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一群归巢的倦鸟在空中缓缓掠过。

  长安青龙坊,五柳巷。

  青瓦灰墙的大宅里,王弘义正在幽静的后院中练刀。韦老六从回廊上快步走来,走到近前时放缓了脚步,悄悄候在一旁。王弘义不徐不疾地练完最后几个招式,才闭目摄心,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把横刀扔给侍立一旁的手下,接过婢女递来的汗巾,一边轻轻擦脸,一边头也不回道:“玄泉有消息了?”

  “回先生,”韦老六趋身上前,“刚刚接到消息。”

  王弘义“嗯”了一声,有意不接话,一旁的手下和婢女马上识趣地退下了。

  韦老六接着道:“玄泉称,数日前,玄甲卫在蓝田县的夹峪沟遭到重创,萧君默、辩才等四人脱逃,据说没走武关道,但具体去向不明。”

  “哦?”王弘义转过身来,“看来这萧君默果然有点本事。”

  “据说是有两名高手帮了他。”韦老六随后将围捕过程简要说了一遍。

  “蔡建德?”王弘义大为意外,“这可是当年瓦岗的一员骁将,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想不到竟然躲在那里,还一躲这么多年。”

  “是的,还有那个孟怀让,也是隐姓埋名躲藏在夹峪沟的,先生肯定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

  “他什么身份?”

  “原左屯卫旅帅,就是逆贼吕世衡的部下。”

  王弘义眉头一蹙:“这就奇了,一个曾在玄武门为李世民立功的禁军将领,竟然放着好好的官不当,跑到那个穷山沟藏了起来,这是何道理?”

  “是的先生,玄泉说他对此也很困惑。”

  王弘义思忖着:“难不成,他也是无涯舵的人?”

  韦老六一惊:“无涯舵?”

  “当年我在吕宅遍寻不获的羽觞,会不会就是这个孟怀让带出去的?”

  韦老六睁大了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

  “倘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枚‘无涯之觞’,现在已经落到了萧君默的手里?”王弘义喃喃自语。

  韦老六被他如此跳跃的思维惊呆了:“先生,这……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王弘义道,“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这个萧君默已经做了多少不可能的事,难道你没看见吗?”

  “这小子确实不简单。”韦老六不得不承认,“现在又逃出了玄甲卫的重重罗网,下一步更不知道要逃到什么地方。”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和辩才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荆州江陵。”

  韦老六想着什么:“您的意思是,他们下一步要做的事情,跟当年智永老和尚隐藏的那个秘密有关?”

  王弘义点点头:“我一直怀疑那个秘密就藏在江陵,现在看来,萧君默和辩才一定会帮咱们解开这个谜团。告诉玄泉,密切留意萧君默的动向,有任何情况,都必须第一时间向我禀报。必要的话,我可能要亲自跑一趟江陵。”

  “是,属下待会儿就给他传话。”

  “对了,锦瑟今天有没有说要过来?”王弘义抬头望了一眼渐渐昏黄的天色。

  韦老六忙道:“属下正想跟您禀报,大小姐今日一大早就从魏王府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府,也没到咱这边来……”

  “怎么会这样?”王弘义霍然一惊,“你为何不早说?”

  “先生别急,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

  王弘义背起双手,在庭院里快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停了一下,突然大步走上了回廊。

  “先生,先生您要去哪儿?”韦老六赶紧跟在他身后。

  “夜阑轩!”

  夜阑轩的老鸨秀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自从一大清早那个神秘的女人到来之后,秀姑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了。她倒不是害怕这个寻找徐婉娘的女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危险,而是因为在夜阑轩潜伏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开启任务同时也是结束任务的这一天,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终于可以解脱了!

  整整十六年,从一个妓女熬成了一个老鸨,从一头青丝熬到了两鬓发白,秀姑就是一直在等待这个特殊的日子。然而可笑的是,这个日子完全是偶然降临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一天会不会到来,也没有人向她保证这个奇怪的任务一定会有终结的一天。

  当初,上头把她吸纳进组织的时候就告诉她:我们给你提供一切保护,必要时也会让你成为夜阑轩的老鸨,同时每月给你一笔不菲的钱,而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要一直在夜阑轩待下去,直到有人来寻找徐婉娘,你把他或她引向该去的地方,然后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什么人会来寻找徐婉娘?她问。

  不知道。上头说,谁都有可能来。

  要是有人来,会是什么时候?她又问。

  不知道。上头说,随时都有可能。

  如果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你就得永远待在夜阑轩,直到你死了,我们负责给你送葬。

  秀姑哭笑不得,感觉这个任务就像是开玩笑。

  然而,组织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让她没有理由拒绝。她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小小年纪就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人间的一切心酸苦楚她几乎尝遍了,被人欺侮玩弄的日子她也过够了,好不容易可以有“组织”这样一个靠山,从此没人敢惹、衣食无忧,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所以上头一跟她提出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然后,一晃就是十六年。

