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看着他:“孙先生,请恕我问一个煞风景的问题,假如有一天,你的盐业生意做不下去了,底下会有多少弟兄没有活路?”

  孙伯元一怔:“这个……少说也有个三四千的。”

  “这么多?”李恪有些意外,“要养活这么多人,殊非易事啊!”

  “可不是嘛。”孙伯元苦笑,“外人看我家大业大,总以为我风光十足,岂知这偌大一份家业,操持起来是何等劳神费力!光是这么多弟兄和他们的家人张口吃饭,就够我愁白头发了。平常风调雨顺还好,若是碰上流年不利,一年翻个几条船,几千石盐一下化为乌有,还有几十号弟兄说没就没了。我这边张罗着调货、堵窟窿都还是小事,问题是那么多弟兄的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得帮老的送终,把小的养大成人,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说着说着,孙伯元已经红了眼眶。

  李恪不觉也有些伤感,轻叹了一声。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是至理。别说像孙伯元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就是自己身为皇子、父皇身为天子,不也得天天操心劳神、忧思满腹吗?有时候想起来,还真不如当个平头百姓省心。想到这里,李恪蓦然又想起了萧君默。他记得有次跟这小子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将来的打算上。李恪说身为男儿,就是要建立一番功业,才对得起这七尺之躯。萧君默却说,人活着就图个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凡事对得起良心就行了,至于功业,随缘即可,没必要太过执着。

  李恪笑他胸无大志,不如别干玄甲卫了,去做个田舍夫便罢,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自在!

  萧君默笑,说这也不好说,指不定哪天机缘成熟,我就当田舍夫去了。

  一想到这小子现在亡命天涯、生死未卜,连做一个田舍夫亦不可得,李恪便不免黯然神伤。

  “三郎,三郎……”孙伯元看他愣愣出神,忍不住连声呼唤。

  李恪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孙先生,如你方才所说,盐业生意虽然利润还不错,但是风险也不小。不知先生有没有考虑过,把盐业这块慢慢收掉,让手下兄弟转到别的行当?”

  “这么大一摊子,转行谈何容易?”孙伯元叹道,“再说了,这世上的营生,哪行哪业没有风险?只要最后的收益大过风险,就还是值得干的。”

  李恪有些急了,差一点就跟他吐露了实情——昨天他刚从李道宗那儿听到风声,得知朝廷很快会出手打压江左士族,而这些士族手上庞大的产业,无疑是首当其冲的打击目标。

  “先生,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最好赶紧物色下家,尽快把手头的盐业生意都盘出去。”

  孙伯元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眉头一皱:“三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能否直言相告?”

  “你还是别问了,只需照我的话去做,赶紧着手,越快越好!”

  孙伯元见他不肯明说,只好作罢。

  “姚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李恪转移了话题。

  “三郎放心,人都撒出去了,相信这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孙伯元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姚兴此人若还敢在长安活动,必定已经易容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官府始终查不到他的踪迹。”

  “在下的想法跟三郎一样,所以,我没让手下直接追查姚兴,而是从他的关系入手。”

  “关系?”李恪有些不解,“据我所知,姚兴犯的是谋反罪,本应被诛三族,后来虽逢朝廷大赦,其妻儿老小侥幸逃过一死,但也已尽数流放岭南,他在长安还能有什么关系?就算还有些故交旧友,他也断断不敢来往吧?”

  “一般的关系他自然不会来往,在下指的,是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李恪来了兴趣,“比如什么?”

  孙伯元别有意味地一笑:“比如,姘头。”

  李恪不禁哑然失笑。

  这就是江湖人物,查案路数果然与官府截然不同!李恪想着什么,正待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二人的神色同时一凛。

  “流风拂枉渚。”外面的敲门者轻声吟道。

  孙伯元的神色缓下来,淡淡回道:“停云荫九皋。”

  这是九皋舵的联络暗号,出自东晋名士孙绰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诗。听到暗号对上,李恪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外面的人推门进来,是孙伯元的族弟、九皋舵副手孙朴,四十多岁,看上去精明强干。

  “属下见过先生,见过三郎。”孙朴躬身行礼。

  “说吧,是不是查到什么了?”孙伯元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有眉目了。

  “回先生,已经查清了,姚兴的姘头叫郭艳,是个寡妇,住在城南通轨坊西北隅的桃花巷中。据弟兄们摸到的情况,姚兴五天前去过一次,想必这几日还会去。”

  孙伯元和李恪闻言,不禁相视一笑。

  “谢先生,我刚得到消息,朝廷打算对你们这些老牌士族动手了!”

  东宫丽正殿书房中,李承乾压低声音对谢绍宗道。

  “动手?”谢绍宗微微一惊,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敢问殿下,具体是何情由?”

  “前些天,父皇突然召集了几个宰相密议,主要议题便是以你们王、谢为主的江左士族。据我所知,父皇现在是急于挖出你们天刑盟,却因辩才逃脱断了线索,所以才想拿你们江左士族开刀,迫使你们现身。”

  谢绍宗听明白了,脸色却反而比方才沉静了许多:“那殿下知不知道,圣上和朝廷打算采取哪些举措?”

