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个书呆子虽然窝窝囊囊没啥本事,骨子里还是有点血性的。楚离桑想。

  络腮胡一把抹掉脸上的口水,脸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然后大喝一声,手中那根粗大的棍棒高高扬起,正对着白衣男子的脑门。

  这一棍子下去,书呆子小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楚离桑右脚一踢,地上一颗石子飞出,正中络腮胡手腕,棍棒当啷落地。紧接着,又有两颗石子飞来,分别击中络腮胡左右两腿的膝弯。络腮胡痛得大叫,同时双膝一软,竟然跪在了白衣男子的面前。

  此变故就发生在刹那,混混们登时愣住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老子上?!”络腮胡一边忍痛爬起来,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混混们回过神来,挥舞着棍棒冲向楚离桑。络腮胡狠狠瞪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后抓起棍棒加入了战团。楚离桑赤手空拳以一敌众,却是一副气定神闲之色。白衣男子只见一道淡青色身影在呼呼飞舞的棍棒间闪展腾挪,翩如惊鸿,不禁看得呆了。

  “呆子你看什么,还不快跑?”楚离桑大喊。

  白衣男子这才清醒过来,想从院门跑,试了几次都被棍棒飞舞的劲风挡了回来。情急之下,看见右手边的院墙下搁着一架木梯,便顺着梯子爬上墙头,接着摇摇晃晃地走到墙头尽处,费力爬上了大院的屋顶,然后战战兢兢摸到屋檐边,想从这里跳到隔壁的屋顶,却又因恐高而手足无措。

  正彷徨间,一只手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白衣男子猛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楚离桑,再探头一看,下面院门大开,混混们早都被打跑了,只留下一地的棍棒。

  “给,拿去还给那位老丈吧!”楚离桑把蓝布包袱递了过来。

  “是你抢回来的,该当你去还,我不能夺人之功。”男子嘟囔道。

  楚离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呆子,就你这样的,也敢帮人抓贼?你就不怕帮人不成,反被贼人打死?”

  “义之所在,无遑多想。”男子道,“诚如《孟子》所言,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行了行了,别跟我掉书袋了。”楚离桑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赶紧去还了吧,我还有事呢!”

  男子不接,又把包袱推了回来。楚离桑侧身一闪,转身就走。男子扑了个空,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向屋檐下跌去。楚离桑大惊,猛然回头,右手急伸,飞快揽住了他的腰。男子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乱舞,无意中一只手竟然抓到了楚离桑的胸部。

  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手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了回来。

  此时,楚离桑的脸已经唰地红到耳根子了。她又羞又恼,下意识一抬手,啪地给了男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白衣男子捂着热辣辣的脸颊,怔怔地看着楚离桑从屋顶上飞了下去,轻盈地落在院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

  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惹祸的手掌,白衣男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一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楚离桑从墙头跳进自家后院的时候,绿袖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哎呀娘子,你怎么才回来,主母都来找你三回了!”绿袖气得跺脚。

  楚离桑歉然一笑,拉着她就往闺房跑,然后让绿袖守在闺房门口,自己跑进房里,把门一关,开始手忙脚乱地摘帽子解头发。不料纱帽竟被头发缠住了,越急越解不开,气得楚离桑连叫该死。

  屋外,楚英娘沿着回廊走了过来,一脸不悦。绿袖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迎上去,高声道:“主母您别担心,娘子真的没事。她就是贪睡,奴婢都跟她说好几遍太阳照屁股了,可她翻个身就又打起了呼噜……”

  “绿袖,”楚英娘脸色一沉,“跟你讲过多少回了,说话要注意措辞,大姑娘家的,一张嘴就是粗言俚语,像什么话!”

  绿袖赔着笑脸:“是是是,主母教训的是。奴婢太笨,老记不住您教的话,那词怎么说来着……”

  “应该说‘日上三竿’。”

  “对对对,日上三竿,日上三竿!”绿袖嘿嘿笑着,心里说死娘子你再不快点,我绿袖的屁股可真要挨板子了!

  楚英娘笑笑,伸手点了一下绿袖的额头,绕过她就要去推门。

  绿袖大惊,想拦又不敢拦,急得跳脚。就在楚英娘的手搭上房门的同时,屋里终于传出楚离桑慵懒的声音:“怎么这么吵啊?是娘来了吗?”

  绿袖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楚英娘走进来,拨开闺房的珠帘,看见楚离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褥里,只露出头脸。

  “娘,您跟绿袖在外边说什么呢,吵死了!”楚离桑嘟囔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楚英娘在床榻边沿坐下,看着她:“桑儿,你学做女红是对的,可也不能折腾得那么晚呀!”

