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按魏徵的要求,准备把苏锦瑟送到忘川茶楼,不料竟然在此撞上了这一幕。
索伦斯与黛丽丝四目相对,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女人毕竟是女人,紧要关头还是让情感冲昏了头脑,居然为了跟徐婉娘告别,连命都可以不要!自己费尽心思安排的转移计划,终究还是前功尽弃了。
“许檀越,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索伦斯站在马车上,脸上泛起一个笑容,就像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索伦斯,快把我女儿交出来,否则黛丽丝也活不了!”王弘义大声喊道。
索伦斯无奈一笑,侧了下身子,掀开车帘,只见苏锦瑟正坐在车里,脸色异常苍白,但眼中仍有一丝倔强的光芒。
“锦瑟……”终于见到失踪多日的女儿,王弘义眼圈一红,当即哽咽。
“许檀越,换人吧!”索伦斯扶着虚弱的苏锦瑟走下马车,来到了石桥中间。四名护卫拔刀跟随在两侧。
王弘义也把黛丽丝推到了石桥中间。双方相距三丈开外时,同时放开了人质。两个女子相向而行,擦肩而过,彼此目光对视,却仿佛两把兵刃相交。
苏锦瑟走近王弘义时,强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无声而下,然后一头扑进了王弘义的怀中。“好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弘义轻抚着她的后背,看向石桥那端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寒冷。
“大祭司,对不起……”黛丽丝走到索伦斯面前,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索伦斯宽容地笑笑,正要去拉她的手,忽然身子一顿,下意识低头一看,一枚飞镖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大祭司……”黛丽丝和众护卫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把他扶住。
此刻,长街的东边传来了急促而杂沓的马蹄声,显然是皇城里的武候卫出动了。
王弘义把苏锦瑟交给了一名手下,然后抽刀在手,带着其余手下又扑了过去。
既然已经开了杀戒,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王弘义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改变的信条。
转眼间,王弘义等人已杀到眼前,四名波斯护卫只稍稍抵挡了一阵,便相继被砍倒在地。黛丽丝从地上抓起一把刀护在索伦斯身前,但她只会幻术,不会武功,所以那把刀一下就被王弘义挑飞了。
黛丽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索伦斯见状,反而挺身挡在了她身前——尽管他的身体一直在摇晃,几乎已站立不住。
“敢伤害我女儿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王弘义怒吼着,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弧光。
索伦斯看见眼前白光一闪,然后便觉自己飞了起来,天地在眼中不停旋转。
我怎么变得如此轻盈?索伦斯想,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来接我了,他一定是要带我去永生的天堂吧?
黛丽丝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索伦斯的头颅飞离肩膀,慢慢飞向空中,然后急速地向桥下的渠水坠落。
王弘义再度挥刀的刹那,黛丽丝毅然翻身跃过了栏杆。
远远望去,黛丽丝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白色飞鸟,紧随着索伦斯的头颅没入了碧绿的渠水之中。
一小一大两朵水花依次绽放。刹那之后,水面便恢复了平静。
黛丽丝在水中拼命游动,终于赶在索伦斯的头颅沉入水底之前,把它紧紧抱在了怀中。然后,她用一只手使劲划水,两条腿也像鱼尾一样用力摆动,试图尽快游离石桥,并且找地方上岸。
然而,腿部却在这时开始麻痹了。先是受伤的那条腿再也无法摆动,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越来越僵硬。
慢慢地,黛丽丝感觉自己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失去了知觉。
她整个人在往下沉,只剩下一只手在徒劳地划动,可她却始终不愿放弃另一只手上的头颅。
随着身体的下沉,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黛丽丝索性放弃了任何挣扎,任由自己的身体仰面朝天地向黑暗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最后一丝光明消失之前,黛丽丝看见了一张美丽而慈祥的脸庞,那是她八岁那年见到的徐婉娘的脸庞。
黛丽丝脸上泛起了一个平静的笑容。
娘。
她在心里喊了一声。