  “据侯君集说,朝廷打算以维护公平、公正为由,严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请托钻营者,便予以贬谪黜落;今后科考及诠选等事,亦复从严审查遴选。先生想必也看出来了,朝廷是想以此为幌子,把你们江左士族的子弟都从官场清理出去,一来是削弱士族的势力,二来是希望当中有天刑盟的人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

  谢绍宗拈须而笑:“为了追查天刑盟,圣上和朝廷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李承乾见他表情如此轻松,有些诧异:“先生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瞒殿下,我谢氏一族虽然有不少子弟入仕,但在下这一支,已多年未有人涉足官场,都只是平头百姓、一介布衣,所以殿下不必多虑。”

  “如此甚好。”李承乾松了口气。原本他还担心,如果谢绍宗的子弟被牵扯进去,自己少不了还得出面为他奔走,这样就极易引发父皇猜忌。

  “殿下,”谢绍宗思忖着,“除了从仕途方面阻断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阶,朝廷还有没有别的打压之策?”

  “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我正让汉王和侯君集他们打听着呢。一有消息,我会随时告知你。”

  “多谢殿下!”谢绍宗感激地拱拱手。

  “跟我就不必见外了。”李承乾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听说你的宅子里,立着一尊谢安的铜像?”

  谢绍宗在长安永嘉坊有一座大宅,正堂前的庭院中央的确立有一尊谢安的铜像。铜像高约一丈,衣袂飘然,栩栩如生,造价相当高昂。这样的铜像别说一般人造不起,就是豪富之家也未必舍得花这个钱。可谢绍宗不一样,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大铜矿主,在天下各道经营着十几座铜山,而且他对先祖谢安异常崇拜,自然是不惜血本。现在忽然听太子提起这个,谢绍宗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殿下,确有此事,您的意思是……”

  “如今父皇和朝廷一心打压士族后人,你们王、谢两家可谓首当其冲。”李承乾眉头微蹙,“你在家里放着那么大一尊谢安铜像,恐怕……”

  谢绍宗恍然,顿时脸色一紧。

  虽说作为谢安的后人,本身并不算罪过,但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是天刑盟羲唐舵舵主,在朝廷准备全力打压江左士族的这个节骨眼上,他在自家宅院里摆着那么一尊威风凛凛的谢安铜像,肯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弄不好就会惹祸上身、自取其咎。

  谢绍宗略为沉吟,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明日我便命人把铜像搬走。”

  “搬走?往哪儿搬?”

  “自然是搬回在下的老家越州了。”话一出口,谢绍宗便感觉不妥了。要把体积那么大的东西运出城,城门吏必定检查,到时候一看是谢安铜像,岂不是不打自招,主动承认自己是谢安后人?

  李承乾看出了他的犹豫,所以也不催他,等着让他自己再想个办法。

  片刻后,谢绍宗叹了口气:“搬回去估计也不妥,要不,我腾几间大屋子,先把铜像藏匿起来?”

  李承乾仍旧皱着眉头:“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终非长久之计。贵府上上下下的人也不少,万一有人说漏了嘴,让朝廷知道,你想想,朝廷会不会认为你欲盖弥彰呢?”

  谢绍宗大为无奈,沉吟半晌,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却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于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谢先生,我知道这事你挺为难。”李承乾选择着措辞,“可是眼下的形势这么紧张,在我看来,凡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容不得半点闪失,更不能因小失大。”

  “殿下所言甚是。”谢绍宗苦笑了一下,“请殿下放心,我一定想一个万全之策,妥善解决此事,不让它影响大局。”

  “这就好。”李承乾一笑,“而且,要尽快。”

  “在下明白。”

  “还有件事,你上次提到的那个苏锦瑟,最近有何动向?”

  “我的人一直在魏王府附近盯着,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了,苏锦瑟一直没有露面。我怀疑,她最近可能没住在魏王府。”

  “不在魏王府?那她能在哪儿?”

  “据我所知,这个苏锦瑟虽不是王弘义亲生,却对他颇为孝顺。所以,不排除她为了照料养父的生活起居,跟王弘义住在一起。”

  “那你能不能查到王弘义的住所?”

  谢绍宗摇摇头:“不大可能。王弘义混迹江湖多年,老谋深算,除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恐怕没人知道他躲在哪里。”

  “这么说,咱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也不至于。即使苏锦瑟暂时不住魏王府,可她总是会过去的,只要我的人守在那儿,迟早会发现她。”

  李承乾蹙眉思索:“我在想,魏王会不会给了她腰牌或者夜行公函之类的,让她在夜禁期间可自由往来。倘若如此,你的人便无论如何发现不了她。”

  谢绍宗想了一下:“对,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相信她不会总在夜里活动的。”

  “上回咱们没聊仔细,我现在想知道……”李承乾忽然看着谢绍宗,“一旦发现她,你打算怎么做?”

  “最好的办法是盯梢,看看她去什么地方,跟什么人接触,做什么事情。这样的话,有助于摸清王弘义的底细,甚至有可能掌握他的机密……”

  “何必这么麻烦呢?”李承乾打断他,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与其跟踪她,不如直接把她绑了。只要她把冥藏和魏王供出来,咱们不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