  “对对,娘说得对,下不为例。”楚离桑赔着笑,做了个鬼脸,“娘,您忙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换就换呗,干吗赶娘走?”

  “人家都二十了,您还让我当着您的面换衣服啊?”

  “行行行,你长大了,女大不由娘了!”楚英娘笑着刚想起身,忽然发现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顿时眉头微蹙,“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哪?”

  楚离桑一怔:“哦,可能是……被褥太厚了吧。”

  “太厚你还捂那么严实?”楚英娘说着,就想去掀她的被子。

  楚离桑“啊”了一声,双手在被子里面紧紧抓着被头:“娘,我现在身上也都是汗,您掀了被子,我会着凉的!”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笑了笑:“那好吧,你换完衣服赶紧出来,吃过饭,娘接着教你读经,今天该学《礼记》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母亲掩门出去,楚离桑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猛然把被子掀到一边,只见身上那一袭青衫早已被汗水濡湿,而那双乌皮六合靴赫然还穿在脚上。

  绿袖恰在这时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得捂住了嘴。

  魏王李泰的府邸,位于长安延康坊的西南隅,占地近二百亩,重宇飞檐,富丽堂皇。

  依照唐制,凡王公贵戚及三品以上高官,皆可把自家府门直接开在坊墙上,以方便出入,而不必经由坊门。是以魏王府便在南边坊墙开了一个正门,又在西边坊墙开了一个边门。从魏王府正门出来左拐,往北过三个街口就是皇城;从西侧边门出来,往北过一个街口就是西市;交通极为便利,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二月下旬的一天午后,将近酉时,一驾马车赶在暮鼓敲响之前,从西门悄悄进入了魏王府。

  来人是黄门侍郎刘洎,门下省的副长官。

  刘洎,字思道,年近五十,平日沉稳寡言,在朝中却以刚直敢谏著称,受到李世民倚重。不少人认定,他三年之内,必能升任门下省最高长官——侍中。

  马车从西外门进入一片大院,刚刚停稳,早已等候在内门的魏王府司马萧鹤年便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来。

  刘洎身着便装,步下马车。

  “思道兄,你怎么才来,魏王殿下都等急了。”萧鹤年笑着拱拱手。

  刘洎还了一礼:“劳驾鹤年兄亲自在此迎候,刘某怎么敢当!”

  二人稍加寒暄,便一起朝内门走去。

  “殿下急着找我来,究为何事?”刘洎问。

  “喜事,大喜事!”萧鹤年面带笑容。

  刘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来魏王因《括地志》而深受皇帝眷宠,连日来赏赐不断,朝野上下也是人人瞩目。为此,魏王本人自然是踌躇满志,就连他府上的这些大小官员,也都一个个眉飞色舞,恨不得整天把“喜”字贴在脑门上。

  刘洎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因为,夺嫡是一条何其凶险又何其曲折的道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刘洎随萧鹤年走进正堂的时候,看见魏王李泰与府中长史杜楚客正说着什么,同时发出一阵大笑。

  刘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见刘洎到来,李泰和杜楚客起身相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随即落座。

  “刘侍郎,你猜今早父皇召我入宫,都跟我说了什么?”李泰眉眼含笑,一脸神秘。

  刘洎微微一笑:“圣上近来赏给殿下的金帛,已可谓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还能让殿下及诸位如此喜悦之事,我想,定然是钱财之外的别样荣宠。”

  李泰朗声大笑:“不愧是刘侍郎,一语中的啊!”

  “思道兄,”杜楚客接过话头,“那你再猜一猜,具体是什么样的荣宠。”

  杜楚客五十多岁,是开国功臣杜如晦胞弟,字山实,年轻时曾于嵩山隐居,志意甚高,自诩为宰相之才。贞观四年,杜如晦病逝,杜楚客奉诏入仕,曾任蒲州刺史,现任工部尚书兼魏王府长史,是李泰最为倚重的心腹智囊。

  “山实兄,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刘某再猜下去,恐有揣测圣心之嫌了。”刘洎道。

  杜楚客摇头笑道:“思道兄这样就无趣了。在朝堂上谨言慎行是对的,可在这儿,你也须如此谨小慎微吗?难道连殿下和我等,你都要防着?”