翌日清晨,华灵儿拎上一只包裹,告别了三个当家和千魔洞的徒众,便与萧君默四人一起离开了。她走得很干脆,仿佛只是下山兜一圈就要回来似的。
乌梁山大大小小的溶洞足有数百个,而且很多都彼此连通。华灵儿领着萧君默四人在迷宫般的溶洞里穿来穿去,约莫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出乌梁山,来到了山下的一处河岸。华灵儿打了一声呼哨,很快便有一只橹船摇了过来。
很显然,船上的艄公也是浪游舵的人。
五人上船后,沿祚水南下走了一个时辰,便见水面渐渐宽阔,两岸的山脉也逐渐平缓。萧君默知道,这里便是汉水的支流洵水了,沿洵水往东南方向再走一个时辰,便可到达洵水与汉水交汇处的洵阳县。到了此处,就算彻底走出秦岭了,之后再沿汉水一路东下,不消五六天便可直抵荆州江陵。
虽然现在暂时摆脱了裴廷龙,但他们四个人的海捕文书早已传遍天下,上面都有画像,而从这里到江陵的沿途州县,肯定都会有官府设卡盘查,所以待会儿一到洵阳县,当务之急便是要化装易容,并弄到假过所,才可能顺利走到江陵。
倘若是在长安,萧君默要找一两个黑道的人来办这些事一点不难,可眼下人生地不熟,这种事也只能找“地头蛇”华灵儿了。
萧君默把此事跟众人一说,华灵儿当即说没问题,这事包在她身上。
洵阳县位于洵水与汉水的交汇处,北倚关中,西接巴蜀,东连襄樊,也算是一处水陆要冲之所,舟车辐辏,四方商贾往来频繁,故当地县廨在城南码头上设有税关,凡过往船只及货物,均须靠岸查验,课以相关税费。
此刻,码头和税关上除了税吏和捕快之外,竟然又多了一些玄甲卫的身影,税关门前的告示牌上更是赫然张贴着萧君默四人的海捕文书。
橹船在距码头三四里外的地方靠上了北岸。
五人上岸后,拣了条偏僻无人的小径往县城北郊走。华灵儿对萧君默道:“这一带有个绰号千面狐的家伙,化装易容是把好手,也能弄到假过所,就住在北郊麻溪村。”
“千面狐?听这名字就透着股邪气啊。”辩才插言道。
“干这营生的,哪能不邪?”华灵儿道,“这家伙原本姓胡,因为易容术厉害,江湖上人称千面胡,后来叫着叫着就成狐狸的‘狐’了。”
“他最快多久能弄到过所?”萧君默问。
“据我所知,他有个表亲在洵阳县廨里当差,若是顺利的话,应该今天就能弄到手。”
“这个千面狐靠得住吗?”楚离桑插了一句。
“放心吧,黑道上的人,不就图个财吗?只要咱出得起价钱,别的都不必担心。”
萧君默听她这么说,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麻溪村不大,看上去也就百来户人家,坐落在秦岭南麓的山脚下。千面狐住在村西头,一进村就到了。萧君默等人跟着华灵儿来到一户独门独院的农舍前,只见外面一溜五六尺高的土墙,墙头崩塌了几处,也未修补,里面一个小杂院,四五间旧瓦房,看上去很普通。
这个千面狐倒是个谨慎低调之人,赚到钱也不露在明处。萧君默想。
华灵儿拍了拍黑漆剥落的院门。片刻后,里头传出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谁?”
“合吾,不是威武窟的马子。”华灵儿不假思索道。
楚离桑、辩才、米满仓都听不懂黑道切口,顿时一脸迷惑。楚离桑忙扯了扯萧君默的袖子,低声问:“她说什么?”
这些黑话对萧君默来讲当然不是问题。他笑了笑,给她翻译道:“都是道上的朋友,不是衙门来的官吏。”
楚离桑、辩才、米满仓这才恍然。
“所自何来?”里头的人又问。
“千魔洞开山立柜,坐底子来的。”
“地盘在千魔洞,坐船来的。”萧君默又低声翻译。
“所为何事?”
“扇面子,扯活。”
“扇面子是脸,扯活是跑路。”萧君默又道,“意思就是易容和过所的事。”
“几根?”
“五根。三根孙食,两根尖斗,全是火点,老元良放心,赶紧亮盘吧。”
“五个人。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全是有钱人,老先生放心,赶紧露面吧。”
里头静默了一会儿,萧君默隐约听到了一声什么动静,却不是很确定。接着,院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五十多岁、尖下巴、吊梢眼的干瘪老头从门缝里警觉地往外扫了一眼,看见华灵儿,似乎颇为诧异,赶紧把门打开:“华大当家?你怎么来了?”
“这几位都是贵客,我当然要亲自送他们来了。”华灵儿说着,径直走了进去。
千面狐的堂屋里一片凌乱,地上堆满了杂物,一张硕大的案几摆在屋中,案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假发、假胡子、妆粉、糨糊、木梳、刷子、毛笔、铜镜等物。靠墙还摆着一张长条案,上面陈列着一排造型奇特的木架,架子的下部是底座,上部是一颗颗椭圆形的木球,状似人的脑袋。而最让众人感到惊异的,便是披挂在那些木球上的一张张“脸皮”——无论从颜色还是质地来看,这些“脸皮”都极其逼真,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样一间杂乱不堪的屋子,五六个人一起拥进来,连下脚都困难,更别说要找地方坐下了。“诸位请随意吧。”千面狐用力踢开案几四周的杂物,总算腾出了一些空地,示意众人席地而坐,“寒舍就是个垃圾堆,朋友们别嫌弃。”
萧君默一笑,率先坐了下来:“胡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看您府上这模样,就知道您的手艺肯定不赖。”
“不敢当,都是江湖朋友抬举罢了。”千面狐淡淡答道,同时犀利地扫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