放下这个问题。之前在夹峪沟,她便不止一次问过这件事,可辩才似有难言之隐,始终避而不谈。前几天舟行汉水,楚离桑在饱览大唐壮丽山河之余,更是不停追问,最后辩才被她逼急了,只好勉强答应,说到了江陵之后再告诉她一切。

  现在终于到了江陵,所以辩才必须给出答案了。

  此刻,在辩才房中,楚离桑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辩才。

  辩才一声长叹,笑笑道:“桑儿,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爹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娘临终前告诉我,说她是在江陵怀上我的,那我的亲生父亲当时一定也在江陵吧?”楚离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他还活着吗?”

  “你的生父叫虞亮,是当初南梁萧铣一朝的禁军大将。武德四年萧铣覆灭时,你父亲他……他就战死了。”

  “我父亲也姓虞?”楚离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母亲临死前说她的真名叫虞丽娘,“他和我娘同姓?”

  辩才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据我所知,你娘和你父亲本来便是同族之人。”

  “那他们跟《兰亭序》有何关系?莫非他们也都是天刑盟的人?”楚离桑又问。母亲一直说《兰亭序》是个不能碰触的秘密,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碰触的了。

  辩才点点头:“你父亲和你娘都是东晋镇军司马虞说的后人,他们继承了天刑盟的濠梁分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