  刘洎笑笑不语。

  他们二人虽同为魏王心腹,个性却不太合拍。刘洎觉得杜楚客张扬,杜楚客认为刘洎怯懦,加之二人又都有意成为魏王麾下的头号谋臣,因此明里暗里总是较着劲。

  “行了行了,也该说正事了。”李泰打着圆场,“鹤年,你来跟刘侍郎讲吧。”

  萧鹤年清了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殿下奉旨入宫,刚一进甘露殿,圣上便屏退左右,密语殿下:为便于殿下参奉往来,不日将让殿下移居宫中的武德殿。当然,此事暂不宜对外声张,圣上讲,他会择日正式下旨,并于朝会上公开宣布。”

  武德殿位于太极宫东侧,与东宫仅一墙之隔,比东宫距离李世民的居处还要近。魏王一旦入居此殿,便能天天与皇帝“参奉往来”,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参与军国大政的机会,从而获取更多的政治筹码。这对于眼下一心想要夺取太子位的李泰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把这件事一说完,李泰、杜楚客、萧鹤年便齐齐把目光盯在刘洎脸上,等着看他的反应。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刘洎居然毫无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

  “刘侍郎,你在听吗?”李泰狐疑地看着刘洎。

  片刻之后,刘洎才开口道:“当然,殿下,如此重大的事,我怎么可能没在听呢?”

  “那,侍郎对此有何看法?”

  “殿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

  “对于此事,在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杜楚客无声冷笑了一下。

  萧鹤年若有所思。

  李泰蹙眉:“侍郎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吗?”

  刘洎点点头,却依旧面无表情:“先说喜吧。圣上宠爱殿下,朝野共知,自不待言,但此次竟然主动提出让殿下入居武德殿,绝非一般荣宠可比。换言之,这是一个重大的信号,既是在暗示殿下,也是在暗示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魏王殿下距离东宫,仅有一步之遥了,倘若太子无德,那么普天之下唯一有资格入主东宫的人,便是殿下您!说得更透彻一些,一旦迈出这一步,殿下就是我大唐不言自明的‘隐形储君’了。是为喜。”

  李泰听得心花怒放,眼睛炯炯发亮。

  “再说忧。正因为殿下如今圣眷正隆,风头俨然压过了太子,才更易引发东宫的嫉恨和反击,所以这种时候,恰恰要比平日更加低调、韬晦、谨言慎行、如临如履。在下担忧的,是殿下一味沉浸在喜悦之中,而忘记了这些。试观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因乐极而生悲、因得意忘形而功亏一篑之事,还少吗?!”

  李泰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有些不自在。

  杜楚客冷冷一笑:“思道兄,你这些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山实兄说对了。”刘洎看着他,“惯以危言耸人之听,正是刘某立身之本!锦上添花的好听话,又有谁不会说?何须刘某再来多言?”

  杜楚客被呛了一下,正待回嘴,李泰忽道:“刘侍郎所言极是!这正是本王急着请你来的目的。这种时候,是该有人给本王浇一瓢冷水了。”

  “殿下,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在下还想给您再浇一瓢冷水。”刘洎道。

  李泰爽朗地笑了下:“侍郎但说无妨!”

  “殿下即将入居武德殿一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泰两手一摊:“除了本王,只有你们三位。”

  刘洎摇了摇头:“恐怕不止吧?”

  “侍郎此言何意?”李泰眉毛一挑,看着刘洎。

  “常言道隔墙有耳,殿下府上这么多人……”

  “思道兄,”杜楚客脸色一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和鹤年兄会泄露机密?”

  “绝无此意!”刘洎道,“我只是想提醒二位……”

  “那就是你多虑了。”杜楚客拉长了声调,“杜某忝为本府长史,这点小事还无须你来调教!”

  “思道兄提醒一下也是对的。”萧鹤年道,“此事的确干系重大,万一泄密,东宫定不会坐视……”

  杜楚客不悦地扫了萧鹤年一眼。

  萧鹤年赶紧噤声。

  杜楚客是长史,相当于王府总管,萧鹤年是司马,只是他的副手,加之杜楚客为人强势,萧鹤年生性谦和,所以无论大小场合,杜楚客总是压着萧鹤年一头。

  “殿下,您这件事,一般朝臣即使知道也无大碍,因为他们不会帮太子,即使想帮也劝不动皇上。”刘洎神色凝重,“怕只怕,在圣上公开下旨之前,让一个人提前得知了这个机密,那这件事,恐怕就鸡飞蛋打了。”

  “谁?”李泰一脸紧张。

  杜楚客和萧鹤年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刘洎。

  “魏徵。”

  没有人注意到,刘洎话音一落,萧鹤年的目光便闪烁了一下。