  她原以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跟没有任务也差不多,不会给她造成任何压力,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有了做母亲的想法,想要好好嫁个人,拥有一个她从未有过的家,但是这个任务却把她死死困在了夜阑轩,让她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从此她就开始期盼那个寻找徐婉娘的人赶紧出现。然而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连昔日繁华热闹的夜阑轩都已经渐渐败落了,却始终没有任何人来找她。秀姑觉得自己可能要老死在夜阑轩了,就为了这该死的任务。

  没想到,今天一大清早,她都还没睡醒,这个寻找徐婉娘的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她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装出一副贪财如命、认钱不认人的样子,顺利地按照计划把那个女子引向了该去的地方。接下来一整天,她都在焦急等待上头的指令,直到午后申时左右,门缝里终于被人塞进一张纸条,上面画着六条上下排列的横线,一、三、五是断开的,二、四、六是连着的。上头以前告诉过她,这是周易的一个卦象,名为“既济”,意思是已经完成,只要看到这个卦象,就意味着任务结束,她可以远走高飞了。

  秀姑赶紧收拾金银细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夜阑轩。正巧,后面的巷子口停着一辆待雇的马车。秀姑忙不迭地跳了上去,对车夫道:“出城,往东走,去灞桥。”上头以前教过她,若有朝一日可以离开了,不要直接往要去的方向走,而要先走反方向,再掉头往回走,这就叫声东击西,可以避免被人跟踪。所以秀姑打算先到东边三十里外的灞桥,再雇车折往西南,回她的巴蜀老家益州。

  车夫正在打盹,脸上盖着个破斗笠,瓮声瓮气道:“二十文。”

  “少废话,给你三十文,快点!”

  马车很快就飞跑了起来,秀姑感觉自己的心也开始了飞翔。从平康坊往东走,只要过东市、道政两个坊区,便可出春明门前往灞桥。可让秀姑疑惑的是,马车过了东市却往北一拐,径直朝兴庆、永嘉坊方向驶去。虽然从这儿走通化门,一样可以出城,但明显是绕远了。

  “停车!我要下车!”秀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马车缓缓靠边停下。秀姑掀开车门上的帘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蓦然映入她的眼帘,秀姑的身体瞬间僵硬。

  “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臭婆娘!”

  谢冲一脸狞笑。

  然而,还没等他笑完,秀姑便突然握住一把簪子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喉咙,鲜血立刻像涌泉一样喷出,溅了谢冲一脸。

  最后倒下去的时候,秀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觉得自己真正自由了。

  王弘义匆匆出门的时候,夜禁已经开始了。从青龙坊到平康坊要经过六七个坊,路程不短,一路上他们碰到了好几队巡夜的武候卫。不过,王弘义一亮出腰牌,对方便无一例外地放行了。

  腰牌是魏王给的,职务为工部郎中,官秩从五品上,一般武候卫无人敢拦。王弘义带着韦老六及一干随从风驰电掣地赶到平康坊,敲开坊门,一口气冲到了夜阑轩。尽管如此明目张胆地犯夜违背了王弘义一贯奉行的低调原则,可现在苏锦瑟下落不明,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王弘义一行凶神恶煞地冲进夜阑轩,几乎把整座青楼翻了个底朝天,可不但丝毫未见苏锦瑟的踪影,连老鸨秀姑都无端消失了。韦老六揪住一个龟公的衣领,命他把东家叫出来。龟公颤抖地说秀姑既是老鸨也是东家,夜阑轩没有别的东家。

  王弘义的心蓦地一沉。他知道,秀姑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肯定与锦瑟寻找徐婉娘的事有关。现在看来,自己让锦瑟来找徐婉娘,绝对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尽管韦老六再三逼问,夜阑轩的龟公和妓女们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早上的确有个漂亮女人来找过秀姑,其他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王弘义最后叹了口气,对韦老六道:“留几个人在这儿守着。明天一早,把所有弟兄都放出去,无论如何,要把锦瑟给我找回来!”

  王弘义回到青龙坊的时候,看见魏王李泰正万般焦急地在正堂上来回踱步。

  今日夜禁开始后,发现苏锦瑟仍然没有回府,李泰便有些担心。他本以为她回青龙坊了,可又一想,锦瑟每次回青龙坊都会事先跟他打招呼,为何这次却没有呢?李泰越想越不安,便立刻赶了过来,却听下人说王弘义方才匆匆出门了,不知道去哪儿。李泰料到他肯定是找苏锦瑟去了,只好等着。

  一看到王弘义回来,李泰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锦瑟呢?你没找着她吗?”

  王弘义阴沉着脸,半晌才道:“锦瑟失踪了。”

  李泰犹如五雷轰顶,大声质问王弘义到底怎么回事。

  王弘义没有理会他的无礼,黯然道:“都怪我,不该让她去做这件事。”

  李泰惊问到底何事。王弘义又沉默半晌,才简要说了事情经过,但没提徐婉娘的名字,只说是他过去的一位红颜知己。

  李泰满心狐疑,道:“你要找的这位,恐怕不只是红颜知己那么简单吧?”

  王弘义缄默不语。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李泰冷冷道:“先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锦瑟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俩之间怕是不好相处了。”说完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