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仅凭这些,我肯定不能证明您就是辩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书生周禄贵,在您面前演了这么多天的悲情戏,最后总算拿到了您的草书手迹。法师,现在我的戏已经落幕,而您这场演了十六年的改头换面的大戏,也该收场了吧?”
辩才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萧君默看着辩才,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愧疚。
事实上,从扮演周禄贵的那一刻起,这种愧疚之情就一直缠绕着他了。因为,用这种手段骗取“吴庭轩”的手迹,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这么做,说好听点叫作不择手段,说难听点就是卑劣下作!为此,当远在京城遥控的魏王李泰发出手令,命他依此计划行事时,萧君默的第一反应便是抗命。然而,身为玄甲卫郎将,肩负着皇帝和朝廷的重托,职责与使命感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听命行事。可也正是从那天起,萧君默几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责中度过的……
“萧将军,”辩才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虽然您千方百计拿到了我的手迹,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天下善于摹写王羲之书法的人多了,凭什么我写得像,就可以认定我就是那个辩才?”
“对,法师说得没错。”萧君默点点头,“单凭这一点,我的确无法认定。可不知法师是否还记得,当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随师父智永学习书法的时候,曾经留下了许多临摹王羲之草书的字纸,上面还有您的落款和图章 。”说到这儿,萧君默给了身后的手下一个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沓泛黄的字纸递给他。
萧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纸:“法师,当年亲手写下的字迹,您总该还认得吧?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调查时得到的。很可惜,数百年的古刹永欣寺,如今已破败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当年的师兄弟,带他们来指认,可惜当年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几个年轻和尚,都没见过您。所幸,他们在您当年住的那间禅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这些东西。在下读过几年书,还算粗通文墨,对书法也有所涉猎,所以,当那天您把《十七帖》临本交给在下时,在下两相比对,很快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两种笔迹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师,事已至此,您还有何言?”
辩才黯然无语。
“法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应该也在您手里吧?”
辩才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倒是见过几眼,只可惜,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难道不是您的师父智永临终前,把它交给你了吗?”
辩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没有。”
萧君默观察着辩才:“法师,我离京前,圣上特意交代,倘若您愿意交出《兰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长安走一趟了。”
辩才又沉默良久,才苍凉一笑:“萧将军,可否让在下进屋跟妻女道个别,再跟你走?”
萧君默无奈一笑,旋即颔首:“当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辩才隐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为了守护《兰亭序》,如今又岂能轻易交出?
就在这时,当铺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叱:“凭什么要跟他走?!”
随着话音,楚离桑大步走了出来,楚英娘和绿袖在身后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开了。“你们别拉我!我就想跟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问个清楚!”
方才萧君默他们一到,伙计大壮便认出了他,当即吓傻了,回过神后赶紧去通报了楚英娘。楚离桑在一旁听到,又惊又怒,操起一把剑就要冲出来,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夺下了她的剑。刚才,萧君默跟辩才的一席话,楚离桑在里面听了大半,越听越怒不可遏,最后终于挣脱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来。
楚离桑走到萧君默和辩才中间站定,用一种悲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君默。
萧君默强抑着内疚之情,行了个礼:“楚姑娘……”
“姓萧的,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什么使出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楚离桑怒视着他,双目几欲喷火。
几个玄甲卫骑士一听,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被萧君默一伸手挡住了。
“职责所在,只能如此。”萧君默冷冷道,“况且玄甲卫办案,从来只求结果,不问良心。”
“好一个不问良心!”楚离桑大声冷笑,“那我问你,二月十九那天的事,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对吗?你故意装成好人给二赖子钱,还演了一场见义勇为的好戏给我看,就是想让我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好让我在日后帮你说话,对不对?”
此时,在萧君默身后的玄甲卫骑士中,那天假扮成混混的络腮胡等人全都赫然在列。
萧君默沉默,片刻后才道:“有一两处细节,绝非事先安排,纯属……纯属意外。”
楚离桑一听,眼前蓦然闪过那天在屋顶上,萧君默慌乱中抓了她胸部的尴尬一幕,脸颊顿时又是一片绯红。
萧君默面无表情,把目光挪开。
楚离桑强忍怒火,想着什么,眼睛忽然有些泛红:“那天晚上在菩提寺,你拿了一把伞来遮我,也都是虚情假意,想骗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对不对?”
萧君默一怔,万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承认和否认显然都不合适,一时语塞,张口说不出话。
“我再问你,就算我爹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辩才,可他凭什么就要跟你走?”
“这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抗。”
“难道圣旨就不需要理由吗?”
“圣上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作为臣子,我无权过问。”
“那要是皇上让你去杀人放火、残害无辜,你也不问良心就去做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一片惊愕。就凭这句话,已足以够得上杀头之罪了。络腮胡等人再也忍不住,唰地抽出龙首刀,全都围了上来。萧君默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络腮胡等人一凛,只好停下脚步。
就在萧君默回头的间隙,楚离桑突然出手抽出他腰间的龙首刀,一下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在场众人尽皆大惊失色。
络腮胡等人想冲上来,却再次被萧君默的手势阻止。
楚英娘和辩才同声大喊:“桑儿,不许胡来!”
萧君默垂眼看了下寒光闪闪的龙首刀,低声道:“楚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胁玄甲卫,是什么罪吗?”
“叫你的人都退开,马上!”楚离桑稳稳地拿着刀,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么做,只会伤害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我再说一遍,叫你的人退开!”楚离桑厉声道。
萧君默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大声道:“罗队正听令!带弟兄们上马,立刻退到一箭之地外候命!”
罗队正就是络腮胡,名罗彪。他闻言一怔:“将军……”
“我说了,立刻!”萧君默依旧没有回头。
罗彪无奈,只好收刀入鞘,带着众骑士拍马驰到了一箭开外的地方,远远观望着。
“然后呢?”萧君默双手一摊,看着楚离桑,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
楚离桑被他的笑意激怒了,手中的龙首刀一挺:“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只是你舍不得。”
“你——”楚离桑大为羞恼。
“别误会。我是说,我现在是你的人质,你必须好好利用我,不是吗?”
楚离桑竟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