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一行自洛州启程,三天走了三百多里,进入了陕州地界。
陕州东据崤山,西接潼关,北临黄河,扼东西交通之要冲,锁南北津渡之咽喉,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陕州治所陕县,位于崤山的群岭环抱之中,古来亦有“据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襟要”的说法,地势极为险峻。
这一天黄昏时分,萧君默一行抵达陕县城南的甘棠驿。此处四面环山,一条驿道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穿过,甘棠驿便位于道旁的山坳之中。
萧君默一到驿站门口,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势,便忍不住笑道:“怪不得叫陕县,果然名副其实!”
他们一个多月前从长安过来时,一队飞骑风驰电掣,只用三天就到了洛州,几乎完全未曾在意沿途州县的山川地形。这次返程为了照顾辩才,也出于安全考虑,让他乘了马车,速度大大减慢,不过萧君默也正好借此机会饱览大唐的壮丽山河。
旁边的罗彪不解,问他方才所言何意。萧君默道:“陕者,隘也,险要难行、山势四围之意,所以名之陕州、陕县。”
罗彪闻言,这才仔细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只见驿站四周绝崖壁立、松柏森然,不觉便有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了上来。
“要是有人想打咱们的主意,此处倒是个动手的好地方!”萧君默轻描淡写地说着,策马向驿站大门走去。
罗彪一听,右手忽然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现在不必紧张,不过今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萧君默已经进了驿站,却头也不回地扔过来这句话。
罗彪尴尬地松开了手,心里一阵嘀咕:奇怪了,你脑后又没长眼,怎么知道我紧张?
甘棠驿规模不小,是一个四方形的大院落。大门在南边,进门左手是两座硬山顶的房屋,为驿卒寝室;右手也是两座屋,一座是驿丞的值房兼寝室,另一座是饭堂;驿站的东、西两面各有一座悬山顶的普通客房,北面则有一座重檐歇山的双层建筑,为驿站上房;北楼西侧是一排马厩,马厩旁边还有一扇紧闭的小门。
驿丞姓刘,五十开外,老成干练,一看到萧君默等人的装束,便知他们的身份,当即开了北楼二楼的三个单间,萧君默、辩才、罗彪一人一间;另外开了一楼的五间四人房,刚好让萧君默的二十名手下都住了进去。
刘驿丞安排众人入住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马夫模样的人,正在庭院里认真地擦洗一匹马。他一直假装低头忙活,目光却不时瞟向萧君默等人。直到看清萧君默、辩才等人各自入住的房间,才提起水桶,牵着马儿离开。
马夫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望了南面山崖一眼。
此刻,南面山崖上有一群黑衣人正躲藏在山林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驿站内的一举一动。而与此同时,北面山崖上也有一群黑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驿站。两群神秘人虽然都身穿黑衣、面遮黑布,但稍有些不同的是,南边的黑衣人是头裹黑巾,北边的黑衣人则罩着黑色斗篷。
正如驿站中的人不知道这两拨黑衣人的存在一样,两拨黑衣人彼此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让庭院中那个马夫完全没料到的是,他刚才的诡异举动,其实也早已被萧君默尽收眼底。
天色擦黑之际,众人在饭堂用餐,一个下巴尖尖的精瘦驿卒非常殷勤,一直在旁边嘘寒问暖,还张罗着给众人加菜。萧君默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自从离开洛州,辩才这一路上便成了哑巴,几乎没说过话。萧君默主动坐到辩才身边,不时找话跟他说,可辩才却始终埋头喝粥,一言不发。萧君默只好笑笑作罢。一旁的罗彪却看不过眼,瓮声瓮气道:“喂,和尚,我们将军问你话呢,干吗装聋作哑?”
辩才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点粥,才抬头看着罗彪:“军爷,读过《论语》吗?”
罗彪一怔:“少跟我在这儿卖弄!我是问你怎么不回将军的话!”
“子曰:‘食不语,寝不言。’军爷难道没听说过?”辩才慢条斯理道,“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和尚。出家人戒律更严,吃饭不说话,是本分!”
玄甲卫中很多人是凭武艺入职,没读过《论语》的粗人不在少数,罗彪便是其中之一。此刻被辩才揭了短,不禁脸色涨红,怒道:“那你现在吃完了,可以言语了吧?”
“抱歉!一路车马颠簸,在下累了,想去安寝。”辩才淡淡道,“所以,也不能言语。”说完便径直走出了饭堂。四名玄甲卫立刻起身跟了出去。这是萧君默的安排,这四人必须时刻不离辩才左右。
罗彪被说得哑口无言,勃然大怒,起身要追。
一旁的萧君默早已忍不住笑,一把按住他:“哎哎兄弟,少安毋躁!人家是出家人,自然该守规矩,咱不能破了人家的戒律不是?”
“他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还不算破戒?”罗彪怒意未消。
“老婆未必是真娶,女儿肯定非亲生。”萧君默望着辩才离去的背影,道,“再说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最好不要乱嚼舌头。”
罗彪扭头看着他,忽然促狭地笑笑:“既是私事,将军如何得知?”
“直觉而已。”萧君默说着,看见罗彪一脸坏笑,便拍了他脑袋一下,“收起你邪恶的笑容吧!”
罗彪挠了挠头:“乖乖,跟一个婆娘同床共寝十六年,居然不是真娶,这得修炼到什么境界?这还算人吗?”
萧君默感觉这话题再扯下去就不雅了,便笑笑不语。刚想离开饭堂,忽然察觉后面有什么动静,立刻回身冲到东面的窗边,猛然把窗户推开,探出头去。
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任何异样,只有山风呼啸来去,把一大片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
罗彪跑了过来:“将军听见什么了?”
萧君默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沉吟不语。
刚一出饭堂,才走了几步,萧君默抬头一瞥,就发现北楼二楼的走廊有个身影闪了一下,等他快步冲到庭院中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
方才身影所在的位置,正是萧君默的房间门口。
萧君默缓步走上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后,并未马上进去,而是扫视了房内一圈,确定无异后,才抬腿走了进去。
刚踏出两步,萧君默就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条。很显然,这是刚才那个神秘身影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萧君默凑近灯烛,展开纸条:
消息已泄 辩才危险 千万当心 早做防范
萧君默蹙眉思索。
纸条用的是最为常见的黄麻纸,这是一种以苎麻、布头、破履为主原料生产的纸张,成本低廉,价格比宣纸、硬黄纸等名贵纸张便宜许多。此外,这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纸,而只有半张,切口清晰齐整,应该是用裁纸刀裁的。
萧君默又扫了一眼字迹,发现落笔虽显匆忙,但字体干练有力,说明此人经常写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十六个字都有一种不太自然的倾斜。
是谁写了这张纸条?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好意提醒,证明此人是友非敌,那为何又要鬼鬼祟祟?
萧君默来到走廊上,把整座驿站扫视了一遍。片刻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个地方。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推断。
入夜,风越来越大,在甘棠驿上空来回盘旋,声声呜咽恍如鬼哭。
刘驿丞打着一盏气死风灯在驿站中四处转悠。这种灯笼通身涂满桐油,外面的纸又糊得特别严实,所以尽管夜风吹得凶猛,却吹不灭笼中的一点微光。刘驿丞把每个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后,才慢慢踱回庭院东南角的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